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借丹(二)

借丹(二)

森林蔥郁,山巒疊翠。

懸崖之上藤蔓交錯,采藥女子縮手縮腳,蜷在崖壁凸出的一塊石頭上。

“救命——來人啊!”

她嗓子嘶啞,呼救聲一出口便飄散在廣袤的森林裏。

沒叫兩聲,崖頂狼群呼嚎,她縮縮肩膀。沒等害怕,呼嚎卻轉眼就變哀嚎,很快有聲音傳下來。

“你沒事吧?”

終于有人來了!采藥女大喜,扯嗓喊:“我沒事!快救救我!”

崖頂聲音又道:“稍等。”

沒一會兒,一根藤繩落下,采藥女撐着力氣,将藤繩綁在腰上。

藤繩一點一點,吊着她向上,等她腳踩在崖頂,才發現救了自己的居然是個書生。

書生身穿一件舊長袍,身形颀長,樣貌清俊,說話時目光落在她腳下,不偏不倚:“姑娘沒事吧?”

在他旁邊,一個大概六七歲的小童蹦蹦跳跳,将藤繩收起,扔進旁邊的草叢裏。

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帶着個孩子,怎麽又會出現在這種荒郊野外?

采藥女雖然疑惑,可這男子實在清正俊秀,她面頰微紅,羞道:“多謝公子。”

書生本來雖面無表情,卻态度平和,現在聽了她的話,卻突然冷臉,只點點頭,道:“既然姑娘沒事,在下還要趕路,先走一步。”

說着,又喚旁邊小童:“走了。”

眼見二人頭也不回,采藥女發急,忙追上去,“恩公留步!”

可到底被困懸崖已久,她才跑兩步,就體力不支,腳下發軟,哎呦一聲跌在地上。

“啊,好痛!”

藥簍滾地,她捂住腳腕,蹙眉驚呼。

但書生背影又冷又硬,并不因她的痛呼而軟了心腸停下步子。

倒是他牽在身側的小童,頻頻回頭,見采藥女摔倒,大眼立時噙滿擔憂,搖了搖書生的手臂。

書生無奈停步,嘆息一聲,揉揉小童腦袋,然後回頭看過來。

——目光如炬。

采藥女被這目光一燙,不敢與其對視,連忙垂下眼睫,耳後通紅一片。

等書生隔着衣物,攥着她的衣袖将她扶起,采藥女更是無地自容:“實在是勞煩恩公。”

書生不語。

将她扶起就後退兩步,把‘男女授受不親’六字,貫徹地十分徹底。

小童蹦跳着,将滾落在草堆裏的藥簍撿起,遞了過來。

采藥女接過藥簍背在背上,才動腳,又面露難色。她抿了抿,似是難以啓齒,瞥一眼書生:“本不想再勞煩恩公,只我這腳怕是崴了,走不得道,還要勞煩公子送我一程。”

說完,又怕書生拒絕,忙道:“也不用多遠,這裏林深山高,多有野獸,只要将我送到大路上,到時若是遇上村裏人,就能順道把我捎回去。”

目光含淚,襯着蒼白面容,嬌弱可憐。

書生不為所動,皺眉毛剛想拒絕,耳邊一個女聲道:“送她。”

書生一愣,不明所以,無數猜測腦中劃過,最終點點頭,“行。”

雖然答應,可他卻似乎依然視這女子為洪水猛獸,連接近都不,将藥簍接過背在背上後,從旁邊折了根粗樹枝遞過去。

“拿着。”

然後牽着小童,慢慢走在旁邊。

采藥女咬咬牙,撐着樹枝,一瘸一拐走得極慢。

山風輕送。

小童一路蹦蹦跳跳,折花撲蝶,好不快活。

采藥女目光從他身上移過,看旁邊書生,笑道:“令公子活潑可愛,實在令人生羨,今年有七歲了嗎?”

書生淡道:“這是我的學生。”

臉上笑容一僵,随即揚起。采藥女又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敢問恩公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書生依然冷臉,他本來不想回答。因這女子雖口稱可憐,卻目光黏膩,落在身上,叫他渾身猶如被刺紮,極不自在。

然而耳邊女聲又道:“快,跟她聊天!”

無可奈何。

他只能吐出兩字:“應遮。”

一路閑聊,雖然應遮不想,但也知道了這女子名叫采蓮,家住兩座山外的小河村。

她母親早亡,家裏靠父親打柴為生。前幾日父親上山砍柴,跌斷了腿,沒錢就醫。她便只好上山采藥,以望父親病腿能早日痊愈。

不知不覺,小河村就到了。

雖名叫小河,可這村裏卻并沒有河,只一條窄溪淺淺流過。說是村,也只有幾間茅屋,且屋屋凋敝,不像人住的地方。

“請。”

臨山一間還算整齊的小院前,采蓮恭恭敬敬地,引着應遮進門,“原想只需送到大路上,沒想到我這腿實在不争氣,也不知道有沒有誤了恩公的事。”

應遮搖頭,随着進門,慢慢打量這間小院。

——正中三間屋子,皆都門窗緊閉,牆邊角落裏是一堆劈了一半的柴火,進門一棵槐樹下,也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骨頭,就被随便丢在那裏。

旁邊被山神用法術變作童子的小猴看到,抖抖身子,緊緊牽住應遮手臂。

采蓮笑說:“不用害怕,那是兔骨。家父先前出門打柴,也時常獵些野兔回來打打牙祭。”

說着,一瘸一拐推開中間房門,“恩公若不急着趕路,不妨坐着喝杯茶水。”

這次不用邬苗再在耳邊說,應遮便牽着小猴,跟着采蓮進了屋子。

等二人進門,采蓮又道:“恩人稍坐,我先去沏壺茶來。”

轉身走了出去。

院子簡陋,屋裏自然也不會華貴到哪裏去。

一張四方桌旁擺了幾根長凳,牆壁上光禿禿的只一扇窗戶,除了窗臺擺了盆紫色小花,其他便什麽也沒有。

看起來,就是一間平平無奇的農家房舍。那女子雖眼神黏膩,卻也看不出其他。也不知山神又起的什麽心思,竟叫他跟着人家女子進了屋。

拂去凳上薄灰,應遮同小猴才剛坐下,采蓮就端了茶壺一瘸一拐進來。

“茶水簡陋,還望恩公不要嫌棄。”她又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塊饴糖,遞給小猴,紅臉道,“前些時候趕集,我嘴饞買了一些,如今還剩幾塊。”

小猴看應遮臉色,見他并不阻止,歡喜接過。他雖如今為山神做事,可這種凡人的東西,也并不能輕易得到。

見他接下,采蓮道:“恩公慢喝,我先去看看阿爹,有事叫我。”

說罷,又走出去,掩上了房門。

粗瓷碗裏盛着褐色茶水,應遮盯着,舔舔唇,卻不敢喝。

擡頭,旁邊就坐了一道紅影。

他驚了一跳,問:“你方才是不是去了哪裏?怎麽都沒有聲音?”

卻沒有聽到回答,他疑惑,擡頭,眼神落在邬苗臉上。卻發現她正皺着眉毛,小嘴輕抿,圓圓的小臉上凝着寒霜。

不對。

他冷靜下來,壓低聲音:“是不是有這人什麽問題?”

邬苗皺着眉毛,自己似乎也不能理解地說:“她身上,有妖氣。”

應遮:“她是妖?”

“她是人。”

在雲上時,邬苗還沒看出什麽。

等她隐去身形跟在書生身後,一下雲頭就見這女子雖是凡人,卻一身妖氣。

又看她從懸崖下上來後,不見驚吓受怕,一雙眼就黏在書生身上。邬苗頓時就起了促狹的心思,叫書生順着她的話跟上來。

一來是想看看這書生的熱鬧,二來也想看看這女子一身妖氣從何而來。

應遮沉吟:“許是跟妖怪呆一起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就染上了。”

邬苗卻搖頭,“若是如此,妖氣應該浮于表面,被風一吹,就會散去。可她身上的妖氣卻是由內而外,像是……”

頓了頓,邬苗組織語言:“像是身體裏,有什麽東西,源源不斷為她提供妖氣。而且,那樹底下的獸骨我翻過了,是……”

她看了眼旁邊正在舔糖的小猴,怕吓着他,見他正在舔手中饴糖,忙湊到應遮耳邊道:“是小妖怪的骨頭。”

“小妖怪?”應遮驚訝。

邬苗點頭。

未化形的小妖的骨頭,在人類眼裏,或許與其他野獸的并無二致,但邬苗打眼一看,便知道區別。

妖開靈智,最重要的就是能夠在身體裏存納靈氣。

而方才樹下那些白骨上,蘊存的靈氣還沒消散,顯然是才死不久。

應遮沉吟:“如果是這樣……”

還沒說完,旁邊‘砰’的一聲輕響,二人聞聲看去。

小猴軟軟趴在桌上,閉着雙眼。

“恩公!”

應遮傾身過去,端起桌上茶碗一看,“沒有喝。”

突然想到什麽,眉毛一跳:“是那塊糖!她的目标是小妖怪,是恩公!”

難怪那采蓮在崖頂被救時,一直想留下二人。原來如此。

邬苗明白過來,雙手捏拳,眼裏冒火:“我倒要看看她想要做什麽!”

應遮已經将小猴抱起,聞言皺眉:“不走嗎?”

“來都來了。”邬苗咬牙,“我倒要看看,她為什麽要打這些小妖怪的主意!”

妖怪修煉極為不易,就算有幸開了靈智,中途夭折的也不計其數。

邬苗自當上山神,每每想起自己少時吃過的苦頭,便待這些小妖們格外親厚,連俸祿裏的靈露都願意分出來,只盼他們修煉途中能少走些彎路。

沒想到,居然會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動這些小妖怪。

“可是……”應遮似乎還想再說什麽。

屋外突然傳來聲音。

邬苗迅速收起表情,交代:“我會隐去身形跟着小猴,若是分開,你見機行事,遇到危險就大聲叫我的名字。”

說罷,長袖甩過,消失不見。

嘭——

房門被踹開,兩個身形高大的漢子雙手持斧,擁着采蓮走了進來。

望着那斧頭柄上紅褐色的痕跡,應遮盡力斂住心神,擁緊小猴,盯着中間采蓮道:“你的腳沒事,你裝的?”

采蓮輕笑:“不過苦肉計而已,不這樣,又怎麽能騙到像你這樣的人?或是……妖呢?”

眼珠一轉,妖字尾音落下,目光也緩緩落到閉着眼的小猴身上。

她此時換了一身裝扮,不複之前狼狽怯弱的模樣。紅裙如血,唇也如血,雪白的臉上描了一對細眉,做起表情來分外詭異。

應遮警惕,将小猴頭臉按進自己懷裏:“你想幹什麽?”

采蓮冷哼,悠悠道:“識相點,你也能少吃點苦頭!”

說罷,揮揮手。

身後漢子立時會意,兩步上前,一個按住應遮,一個将小猴從他手裏搶過,随手夾在胳膊下。

應遮着急,掙紮着想搶過來。

可他不過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漢子一個巴掌過來,應遮只覺眼前一黑,便倒在桌上。

“啧,真不禁打。”

漢子罵罵咧咧,伸手,捉住應遮雙臂,甩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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