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萱手中取得治愈段歸的解藥後,這位昆吾劍仙展現出一派謙和之态,看上去似乎欲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以梅問情的眼光,一眼便能看出她的根骨道基。此人的确是個少有的劍道天才,身具一副無情劍骨,表面上似乎并非無情道之人,但在梅問情眼中,她比當年的闵淑貞更具一顆無情之心。
明無塵雖已見過謝風息死在眼前,所謂糾纏至死的噩夢也煙消雲散。但他尚且沒有對上沉萱的能力,而賀離恨與梅問情,也在明二郎傷勢稍緩後,做出打算,準備離開清源劍派。
青鸾輿轎停在山門之外,為表誠意,沉萱親自送到山門。而孟琨玉自那一日起,卻并未露面。
所謂“以和為貴”,只不過是表象而已。就算沉萱能暫且放下,這件事也沒法這麽輕易地過去,而這表面上的議和,不過是暗流湧動之上的遮掩罷了。
賀離恨撩起車簾,見輿轎不動,便已洞悉梅問情的一半心思,他擡眼望過去,見到車內小案上,梅問情烏鬓薄衣,挽袖對着一張紙人勾勾畫畫,在上面補充一串一串金色篆文。
“小惠姑娘呢?”賀離恨問。
“這不就在這兒。”梅問情指了指案上的紙人,“我給她補補字。”
“這蛇真能出洞麽?我以為你要假扮我們與二郎分道揚镳的假象,也得把小惠留給他。”
梅問情吹了吹紙人上的金字,微笑道:“放心吧,他修煉了我的功法,就算打不過,逃跑的技術一定很好。小惠要是跟在他身邊,我怕吓住了那個……什麽真君,讓他不敢出手。”
“無極真君。”賀離恨補充道,他登上車,将魔氣灌注進飛行法器中,青鸾輿轎終于騰空而起,向一個方向飛去。“應該會有人監視我們,我們分頭行動,你來控制法器,我這就去找二郎。”
“哎,你——”
梅問情還沒阻攔住,這個經常意識不到自己有孕在身的男人便擡手打了個響指,周遭湧起天魔環繞的光澤,在天魔湧動之間,他的身形頓時消失在面前。
梅問情提着筆,看着自己空無一人的面前,很是苦惱地嘆了口氣,念叨道:“除了讨要雨露的時候,真不知道你哪兒像一個孕夫了,小混蛋……”
距清源劍派百裏之外,玄緣山。
明無塵更換了一身衣物,長發束起,戴着鬥笠,混入玄緣山山腳下的修士弟子之間。
其中有清源劍派的雜役弟子,也有一些散修,在山腳過路的地方開了間茶鋪子,鋪主人是個築基中期,将一碗熱茶舀給面前的郎君後,關切問道:“看這方向,小公子從山上來?可也是前往宗門求教的劍修?”
明無塵低聲道:“……路過而已。”
“小公子雖不露面,但看上去無甚修為,身段生得這樣好,要小心賊人啊。”
“多謝關心。”明無塵付過了錢,便匆匆離去。他身上縱有修為,也是重新修行的妖修根基,所以普通人看不出也是尋常事。
梅先生與賀郎君助他脫困,又幫他手刃仇人,還重新傳授他修煉之法,恩同再造,所以這引蛇出洞之事,還是明無塵主動說出來的,他本就厭恨沉萱,既然與賀郎君與同一人有嫌隙仇怨,等于同仇敵忾,再好不過。
這百餘裏的路走了一段,似乎尚且無人攔阻。離開之前,他可是感覺到有一道神識掃過自身,确信他獨行離開的消息對方是通曉的。
過了這個茶鋪子不久,在明無塵身後不遠處的半空中,緩慢地浮現出魏憐衣的身影。
魏憐衣手持一把小幡,幡上印刻着許多複雜密紋。他凝視着明無塵的足跡,喃喃自語:“萱娘的名聲,豈能容你如此污蔑……這些年耍心機手段攀龍附鳳的人多着呢,你這樣楚楚可憐裝作受害者的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見。”
他對沉萱的話深信不疑,認為當年沉萱悔婚之事大多是為了自己。然而其人能至元嬰期,也有些本事能力,所以悄然跟随,在明無塵漸入無人之境時,才彈動小幡,悍然出手。
這件法器魂幡猛地一振,迎風便長,瞬息間化作一架巨大旗幟,在空中飄搖動蕩,上面的幽青色紋路閃爍着一股森寒鬼氣,驟然撲向明無塵的背影。
明二郎早就防備了一路,自然不算是被突襲,在周圍的靈氣波動産生剎那扭曲時,他立即運起道術,随時可以提速躲避、或是支起防護之術。
巨大旗幟翻湧着壓來,欲将他裹在其中,頗有吸魂之感。明無塵的身形頓時快了數倍,險險擦過一個邊兒閃避開,擡眼望向上空。
一擊未中,魏憐衣皺起眉,意識到有些不對,但仍未收手,而是想要速戰速決,手腕一轉,那法器便又沖了過去。
“好弟弟,何必跑呢,我只不過是想教你如何閉嘴而已……”
若是明無塵仍在,沉萱的聲名永遠都有隐患,但要是他死了,就算其他的外人将此事散布,最多也不過是口說無憑、死無對證。
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魏憐衣的身後也同時響起一道冷酷平靜的聲音。
“看來你真的不相信。”
魏憐衣瞳孔緊縮,四周半空飄起天魔的虛影,仿佛一個羅網般将他緊緊裹在其中,而那道法幡也墜落地面。
他的咽喉被身後之人扣住,手勁兒大到難以想象,幾乎能捏碎他的喉嚨。魏憐衣瞬間誕生一股急切的恐懼,他雙手扣住賀離恨的手腕,嘶啞着聲:“……魔、修……”
“是啊,我只是個金丹期的魔修而已。”賀離恨輕輕地道,“但犯在我手裏,确實是會被抽筋拔骨,修為盡廢。”
在如此随時會被碾碎喉骨的威脅之下,魏憐衣不得不立即用出保命手段。他的身軀猛地一顫,神魂震動,忽然化為一只跟他長得差不多的布娃娃,而他的本體則出現在對面的半空當中。
“替身布偶。”賀離恨捏了捏手裏的布娃娃,他當年假死時的替死手段跟這差不多,但卻比這個要高級無數倍,所以一時遇見,居然有一種懷念之感。
魏憐衣重獲自由,盯着他周身的天魔虛影:“跟天魔做交易,你不怕發瘋至死嗎?”
賀離恨将手中布偶的頭輕輕扯下來,裏面的棉絮散落滿手,他道:“我覺得,你應該先擔心擔心你自己。”
他垂手抽出蛇刀。
魔刀現世,一股森寒至極的殺機從刀鋒上隐現,魔氣幾乎沖至面前。魏憐衣倒吸一口冷氣:“你是什麽人?居然有這種頂峰魔器……”
話語未落,他已經被拔刀而來的賀離恨攻得左右支绌,幾無還手之力。如此密密麻麻的攻勢和兇狠程度,讓魏憐衣幾乎以為自己是被猛獸盯上的待宰羔羊。
此人一身煞氣,縱然高出一個境界,魏憐衣也立即意識到自己不是對手,他喪失鬥志,底牌盡出,才勉強在賀離恨手底下走得過小半刻鐘,那蛇刀氣息簡直刺目,帶着一股吞噬之感,讓他的靈氣不停流失。
魏憐衣心中一橫,意欲斷尾求生,他主動迎上去與對方正面撞上刀鋒,頓時虎口撕裂,神魂動搖,然而趁此機會,他将一道符篆猛地打上賀離恨肩頭,見到上面的篆文亮起,一邊吐血、一邊大笑道:“就算你天資絕世,也該命殒當場!”
符篆貼到賀離恨肩頭衣衫,迅速地流光閃爍,牽動起周圍天地氣機,頓時雲層翻滾、雷聲隐隐。
這是一道傳魂聖符。
傳魂聖符只有一個功效,那就是引動修士接下來的雷劫和心劫,一般情況下,修士都會為自己的劫數準備許久,饒是如此,亦有七八成從中隕落,踏破玄關進入元嬰的,更是千中無一。
金丹巅峰修士需要尋訪機緣,找到合适的契機,才能渡過問心劫,而像這種強行引劫,會比原本的劫數難到數倍不止,而且是雷劫與心劫疊加,說是十死無生,也不為過。
因為此物太過殘酷,無論正道魔道,大多修士皆是一力摧毀抵制,所以多年搜尋之下,他身為無極宗主,也不過只有一張而已。
魏憐衣已被刀氣重傷,吐血不止,他認定對方會立即尋找各自法寶丹藥籌備雷劫,不會再有時間追擊自己,于是轉身便逃,雖然可惜沒能殺掉明無塵,但心中為用這傳魂聖符擊殺一個魔修天才,感到無比快慰。
就在他身形遁逃化光的同時,賀離恨卻沒有像他考慮的那樣為雷劫而動,他周身的天魔虛影拖着一道漆黑暗色光芒,如流星般朝着那道遁光沖去,天魔尖嘯恐吓之聲交織成籠,将魏憐衣圈進籠中。
賀離恨身形下落,踩在了地面上,他伸手一彈,天魔之音交疊成的牢籠便化為繩索,捆住此人。
“既然你有這麽大的一份禮贈給我,那怎麽能不一起享用?”
賀離恨平日裏看上去冷酷俊美,雖有些兵刃鋒芒感,但并不令人畏懼。但在此刻,他的雙眼漸漸渡上一層深紅色的血光,天魔環繞,殺戮毀滅之氣湧如泉水,強悍、殘酷、有一種無法直視的兇殘美麗。
賀離恨扣住他的手腕,魔氣橫沖直撞地導入進去,頃刻間挑斷了手筋腳筋,将他體內的修為從築基靈臺、到紫府元嬰一并摧毀。
他的天劫被傳魂聖符召出,但他周身五尺之內的人,也将跟他一齊承擔雷劫。魏憐衣痛不欲生,無法抽回手,咳出大股血液,恨恨罵道:“……你這個……你這個瘋子……”
賀離恨目光淡淡地看着他,魔氣纏繞上他的脊骨,聽到這位真君嘶啞慘痛的叫聲。
他低低地道:“我想抽出你的脊椎骨,做一件法器。魏真君,這就當你為本尊的渡劫之日,奉上賀禮吧。”
轟隆——
烏雲沉翳,雲層中雷聲炸響,近在耳畔,蒼白的電光從昏黑天際亮起,映亮賀離恨血眸之下,臉頰間飛濺上的點點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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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清源劍派。
沉萱面前是一面水鏡,鏡子當中,正顯露出魏憐衣被賀離恨重新抓住的模樣。
“天魔……”她低聲道,“這個人到底是……”
只要沉萱将手伸進去,就能穿過水鏡傳送到魏憐衣那邊,将他救下來,然而她在目睹這一切之後卻沒有那麽做。
賀離恨身上被貼了傳魂聖符,就算她出手救下魏憐衣,但要是被此魔修纏上,增強數倍的天雷,連她也沒有把握能從中求生。
就在沉萱默然不語,心中思索如何并吞魏憐衣隕落後的無極宗時,門口突然響起一兩聲清脆的鼓掌聲。
沉萱猛然擡頭,見到那個清雅美貌,身着紫衣的女人倚在門前,面帶笑意,溫溫柔柔地道:“劍仙真是好閑情逸致,還有這種偷窺他人的法術,在下佩服,佩服。”
沉萱看了她一眼,道:“我雖然看不透你的修為,但這是清源劍派,有一座連化神中期都難以突破的護派大陣,我勸娘子三思而行。”
“這話實在應該還給劍仙你啊。”梅問情嘆道,“我夫郎當時沒有動手,我就想到是你們拿這護派大陣欺負人,為人妻主,自然要護着我這嬌滴滴的郎君。昨日便請了個朋友,将你們的護派大陣封印了。”
這“嬌滴滴”的形容放在那個魔修身上,簡直讓沉萱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面色清冷,并不相信,此人除了美貌之外平平無奇,怎麽會有厲害的化神老祖為友。
沉萱冷冷地道:“荒謬。”
“荒謬嗎?那你就當我在玩笑好了。”
梅問情踏步進來,自來熟地坐在她房內桌前,随手将桌子上的門派內政、往來書信,都扔到一旁:“下個棋?”
沉萱遲疑地看了她一眼,坐到梅問情對面。
“你确實有些資質,只不過當了掌門之後,原本就重的心思就更重了,心機深重而無情意,就算成為元嬰,日後也化神無望。”
梅問情随意布子,跟她閑聊似的道。
沉萱面色冰冷,字句簡潔:“若我成為天下無數宗門之主,天下的無數資源丹藥,便将成為我之助力。”
十二大頂尖宗門,自稱正道的有八個,她除了無情之外,更有野心勃勃。
梅問情屈指抵住下颔,輕飄飄地道:“志向倒不小,只是怎麽總往邪道的方向偏。無情僞善、謀利小人,想要問劍之頂峰,卻沒有開闊心胸,怎能被稱為劍仙?”
“正邪?對我有利者,為正,對我有害者,為邪。”沉萱道,“只要世人敬我畏我,我說是劍仙,就是劍仙。”
梅問情笑了笑,她好像很久沒在正道之中遇見這麽純粹的為利益驅使之人了。
沉萱道:“梅娘子不會只是找我來喝茶下棋的吧?”
梅問情嘆了口氣,道:“我在想,是把你留給賀郎,讓他了結恩怨。還是留給明無塵,讓他斬除因果,又或者是……這盤棋你若輸了,我親自來教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