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星月漫天。
一只山雀撲簌簌飛出幽林。
“唰——”劍氣破空。
長劍虛影如鷹隼般,刺破黑暗,直奔山道上的紅衣少女而去。
與此同時, 幾道黑影自幽林中迅速蹿出, 氣息如鬼魅般降落到山道上。
這些人都披着黑色兜袍, 以黑布遮面。
藺绮側身閃過橫沖直撞的劍氣。
“烏山神祠?”她出聲問。
沒有人回答她。黑影迅速逼近,藺绮收緊手中劍。
“砰——”
收光劍鋒和劍氣相撞,迸發出強大的氣流。
藺绮被震得虎口發麻,來不及調整, 側身一閃避開刺來的長劍。為了避開接連不斷的劍氣,她在地上翻了幾圈而後迅速站起,鮮紅裙紗上沾了塵灰。
藺绮甩了甩被震得發麻的手腕, 如幽靈般出現在右側一個黑衣人身後。
他眼神錯愕, 提劍擋住藺绮的攻擊, 迅速轉守為攻, 劍招狠辣, 劍劍對上藺绮命門, 可是眼前少女如鬼魅一般,神出鬼測,這時,收光砰地墜地, 長劍落到石板上,發出清脆響音,他眼中露出勢在必得的輕松。
只聽咔噠一聲, 骨骼錯位, 眼前的紅衣少女動作冷靜, 趁他放松的瞬間直接卸了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瞬間脫力, 軟軟垂下來,一切發生地太快,他眼中的慶幸還沒有褪去,手中握的劍哐然墜地。
藺绮腳尖一擡,把下墜的劍往上踢,伸手抓住黑衣人的劍,“撲哧”一聲,劍鋒淩厲,像割開一張白紙那樣,輕而迅速地割開她的喉嚨,鮮血噴湧而出。
就在其他人貼近她的瞬間,藺绮後退拉開距離,幹脆利落揮動長劍,鮮紅劍氣橫蕩而出。
——梅山一式·亂雪。
劍氣如寒風朔雪般,浩浩蕩蕩向四周掃開,刀劍聲乍起。混亂之中,藺绮聽見一聲壓抑的低呼。
“梅山!”
藺绮側眸,對上一個黑衣人不敢置信的神情,若有所思地移開了目光。
就在黑衣人近身的瞬間,她腳下步法變幻,電光火石之間,單手按住一人的胳膊,動作狠厲,借巧勁擰斷他的手臂,輕飄飄把他往前一扔,幾把長劍便穿過他的胸膛。
沉悶的鈍響——
屍體重重落地。
這些人冷漠得像是冷血的獸,絲毫不在意同伴的死亡,見殺招沒落到藺绮身上,踩着同伴的屍體飛身向前,剎那間,劍氣虛影如千軍萬馬般浩蕩奔來。
藺绮躲閃不及。
“刺啦!”一道劍氣擦過藺绮的手臂,鮮紅裙紗被割斷,鮮血汩汩而流,一滴一滴滴到石板上。
只一瞬間的工夫,接連不斷的劍氣破空而來,藺绮微微眯起眼睛,她的黑發已經被鮮血染濕了,發間染上的鮮血順着發梢往下滑落,她沒有拿劍去擋他們的劍氣,反而燒了一張梨花生符護體,乘風借力,逆着劍氣而上。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藺绮就已經貼近一個刺客的身體。
收光劍在月光下閃着泠泠寒光,撲哧一聲,收光刺破胸膛,即使有黑布遮面看不清臉色,也能看出刺客迅速失焦的眼神。
“铛——”藺绮發尾的鈴铛晃動不止,清脆悅耳的鈴铛音落在空氣中。
鮮血幾乎染紅了石板。
**
深夜,林中群鳥飛起,鈴铛聲如夢魇一般,在密林裏回蕩不休。
“宗主,裏面有動靜。”一個臨雲宗弟子提着燈籠,注意到林中隐隐約約的兵戈相撞聲和鈴铛脆響。
藺岐山還沒來得及說話,藺浮玉一個閃身,迅速消失在山道上。
執法隊找藺绮的時候,剛好遇上藺宗主和雲海天州秦掌門一起散步,故而現在來的不止臨雲宗內門執法隊,還有三大派兩位掌門,以及三大派幾位長老。
撥開密林,就看見怔在原地的藺浮玉,和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
月光下,紅衣少女渾身是血,長睫垂下,居高臨下踩在一個黑衣人的頭上。
收光劍貫穿他的左臂,将黑衣人死死釘在地上,空氣充斥着濃重的血腥氣。
“滴答——”
鮮血順着濕噠噠的發尾滑下,在青石板上濺開血花。
她輕輕按了下發尾的鈴铛,注意到來人的動靜,她微微側首,将目光投向藺浮玉,眉眼輕彎,輕巧地笑了一下,軟軟道:“哥哥,晚上好呀。”
知道藺绮遠非表面單純乖巧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她殺人又是另一回事。
藺绮也完全沒有要遮掩的意思。
盡管她笑得又甜又軟,但現在也沒人敢把她當成一個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絲毫不掩飾眸中深不見底的冷漠。
她就像乍暖還寒時候開出的梨花,安安靜靜立在落滿白雪的枝頭,看起來幹淨又聖潔,可若是走近撥開雪一看,便能看清她爛透了的黑色花芯,和雪下頹敗枯朽的蟲豸腐屍。
藺浮玉抿了下唇,不知道怎麽回答。
藺岐山緊随其後而來,看見藺浮玉的表情,忽然有一種熬到頭了的感覺,終于不是只有他要面對藺绮的真面目了,他掃了一圈地上的屍體,單手握拳幹咳了一聲,藺绮将目光投向他。
藺岐山問:“怎麽回事。”
藺绮給他一個你是不是瞎了的眼神,漫不經心垂眸,理了理長發,指節垂下,鮮血順着指尖往下滴,“他們要來殺我,被我殺了。”
藺绮竟然會乖乖回答他的問題,這件事讓藺岐山有種受寵若驚的錯覺,但很快他就因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愠怒起來。
他往前走一步,在一具屍體面前蹲下,揭開掩面的黑布,問:“他們為什麽殺你?你招惹了什麽人?”
“不知道哦,”藺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涼涼,掃過藺岐山一側的秦掌門,而後,又去望密林裏的花樹,山茶花開得豔,大片大片鮮紅沐浴在月光下,有一種頹廢凋敝的美感,藺绮漫不經心說,“沒準是他們瘋了;可能是看今天月色好看,想殺個人助興,而我剛好是路過的倒黴蛋;也可能是今晚的飯太難吃,他們想殺人出出氣;也有可能是兒子死了不甘心,想讓我也去死,當然,那個廢物也可能沒死。”
“你在胡言亂語什麽,”藺岐山皺了下眉,迅速抓住藺绮話中的深意,眯起眼睛,“你得罪誰了。”
藺绮懶洋洋看了他一眼,此時,黑衣人劇烈掙紮想要逃脫,藺绮抽出收光,動作幹脆,一劍捅穿黑衣人的喉嚨。
藺岐山瞳孔一縮,她的動作之快,其他人甚至來不及阻止。
她抽出劍,甩了甩劍上的血跡。
一個長老臉色難看:“身為正道弟子,手段竟殘忍至此,與邪修何異。”
“藺宗主……”
藺岐山額角一陣突突。
藺浮玉抿了抿唇,一再壓下火氣,到底忍不下這口氣:“章長老,是這些人想來刺殺我妹妹。”
“他金丹早已碎了,現在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為何不留着他的命審問,”章長老皺眉,“身為仙門第一大派的大小姐,理應成為仙門年輕一代的表率,卻如此輕視人命,冷血薄涼,當着衆人的面胡亂殺人……”
“長老!”藺浮玉打斷他。
“夠了!”藺宗主被吵得頭疼,“誰教你忤逆長輩的,滾下去!”
“把這些屍體都帶下去仔細檢查,務必要查出幕後真兇,”藺岐山叫了幾個弟子,“至于藺绮……”
他将目光移向藺绮。
藺绮眼簾輕垂,動作仔細,拿着錦帕安靜擦拭沾血的劍身,目光落在收光劍上時,他眸中很快地閃過一絲錯愕,這抹情緒轉瞬即逝,他清了清嗓子,道,“藺绮遇刺,反殺刺客情有可原,然不知止戈,頑劣難馴,輕賤人命,罰寒冰獄禁閉三月,以定道心,仙門大比結束後執行。”
藺绮擦劍的動作停下,有點不理解,道:“他要殺我,我不能殺他嗎。”
“我們豈會任由他傷你?”藺岐山蹙眉,氣得拂袖,“殺人還有理了?哪個教你的?滾下去!”
藺绮哦了一下,收劍入鞘。
雖然她本來就不喜歡藺岐山,但今天聽藺岐山的這番話,對他的讨厭又多了一點點。
她認認真真注視藺岐山一會兒,把藺岐山看得渾身別扭,藺绮開口:“我姐姐沒教過我,但他應該不會為了這種事責怪我,說不定還會擔心我見了血睡不着覺。”
“你現在在臨雲宗。”藺岐山對藺绮一直忘不掉那個散修這件事很不滿意,一味沉湎于過去只會讓自己停滞不前,藺绮既然有天賦,就應該抛棄過去向前走,他語帶警告,“藺绮,你不是小孩子,這裏也沒有人溺愛你。下去。”
藺绮又輕聲哦了一下:“可是我餓了。”
藺绮絲毫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的态度,讓藺岐山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不管他給藺绮什麽指令,藺绮絲毫都當耳旁風,他扔給藺绮一瓶辟谷丹,她吃了一顆說難吃,藺岐山額角突突,火冒三丈。
“滾下去!”
“這麽熱鬧啊。”慵懶的語調。
山道上,一個穿黑袍束冠的男人懶洋洋走下來。
“老祖。”
“林長老。”
“卦聖……”
一行人紛紛行禮。
林守笑吟吟地看了藺岐山一眼,說:“藺宗主,怎麽跟小孩子發脾氣呢。”
他抽出藺绮手中握着的瓷瓶看了看,“小孩子長身體,還是應當正常吃飯,正好我要下山,就順手把她一并帶上了,正好給她喂點吃的。”
卦聖發話,自然沒人敢反駁。
藺岐山給了藺绮一個警醒的眼神,是提醒她在卦聖面前安分一點,藺绮不看他,藺岐山眼皮子都閃抽筋了,也沒得藺绮一個眼神,氣得他一夜沒睡好覺。
臨雲宗山城,集市燈火通明,喧嚷熱鬧。
林守喂了她幾顆治傷的丹藥,就帶她找了間鋪子坐下來吃飯。
“你總惹他生氣幹什麽,他怎麽說也是你親爹。”林守撐着下巴懶洋洋看她。
藺绮已經換了一身幹淨衣裳,乖乖低頭舀馄饨吃,鮮嫩多汁的肉餡在唇齒間流連,她一下一下晃着小腿,餍足地眯了眯眼睛,說:“我讨厭他,他順心我就不開心。”
很孩子氣的回答。
林守聽得想笑。
藺绮問:“你不問我今晚來的是什麽人嗎。”
“這種事不是很正常嗎,”林守并不在意,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你以為林清聽為什麽不想讓你進仙門,他仇人那麽多,知道你的存在之後來殺你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那怎麽辦啊。”藺绮擰眉,裝作煩惱的模樣,“我要是打不過他們,我不就死了嗎。”
林守揉揉她的長發,把藺绮柔順的黑發弄得亂糟糟的,被她瞪了一眼,讪讪收回手,藺绮以手作梳,給自己整理長發。
林守道:“呸,說的什麽晦氣話,林清聽在你身上下的防禦陣法比臨雲宗護山陣法還多,林清聽死了你都不會死。”
藺绮:“呸,你說什麽話。”
林守舉手投降:“行,不說他。”
藺绮哼了一聲。
這時,林守忽然注意到藺绮細頸上的傷口。
瑩白脖頸上,一道短小的鮮紅傷痕在黑發掩映下,若隐若現,林守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忽而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他伸手擡起藺绮的下巴,袖袖小貓唔了一聲避開他的接觸,偏過頭,含糊抗議:“男女授受不親。”
林守氣笑了:“你在我眼裏就是一個瓷娃娃。”
“那也不行。”
“這話你怎麽不跟容涯說。”林守不滿。
“他是姐姐啊!”藺绮揉揉脖子。
林守猛地扼住她的手。
“實在不行,你叫我姐姐我也不介意,”林守垂眸看她脖頸上的傷口,自誇道,“我長得也挺好看的,不比林清聽差吧。”
藺绮用力抽回手,給他一個你要不要聽聽你到底在說什麽的眼神,問:“你到底在看什麽。”
林守摸了摸鼻翼:“有點眼熟,看不出來。”
藺绮輕輕按了下脖頸上的傷口,說:“他們的劍淬毒了?”
林守含糊道:“嗯,差不多吧,這得讓林清聽來看看。”
“那等姐姐回來再說。”藺绮咬開一個馄饨。
林守拈着銅錢,在指尖來回翻轉。
他始終有點不好的預感,指尖一挑,銅錢越至空中。集市上暖黃的燈火氤氲彌漫。
隐秘的灰白靈氣萦繞在銅錢周圍,林守漆黑的瞳仁中映着星火的反光,飄渺的目光似乎了透過蒼茫天垣和洪荒宇宙,落到未知的時間上。
臨雲宗整齊華麗的宮室頃刻間倒塌,熊熊烈火席卷殘垣斷壁,黑霧漫天。
在黑霧最濃的地方,毀滅與死亡盡頭,紅衣少女長身玉立,身後是熊熊燃起的詭秘符咒。
仙門無數修士,她認識的、不認識的、名聲卓著的、默默無聞的,都對她橫劍相向,像看見惡鬼一樣,露出驚恐而憎惡的表情。
她站在臨雲宗最後一片淨土上,朝着夜空輕輕擡起手,像抓星星一樣收攏手指,眸中落滿星光碎影。
“我回不了家了,”輕輕柔柔的聲音落在風裏,“諸位陪我一同赴死吧。”
“轟——”魔氣沖天而起,剎那間黑暗席卷整個臨雲宗,斷壁殘垣被吞沒,站在黑暗中的人瞬間消失湮滅。
林守猛地閉眼,心髒狂跳。
藺袖袖毀了臨雲宗?三大派都在場……不,她毀了整個仙門?
她堕魔了?
容涯呢?怎麽沒見他?
“怎麽了。”軟綿綿的聲音。
一陣涼風拂過,林守恍惚睜眼,就見藺绮探着個毛茸茸的腦袋,往空中懸着的銅錢湊去,似乎很好奇。
林守手心翻轉向下一蓋,銅錢被順勢帶下,只聽砰地一聲,手心重重蓋在桌上。
藺绮皺眉,郁悶道:“沒看清呢。”
林守薅了一把她頭頂的長發:“有什麽好看的,吃你的馄饨。”
“你在占什麽?”藺绮刨根問底。
林守收起銅錢,随口道:“占林清聽是不是死了。”
藺绮呸了一聲:“你別說話了。”
林守笑了下:“小孩子家家怎麽那麽不禮貌,林清聽怎麽教你的。”
“你去問姐姐啊。”藺绮不在乎道。
林守又笑。
容涯仙尊的命數他當然占不出來。
當日夜,林守借傳訊紙鶴,把自己偶然占出的所有東西都傳給了秘境中的林清聽,包括他可能死了,藺绮有可能堕魔毀滅仙門,林清聽只給他回了兩句話。
——知道了。
——別耽誤袖袖睡覺。
林守:“……”氣死。
他覺得自己像極了皇帝身邊狗急跳牆的太監。
此時,望月派火急火燎來報,說望月派轄域裏出現一只窮兇極惡的魔物,蹤跡難覓,望月派幾位掌門長老一齊來請他出山。
林守被迫幹活,怨念深重,半點不計較自己偶然占出來的結果。
狗屁仙門,炸就炸了。
但臨走前,還是去霜雪天走了一趟,彼時袖袖小貓睡得正香,林守在她身上加了一層靜心咒,以預防這祖宗真堕魔了。
預言這等事,雖然不能盡信,但未必全是假的。
次日一早,藺绮睡醒時,發現桌上有一張字條,字跡飄逸灑脫,是林守留的。
——早點回青要山,別在外面亂溜達。
藺绮心道當然了,難道她要留在臨雲宗受那個什麽寒冰獄的破罰嗎。
霜雪天裏鳥鳴啁啾,推開窗子,青草的氣息撲面而來。藺绮撐在窗檐上,看見傳送陣法處,藺輕梨跳起來向她揮手,容儀章站在一側,笑着朝她颔首。
“走啊,一起去試劍臺。”藺輕梨朝她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