啓堯也有一面往生鏡, 這面鏡子本是送給另一個人的,擁有往生鏡的人即使是輪回往生, 往生鏡亦會一同輪回出現在上一世主人身邊,啓堯原想希望将此鏡贈她, 願她來生還能記起自己容顏,然而,卻并未來得及。
啓堯那時想等她輪回,他再将此鏡送她也不算太晚,所以啓堯千年之間一直将此鏡帶在身邊,沒事兒便拿出來看看鏡中女子美麗的笑顏,鏡中那個擁有清冷雙眸的女子, 面容冰冷正如她的名字,霜涼。
然而因往生鏡并未來得及送出,啓堯也因此得以窺見帝君的過往。
那日, 他仍如同從前一般去蒼鹿野找帝君赴千年之約的挑戰,七千年來的修煉并未白費, 這一次啓堯竟能迎着帝君的掌風, 在離帝君一尺之內揮下斬鬼刀, 待啓堯被震到百米之外時,刀上已留了一抹鮮紅的血液。
啓堯撐起身子,艱難的站起來, 雖然已受重傷,啓堯卻十分興奮,勾起還殘留有血絲的嘴角, 挑眉笑道,“老子也算一大進步,你的這滴血,老子留着了。”
帝君低頭看了看被劍氣割破的手指,淡淡笑了笑,擡起頭來看着啓堯,眼神裏竟還有些欣慰的意思,“随你。”
啓堯将刀鋒上的殘血彙聚于手心凝成一滴血滴,啓堯看着掌心的血滴,當時眼中便閃過一絲狡黠,擡頭看了看背向自己獨立于海岸之上的帝君,揚起嘴角斜斜一笑,老子倒要看看你這個老怪物到底是何來頭。
啓堯回到妖界後,将帝君的血滴入了往生鏡,往生鏡吸入了帝君的血後瞬間光華大放,白色華光幾乎刺得啓堯睜不開眼,往生鏡亦劇烈的顫動起來,冰冷的銅身變得滾燙,鏡面發出嘤嘤似欲破裂的聲音,啓堯趕緊将靈力注入鏡內,護住往生鏡,往生鏡仍是不停地顫動發出嗡嗡之響。
良久,往生鏡才平靜下來,刻着獸紋的背面裂出了一道深痕,幾欲破裂,或許是因無法承受帝君血息之重,若非啓堯以靈力相護恐早已碎作兩半。
啓堯不禁皺眉心想,你這個冰塊臉到底是什麽怪物?
待往生鏡平靜下來之後,境中映射出的白光裏漸漸出現了一幕幕場景,啓堯用手微微遮住眼适應了好久才看清光華裏的場景。
鏡中是漫天黃沙肆在飓風中飛舞,一片荒涼大漠之中,伴着黃沙的河水洶湧的四處奔流,周圍不時有模樣兇惡的妖獸出沒,漆黑的鱗片泛着幽幽的綠光,血紅的眼瞳仿佛地獄而來的修羅,血盆大口中是駭人的獠牙,仰天發出驚天動地的嘶吼,而大地之上,星辰竟與日月同出,暗夜與白晝同時,星辰錯亂,怪異萬分,是一片混沌景象,這,竟是上古時期!
啓堯甚至驚訝的看到了傳說中的大地之母女娲,蛇身人面,聖潔而美麗。
她身邊有一身材高大面容冷俊的男子,應是人皇伏羲。
此時他們都深深皺着眉面容肅穆的看着前方,前方的黃土之上豎着九塊木碑,木碑上面刻着上古古老而繁複的文字,啓堯并不識得,但能推測出此地應是一處墳冢。然而正俯跪于墓碑之間的那抹白色身影便是帝君。
女娲走上前,扶起墓碑前的他,皺眉與他輕聲說到,“你們十人,便只剩你了。”
帝君擡起頭,眼神是啓堯從未見過的悲怆,茫然的搖了搖頭,又低頭看着墓碑上的刻字,“我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都死了,我卻還活着,為什麽只剩我一個人?”
女娲神色微憫,“缗和,我們作為神,每一個都有自己的使命與職責,在使命未完成之前,我們是不會死的。我想你必還有其他的職責需要你去完成。”
啓堯這才知道,帝君的名字,叫缗和。
“那我的使命還有什麽?”他似諷刺的笑笑,“神?不過是天道所孕育的工具罷了,用完了,就無情抛棄,灰飛煙滅,什麽也不留下。”
他問,“我為什麽一定去完成那所謂的職責?又憑什麽替他做了這些事就要被無情抛棄?!”
女娲嘆息道,“但若不這樣,天道如何驅使我們去履行使命,天道給了我們無盡的壽命,不是予我們的賞賜,而是讓我嘗盡壽命無窮的痛苦,為了解脫,我們才會去履行我們的使命,身歸混沌。”
“憑什麽?!”缗和嘶吼道,“憑什麽要這樣對我們!我們為何不能像平常人一樣,為何要作為神而存在?誰愛當身當去!為什麽要讓我成神!”
缗和的神情幾近崩潰,雙目通紅,面上青筋暴露。
啓堯看慣了他從來冷淡的面容,此時看到他竟也會有這樣憤怒的時候,心中震驚難表于言,而後他就聽到一個沉穩的聲音。
“這是我們的宿命。”
是伏羲。
“宿命?”缗和喃喃重複道,然而微弱的聲音漸漸被掩進黃沙,消散在了風裏……
往後數萬年,他便這樣盲目的活在了這個世間,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該做什麽,又該去到哪裏?他都不知道。
漫長的歲月,經歷了無數的生離死別,他原以為,他的心以作堅石,不再會有觸動,卻是一次比一次難受,一次比一次疼痛,眼睜睜的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女娲與伏羲一起死去,燭陰死了,悭臾也死了,蓐收亦不在了……所有,所有的人都死了,茫茫天地間,卻只剩下他一個人。
上古因所有神祗的死去而不複存在,沒有人再知道他亦是神,只知天界初立之時便有這麽未仙人,世稱九華帝君,但無人知其乃是上古之神。
後來,帝君亦曾有過摯友,而仙并非神,壽命終短暫,帝君仍是親眼看着他們一點點老去,漸漸死去,消逝在這世間,帝君甚至親手了結了一個摯友的性命,于是他便終日深居在華清境內,不願再與世人有所接觸。
而帝君一日竟發現自己忘記該如何說話,如何去笑,如何去做其他表情,這讓帝君開始有些恐慌,害怕如此下去自己将成為一具行屍走肉,到那時自己便當真不再有活着的意義。所以他最終選擇沉睡千年醒來之後出一次華清境。
只有在每隔千年醒來看到世間的變化,他才能對這個世界再提起一點興趣。
直到遇到了那個人,也是讓啓堯終于明白為何帝君會赴自己千年之約的人,禺良。
禺良是天庭的戰神,與啓堯一樣,天生便擁有巨大的靈力,禺良自負自己是天下第一,無人能敵,也正是因為禺良,千年來妖族再不敢騷擾天庭。天庭的人表面上對他十分敬畏,但心底其實是恐懼,背地裏都叫他怪物,卻不敢招惹于他。
但總有人還是會在背後議論,說他哪裏是什麽天下第一,老在別人面前叫嚣,有膽量的怎麽不去和九重天之上華清境內的九華帝君打去。
甚不巧,這話正被禺良聽了去。
于是桀骜如禺良,扛了把刀便上了華清境。
帝君平靜的歲月終是因他而有了波瀾,帝君最開始并未理會他,禺良便一直在華清境外鬧,舉着把浮屠刀楞是将華清境的結界砍出了個洞,一邊砍一邊吼,“你個九華老兒,躲在裏面不出來難不成是個孬種,出來與我一戰。”
結界已破,帝君無奈現身,“我不會與你打架。”
禺良譏諷一笑,“難道是怕死不成?”
“死?”他輕輕一笑,“這是我最大的願望。”
“哦?”禺良一挑眉,“那我便如你所願。”
說着禺良便提刀朝帝君飛身砍去,帝君揮手以掌力相抵,兩人之間光華四放,鋒利的刀刃折射出青凜的光芒。
但跟啓堯差不多,還是敗給帝君,只是禺良要好些,還是過了那麽好幾招的。
禺良雖是敗了,但帝君卻驚訝于在這後世竟還如此靈力強盛之人,禺良也并無捕快,反覺快淋漓。
他仰天大笑,“今日本戰神打得很是痛快,甘拜下風。”
說着他又昂着下巴道,“但你別得意,總有一天我禺良定會勝你!”
帝君亦是難得爽朗一笑,“好,我便等着那天。”
到這裏,啓堯已然明白帝君為什麽會同自己赴千年之約,應是憶起了昔日故友。
自禺良在蒼鹿野的大戰上戰死以後,帝君便又成了一個人,不再與世人有所交集,啓堯雖每千年能與帝君相見一次,卻并非朋友,朋友是能一起舉杯邀月暢談心事之人,而啓堯與帝君之間只有打與被打的關系。
故事講到這裏,啓堯對鳳七七道,“丫頭,你別看那老東西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其實就是個可憐的家夥。”
鳳七七聽完這一切,心中大為震驚,她不敢相信,“怎麽會,帝君怎麽會是上古的神祗,上古的神不都已經不在了嗎?”
“是啊,除了他,都不在了。”
“丫頭,我與你講這些是想告訴你,他作為神,有他必須去履行的使命,若一日他……”啓堯頓了頓,“若一日他要去做一些事情,我希望,你不要怪他。”
鳳七七疑道,“帝君做什麽事,我為何要怪他?”
“以後你便知道了,你只要記住我今天所說的話。”
鳳七七不明白,正要問,啓堯卻先開了口,“那老東西在外面站了那麽久該發脾氣,你去叫他進來吧。”
“哦”,人家這麽說了,自是不願再與她多說,她便只能悻悻朝殿外走去。
不久,帝君走進了殿內,看着啓堯緩緩開口,“你應知道我所來為何。”
啓堯閉上了眼,疲憊笑道,“自然知道。”
說完之後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大殿內一片寂靜,沒有一點聲音,卻兀然聽到一聲輕笑,啓堯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他看着帝君道,“老東西,你把那小丫頭帶在身邊就不怕她對你動了心?”
帝君一怔,似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只道了句,“怎會。”
啓堯又笑了,“你是當真不知道你這張臉對女的,特別是這種情窦初開小姑娘特別有殺傷力?”
帝君沉思片刻,道,“我知道我很好看。”
“……”啓堯在心底暗罵道,你這個臭不要臉的,給你點兒顏色,你還蹬鼻子上臉了。
“但,”帝君又道,“小七身旁相貌俊好的男子并不少,還不至于因我這張臉就動了情。”
“但加上你對她既溫柔又很好呢?”
帝君呼吸一滞,良久,他苦笑一陣,“可我,如何能對她不好。”
“若這小帝姬真對你生了情,”啓堯輕聲笑了笑,玩味的看着他,“我也想看看,你這個老東西是否也有動心的那一天。”
“只是啊,”啓堯的眼神漸漸暗淡下來,“我已看不到了。”
啓堯從懷裏拿出那面已然破損的往生鏡,輕輕扶着滿是劃痕的鏡面,容色極盡溫柔,“這一生唯一的遺憾,便是終究未能将這面鏡子送出去。”
啓堯擡頭看向帝君,“老家夥幫我完成這個心願,幫我把這面鏡子送出去,告訴她,要好好的活着,不要去後山了,我護不了她了。”
帝君接過啓堯遞過來的往生鏡,“我會做到。”
啓堯淡然一笑,“老東西,我們再打一架吧。”
鳳七七在殿外等了很久,此時乃是初冬,昨夜還下了場小雪,此時雪融正冷得緊,把她凍得直搓手,見帝君還不出來,剛想從門縫裏看看他們到底在做什麽,殿門卻在此時緩緩打開,鳳七七立即跳到一旁假裝望天,待帝君出來他忙笑着迎上去,卻在看到帝君神情時剎住了腳,她從未看過帝君這樣的表情,以往的帝君雖然有時冷淡但從未像此時一般,面色如霜。
鳳七七試探的輕喊了她一聲,“帝君。”
帝君并未看她,只冷淡的道了句,“走吧。”
鳳七七皺眉看着帝君的背影,大風忽起,拂動了他寬大的衣襟,未束的長發淩亂在風中,挺拔的背影卻顯得蒼涼。
她回過頭,看向身後已然關閉的重樓殿門,風吹得殿前宮燈搖晃,燈上的流蘇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在一片寂靜中聽得異常清晰,搖晃的宮燈在雕花的菱格窗棂上投下明滅的暗影,殿門緊閉,沒有一絲光亮透進去,房檐上融化的雪水順着紅色的宮瓦一點一點的往下低落,水滴落到青石磚上發出清泠的聲音,終是順着磚沿浸入地底,不見蹤影,此時伫立寒風中的宮殿,寂寥冷清。
鳳七七知道此刻不該多言,遂一路只靜靜地跟在帝君。
回了客棧,小八正如往常一般坐門檻上等着鳳七七,見她回來忙跑過去拉住她衣袖,“七七你去哪兒了,剛那一群黑衣人把你們給帶走,我可擔心死了。”
“哪兒輪得到你瞎操心,我還沒擔心呢。”門口傳來常焱戲谑的聲音,鳳七七擡頭,常焱一身紅衣自門口走出,笑容如常痞氣。
常焱走過來時斜眼撇了下帝君,登時被吓了一跳,蹦到鳳七七身邊,戳了戳她低聲問道,“喂,阿七,這個面癱是不是病情加重了?這一副冰塊兒似的死人臉真的要吓死人啊,看一眼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說他還環着胳膊搓了搓。
鳳七七蹙眉輕嘆了聲,“我不知道。”
常焱啧啧兩聲,“阿七,我說你整天對着這張死人臉怎麽受得了,是我早一板磚拍上去了。”
“帝君不是一直都這樣的……”
帝君走到房門前時,頓了頓,側身道,“小七,你準備一下,明日我們便離開白鹿原。”
鳳七七小八常焱三人同時都發出一聲驚呼。
常焱抱怨道,“這才來多久啊,就要走?”
小八試探的問,“你們要走的話我可以和七七一起嗎?”
帝君眼神冷淡地看了小八一眼,“不可以。”
鳳七七亦是一驚,“帝君為什麽不可以?我說過要保護小八的,怎麽能留下他一個人。”
“他沒有靈力,帶他去只會置他于險境。”
“那意思是我可以跟着去了?”常焱插進話來,卻又撓撓頭道,“不過,我在白鹿原還有些事情,不能和你們去。”
鳳七七為難的看了看小八,問帝君“那小八怎麽辦?”
“我們還會回來,他若願意,可在此等候。”
小八不願鳳七七為難,笑着沖她道,“七七,那我就在這裏等你回來,你要快點回來哦。”
“嗯,”鳳七七笑笑,摸了摸小八的頭,卻又似想起什麽忽的擡頭指着常焱,“你說你要留這兒是吧。”
常焱不明所以的挑了下眉,鳳七七道,“那小八我就交給你了,若我回來發現小八少了一根毫毛有你好看!”
常焱一臉的不情願,“诶,阿七,憑什麽呀!小爺我跟你兩千年交情還比不上一個才認識兩個月的小毛孩兒啊!你就惦記他,怎麽不說也找個人保護我。”
鳳七七嫌棄的看了他一眼,“你個大男人能有點兒出息嗎?”
“爺我這怎麽就叫沒出息了?我這是愛護我自己,要知道爺可是東海龍宮的三皇子,萬一出了事,我那暴脾氣的龍王爺爺你是知道的,說不定一不高興就去把錢塘江給又淹喽……”
鳳七七捂住耳朵不去聽常焱沒完沒了的叨叨,她真不知道自己跟他這兩千年是怎麽過來的,到現在耳朵還沒聾簡直就是奇跡了。
此時帝君也轉過身欲進屋,剛還唠唠叨叨說個不完的常焱瞧他要進屋,忙喊住了他。
帝君回頭,便見他笑得一臉谄媚,“那個,死人……帝,帝君我們留這兒得有地方住啊,您慷慨大方,定會我們把房費付了吧。”
鳳七七無語,上前一手抓住他胳膊就把他往外拖,就這樣常焱還不忘回頭沖帝君喊,“帝君,別忘了跟房錢啊。”
鳳七七捂住他嘴強行拉走。
晚上,鳳七七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覺,腦子裏不斷閃過帝君白日裏寂寥的背影,以及城主跟她說的話。
她想帝君既是上古的神祗,那帝君應該活了不止數萬年,而是數十萬年。她無法想象,那樣漫長而寂寥的歲月,帝君是如何過來的,她将手枕在耳邊看着窗外寂寥星辰,心想,這些年,帝君一定很孤單吧。
鳳七七終是睡不着,撐着身子坐了起來,看了看窗外,決定去房頂透透氣。
白鹿原的晚上還是很冷的,她便披了件大紅的鬥篷,上了房頂卻發現,帝君也在這裏。
帝君坐在房頂上,雙手放在膝間,平靜的看着遠處的天空,天邊有幾顆稀疏的星冷月亦半隐在雲層之後,只透出些慘淡月光。
鳳七七貓着身子悄悄踱過去坐在帝君身邊,卻還是驚動了正放空的帝君,他轉過頭來看向她,小巧的她如裹在一片紅雲裏,映襯得她容顏更加清麗,月牙般的眼睛此刻正彎成一道美好的弧度,眼波流轉間的暖意似要将身後莽莽冰原融化。
帝君微微一怔,仿佛心底被什麽輕輕牽扯了一下,那種感覺似一片輕盈雪花的落在湖面上,無聲融化,很輕卻也很溫柔……
他将視線移開看向別處,未與她說話,他不言,她也不語,就像往日在海邊那般陪着他靜靜坐着,時間悄然而逝,不知不覺,兩人便這樣無聲的在房頂坐了一夜。
清晨,白鹿原開始下起了雪,帝君微微偏頭看着不知何時枕在自己肩頭沉沉睡去的鳳七七,雪花落到她發上眉上,帶雪的纖長睫毛微微顫動着,頭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
她不知夢到了什麽,伸手在半空撈了一下,恰好将鬥篷的系繩給拉松了,鬥篷立即有些微微的松散,帝君瞥見,伸手将她的鬥篷輕輕系上,鳳七七卻在這個時候緩緩睜開了眼睛。
“醒啦。”
鳳七七直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解的問,“帝君,我什麽時候睡着了?”
“不知。”
一片雪花緩緩飄落到她鼻尖,鳳七七微微一驚,“下雪了?”
鳳七七伸出手去接從天飄落的晶瑩雪花,雪卻頃刻越下越大,很快将屋檐鋪上了一層白色,箕尾山是見不到雪的,南海也極少下雪,是以看到漫天大雪紛飛,她提了衣裙便沖進了雪裏,穿着大紅的鬥篷在雪地裏轉圈,不時将積在屋頂的雪花抛向空中,笑得十分開心。
似被她笑容感染,帝君看着她,竟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但雪确實下得太大,不多時,鳳七七頭頂上便壓滿了雪,帝君起身走到她身邊,輕輕拉住她,為她拂去發間的白雪,“雪太大,我們回去吧。”
回到房間,鳳七七撐窗看着外面的大雪,“帝君,看來我們今天是走不了,湖面一定結冰了沒發渡船。”
帝君輕應一聲,以表同意。
鳳七七在窗邊,不時便能聽到樓下行人的抱怨,“這才初冬,雪怎麽下得這麽大?”
“往年冬月也沒下過這麽大雪啊。”
鳳七七看着漫天的飛雪,也不禁自言自語的問了句,“為什麽會下這麽大的雪啊?”
帝君亦側目向窗外望去,似棉絮般的白雪簌簌而落,地上堆滿了積雪,沉寂的白色仿佛洗淨了一切糜爛的顏色,天地之間只餘下茫茫的白色,安靜到了極致,亦冷到了極致,一直不斷飄落的白雪像極了誰及地的白發。
第二天,白鹿原的所有人都在議論妖界發生的一件大事,妖王啓堯殡天了,這位妖界自古以來最強大的王,也終于走到了盡頭。
這個消息也讓鳳七七大為一驚,前日才嬉笑談論的人,怎的說沒就沒了。
她忽的想起,帝君說過,他希望他在這裏等得那個人永遠都不要來,難道是因,他所來之時,亦是他将死之時?
鳳七七轉頭看向面容冷淡的帝君,那些白鹿原的百姓卻并不知那死去的妖王便是他們所愛戴的城主,妖王的死去只是作為他們飯後的談資卻并未有一人真正未他的離去感到悲傷。
她想,這裏真正為妖王悲傷的人,恐怕便只有帝君了吧。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日才漸漸停下來,這場大雪來得突然,像是對誰的送別。
他們行船離開了白鹿原,鳳七七看着岸上常焱與小八漸漸淡去的身影,嘆了一口氣,問帝君,“帝君,我們這次要去哪裏?”
“人間。”
鳳七七訝然,“人間?我們不是已經去過了嗎?為什麽還要去?”
帝君頓了頓,緩緩回答,“去了一個人的心願。”
這一次,船行得很快,來時,他們用了月餘時間才到達白鹿原,而這一次,竟不到三日便到了人界。
他們最後停在了一處村落,這個村落裏有個小姑娘叫柳小。
正在屋裏做飯的柳小聽到有敲門的聲音,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到門口,以為是他爹回來了遂一邊開門一邊喊道,“爹,你回來啦,飯快做好了。”
柳小推開門,門外卻空無一人,她伸出頭去四處望了望,仍是沒看到有人,“難道今日撞邪了?”
這麽想着柳小趕緊關上門,卻在低頭的一瞬間看到地上躺着一柄看起來有些破舊的銅鏡。
她蹲下身子将銅鏡拾了起來,在觸碰到銅鏡的一瞬間忽覺心頭一緊,似有被什麽紮了一下,刺刺的疼,她捂住胸口茫然的看着銅鏡,“這是怎麽回事?”
柳小将銅鏡舉到拿起來,銅鏡裏映出了一個人的面容,鏡中的人與她有同樣的輪廓,都是細長的眉,高挺的鼻梁,纓紅的唇,然而柳小卻意識到鏡中的人并不是她自己,因為她決沒有那樣清冷的雙眸。
那樣一雙眸子,即使隔了一面鏡子,也讓人感到遍體生涼。
就在柳小怔愣之時,銅鏡上開始浮現一幕幕場景,但這些場景卻仿佛不是在她眼前掠過,而像是真真正正在她眼前發生一般,甚至能感覺到場景中人的心中所想。
場景之初,是一個冬日的清晨,霜雪冰涼,染白了一地枯榮。
灰白的城牆外聚集了數以千計衣衫褴褛,面黃肌瘦之人,應是從他出來的難民,想要趁城門打開之時混入京中讨一口飯吃。
此時,城牆內一輛華麗的轎車緩緩行至城門,轎簾被一旁的侍衛恭敬的輕輕撩開,一名披着白色毛裘的華衣少年至轎中走出,雖是少年模樣,相貌卻帶着一種銳利,目光深沉,眼角隐帶疏狂。
守城的将軍看見男子立即恭敬的俯首下跪行禮,“王爺。”
少年居高臨下的看了他一眼,“李将軍何必如此多禮。”
李莽握着劍起身仍是低着頭,恭敬地問“不知王爺所來何事?”
單洛站在城牆之上看向城外,難民四處可見,“這些難民仍是不走嗎?”
今年遇上了大旱,四處都爆發了饑荒,餓殍遍地,好多地方樹皮草根都被難民給掘來吃光了,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同類相食的悲慘景象,單洛瞧着那些連□□之力都沒有的難民,不禁感嘆,人命在天災面前總顯得那麽渺小,不堪一擊。
李莽皺緊了眉,“這些難民聚集在此,怎麽趕也趕不走,只能将城門緊閉以防他們闖進。”
單洛輕輕一挑眉,“哦?趕不走嗎?”
“是。”
單洛半轉過身看着李莽,聲音裏滿是不以為然,“那就放他們進來。”
李莽大驚擡頭,立即單膝跪下,“這……萬萬不可啊王爺,若将這些賤民放進城必将毀壞京都的秩序啊。”
單洛幽幽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莽,“怎麽?李将軍認為本王所做的決定是錯的嗎?”
李莽低頭不語,在西泱人人皆知雍親王單洛乃是皇帝僅剩的一個胞弟,皇帝待他可謂縱容,即使是他公然毆打軍機大臣,皇上也對他并無責罰,是以朝中幾乎無人敢惹怒這個小王爺。
良久,李莽才咬牙回答,“不敢。”
單洛輕輕一笑,“那将軍還跪着做什麽?”
李莽仍未起身,“只是卑職受陛下之命看守城門,不敢擅放難民京城,若引起騷亂,卑職将人頭不保啊!”
“本王今日就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來驅逐這些流民!”
李莽面上一凜,這雍親王分明就是故意戲弄于他,若他一來便道是奉了皇上懿旨,他何須此般惶恐醜态。
李莽雖有不悅,卻不敢流露,只起身垂首道,“既王爺是奉旨而來,卑職定當惟命是從。”
單洛微勾了下唇,擡了下手,他身旁的侍衛會意後退下了城門,不多時,見布置妥當,他便對李莽道,“将軍,開城門吧。”
“開城門!”
這一聲指令乘着冬日凜冽的寒風吹至城外難民的耳中,引起一陣躁動,所有人都湧向城門,厮打着想做那個第一個進城的人。
巨大的城門伴着沉重的聲響緩緩打開,剛打開一條細縫便有人擠了過來,欣喜若狂地往前沖,饑餓總能勾起人最原始的願望,但僅是一瞬,擁擠的人群裏突然爆發出一陣哀嚎,不停有人捂着腳倒下,然而身後仍有人不停地往前沖,大多人直接踩着前人倒下的身體跑過去,有人甚至被踩得腦漿四濺,而他們仍渾不在意他人的生死,只想要往前跑,此時對于他們來說只有跑進城才有活下來的希望。
但人群裏卻突然哀嚎四起,入城的難民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僅是一會兒,城門口便倒了一地的人。
站在城牆之上的單洛見此場景,輕啧了兩聲,語氣沒有一絲憐憫,“貪婪的人類啊。”
原來,單洛叫人在城門口灑下了無數近一尺長的鐵釘,跑在最前的人必定會被鐵釘紮得鮮血淋漓,而那些看見鐵釘想要止步之人,卻因着後面近乎失了理智的難民推搡攘擠,直直摔在了鐵釘之上,頃刻喪命。
如此一來,官府便可說布釘是為防止流民入城,無傷人之意,乃是他們太過瘋狂,且衆人也是看到了的,那些釘子如此明顯的擺在地上,是他們自己踩上去,沒有人逼迫他們。
這僅僅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城門口的屍體便堆積如山,白色似腦漿般的液體混合着鮮血緩緩淌了一地。
李莽也是上過戰場的人,看到此景亦是倒吸了一口氣,而一旁的單洛卻輕搖羽扇笑得雲淡風輕,仿佛是在欣賞一場賞心悅目的盛世美景。
單洛在欣賞完這場美景之後,走至城牆邊,忽的腳尖一點,便一躍而起,運起輕功自城牆上跳了下去。
他于城牆之上緩緩降落,一身白色裘于風中拂動,恍如從天而降的白衣神祗。
他緩緩站立在一片屍橫遍野中,用白色的羽扇輕輕掩住鼻尖,按理說冬日是用不上扇子的,但這羽扇不同于其他的扇子,是以雪狐皮毛與白鶴之羽所制,在達官顯貴中頗為流行,乃是奢侈之物。
這一來,他一身白衣毛裘,羽扇持身,加之俊美姿容,更似不染纖塵的神明。
他微微皺着眉,眼中卻盛滿了笑意,眼神幽幽地看着一處。
人群的最後站着一名衣着破爛的身材嬌小的少女,髒亂的頭發似一叢燒焦的枯草,額前的劉海凝成了一股一股的髒發,耷拉在臉上擋住了她的面容,顯然是許久沒有洗過頭。
她沾滿了黑色泥土的臉龐也已是分不清原來的膚色,只是那一雙半露的眼睛卻亮得驚人,與她那黝黑的膚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時正閃爍着如野獸遇險時發出的警惕目光,緊緊地盯着單洛。
單洛笑着沖她走過去,少女見他卻警惕地緩緩後退,單洛蹲下來握住少女的肩頭,少女大驚欲要掙脫,他卻語氣輕柔似哄孩子般笑道“別怕,我不是來傷害你的。”
少女愣了愣,終是不再後退,擡起頭來看向他,一雙眼睛清亮而帶有警惕的攻擊性,單洛就這樣與她對視了良久,發出一聲滿意的輕笑。
他垂下頭靠近少女,輕笑着問她,“你可願與我回家?”
少女緊緊的看着他,“你會給我吃的嗎?”
聲音是這個年齡不應有的沉穩。
單洛輕輕一笑,毫不嫌棄的用幹淨白皙的手撫了撫少女的頭,“這是自然。”
少女低頭沉思片刻,半晌,似下定決心擡頭看着單洛,目光堅毅,“好,我跟你回家。”
單洛笑笑,“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少女冷冷道,“我沒有名字。”
“哦?”單洛輕輕一挑眉,擡眼看了看四周一片荒涼景色,清晨被霜染白的顏色還未褪去,空氣裏是寒冷冰涼的氣息,單洛看她穿得單薄,取下肩頭的毛裘輕輕将她攏住。
沒有了毛裘抵禦寒冷單洛忽覺肩頭一涼,低頭看着少女,漆黑深邃的雙眸,似無星的暗夜,他忽的笑起來,那雙暗夜般的眼睛也似驟升起了絢爛煙火,他笑着開口,“此後,你的名字就叫霜涼。”
“我,單洛的人。”
——今日小段子三則—–
鳳七七近日失眠,遂開始數羊,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
還是睡不着
她又數,一只星星,兩只星星,三只星星……
依然睡不着
于是她又數,一只帝君,一只帝君,一只帝君……
一旁的帝君不解,“怎麽不繼續數了?”
鳳七七睜開眼沖他笑笑,“因為只有一個帝君呀。”
鳳七七和帝君去逛街
一妹子走過來直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