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埋首在油紙袋裏翻了翻, 拿出一塊包好的桂花紅糖軟糕,遞到藺绮手裏。
他去買甜糕的時候,不知道藺绮喜歡吃哪一樣, 就各樣都拿了點兒。
藺绮接過幹淨油紙包着的甜糕, 乖乖抱在懷裏。
同境界內, 魔物比正常人要兇猛強悍許多。
這只鷹說是合道,但它真正的實力應當比合道要高上一些,大概是半只腳邁進化神的修為,哪怕有朝晖劍法的助力, 藺绮殺死它,還是付出了很大代價。
現在,她靈池幹涸, 傷口還在往外洇血, 稍動一下, 五髒六腑就如同錯位一般, 讓藺绮感到一種絕望又窒息的疼痛。
所以她現在不大喜歡動彈。
少年看出她已經精疲力盡, 也沒有說話。
夜裏冷風呼嘯, 他解下霜藍氅衣,用毛茸茸的氅衣把藺绮包起來。
氅衣是很柔軟的料子,還加了禦寒的陣法,蓋起來暖洋洋的。
藺绮蹭蹭絨白的毛領, 也不看星星了,側躺着看眼前精致漂亮的少年。
林清聽側眸對上藺绮的目光,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
他手握袖擺擦了擦臉, 又檢查了一下紮起的長發, 沒找到哪兒髒了, 手指搭在油紙包上頓住, 油紙發出咔嚓咔嚓的微弱脆響,他眼眸睜得圓圓的,疑惑問:“怎麽了。”
藺绮笑了一下,嗓音輕軟:“師兄太好看了,我移不開眼睛。”
“……”
藍衣少年輕輕眨了眨眼睫,偏頭避開藺绮的注視,黑發掩映下,耳尖微微生出些淺紅色,他小聲哼了一下,把油紙包往上拉,蓋住眼睛。
他壓下微彎的眉眼,語氣矜貴:“小撒嬌精。”
藺绮看他害羞的動作,又笑起來。
她沒什麽力氣,像貓兒一樣,小口小口咬着軟糕,軟糕甜而不膩,帶着淺淺的桂花香。
她吃的時候,藍衣少年就在一邊安安靜靜看她,一塊糯米軟糕吃完,他拿靈氣熱了一筒青梅飲子,把竹筒遞給藺绮。
藺绮撐着鷹羽想要坐起來,少年利落起身,扶住藺绮。
這只魔物鷹身龐大如山,腹部平坦,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地方,藺绮就靠在藍衣少年身上。
她捧着竹筒,喝了一口溫熱的青梅飲,問:“師兄,你現在是不是很生氣,很想斥責我。”
少年道:“有一點。”
真糟糕。
藺绮擰眉,無賴道:“不行,你不可以想。”
“那你問我做什麽。”少年聽這話聽得想笑。
“哦,”藺绮說,“我怕姐姐生氣,先找你探探口風。”反正你們是一個人。
藍衣少年氣急反笑,冰冷指節伸出袖擺,捏捏藺绮軟軟的側臉,嗓音清冽,涼涼道:“你不用探了,你孤身殺合道,白衣裳肯定生氣。”
藺绮枕在少年肩上,聲音小小的,言語卻很理直氣壯:“可是我來都來了,總不能不殺吧。”
月光灑落。
“姐姐生氣也沒有辦法了。”她嘆了口氣。
少年看她發愁的小模樣,又心軟了,開解道:“可以不告訴白衣裳。”
藺绮懶洋洋靠在少年身上,眼珠子轉轉,給他一個“你到底在想什麽”的眼神,嘟囔道:“你也太不相信未來的你自己了,姐姐慣來很神通廣大的,他肯定已經知道了。”
“你說,姐姐就沒可能為我驕傲嗎,”藺绮不死心,“我先前修出了劍氣,他很高興的。
現在她殺了合道哎。
少年攏了攏袖擺,無情打破她的幻想:“修劍氣可不會死,比起為你驕傲,他應該更怕你死。”
藺绮又嘆了一口氣。
不過姐姐不在這兒,想再多也是自尋煩惱。
她揉了揉臉,将這樁事甩出腦海,倚靠着少年,安安靜靜喝完了一竹筒青梅飲。
她原本口幹舌燥,喉嚨上泛腥甜血氣,喝了點水才舒服一點。
他們在巨鷹腹上坐了一會兒,夜色漸深,荒土上,回響着魔物凄楚的嘶鳴。
此時星垂平野,天空清明幹淨,看星星很何時宜,藺绮喜歡看,就讓她多看會兒。
少年沒直接傳送,他把藺绮背起來,往城門的方向去。
地上到處都是魔物帶血的屍體,白骨上有青幽鬼火在燃燒,青火浮動,有一種秾醴又傾頹的漂亮。
少年在荒野沙土上穿行,藺绮雙手環住他的脖頸,下巴枕在少年肩窩,毛茸茸的長睫一眨一眨的,她安靜凝望前方的無垠星河,渾身是傷,內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過了一會兒,藺绮看見地上躺着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秦顯躺在荒土上,那張英俊的面容上全是劃痕,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兒去,血肉翻卷,傷痕深可見骨,胸腔處破開一個大口子,他的金丹被生生捏碎,金色的華貴衣袍破爛不堪,金冠沾滿肮髒的塵泥,鮮血染紅了大片土地,胸腔沒有任何起伏,跟死了一樣。
少年散漫掃了他一眼,眼神平靜。
這人死有餘辜,沒什麽值得同情的。
他随口感慨一句:“死得真慘。”
藺绮埋首在少年肩窩,小貓一樣蹭蹭少年柔軟的長發,輕聲嘆道:“是啊,好可憐。”
藍衣少年聽藺绮說他可憐,剛想說他多行不義必自斃,忽而記起這幾日藺绮和秦顯一直在聊雲鏡,藺绮和他的關系應當不錯。
少年話頭一頓,又向前走了一段,直到秦顯的屍身消失在視野內,才輕聲安慰:“別難過。”
藺绮笑:“我有什麽可難過的呢。”
她的話讓少年有些詫異,他抿了下唇,說:“我以為他喜歡你。”
身後的人又笑起來,嗓音輕柔,理所應當道:“他自然喜歡我呀。”
她知道?
藍衣少年一怔,又聽藺绮軟軟的聲音,她繼而說:“他喜歡我又如何,世上喜歡我的人這樣多,我又不會為了所有人難過。”
若是這話由其他人來說,多少顯得有些自不量力或自視甚高,從藺绮口中說出來,少年卻覺得很正常,她就是很讨人喜歡的,沒有人會不喜歡藺绮。
然而這話聽起來卻顯得冷漠。
但是沒關系。
少年只是有些躊躇。
不知道他死的時候,藺绮會不會為他難過。
他是想讓藺绮為他難過的,但是轉念一想,還是不要難過了,他舍不得藺绮掉眼淚。
他背着藺绮走在浩瀚星空下,一簇簇青幽火苗在白骨上明明滅滅,藺绮又蹭了蹭少年冷白流暢的下颌,她的長發烏黑柔軟,貼在少年肩胛骨上,他心中泛起細微癢意。
風聲呼嘯而過,藺绮大抵是意識不清明,聲音聽起來有點委屈:“師兄,好疼。”
“跟我說說話吧。”她可憐得像是一只瀕死的小獸,孤獨地蜷縮在風雪中舔舐傷口。
少年的心一下子軟和下來,他問:“除了秦顯,還有誰喜歡你。”
藺绮微微蜷起手指攥着衣角,溫軟的手背貼着少年的脖頸,她想了想,說:“臨雲宗的師兄師姐們喜歡我,我的小仙童喜歡我,藺浮玉喜歡我,青要山下的伯伯嬸嬸們喜歡我……”
藍衣少年安靜聽藺绮說話,看起來她确實是疼得狠了,人在疼痛的時候就格外脆弱,她慢聲細語一直靠說話轉移注意力,過了一會兒,漂亮小貓終于把人羅列得差不多了,總結陳詞:“很多人,他們對我都有淺淺的喜歡。”
少年聽着,輕笑了一下,問:“淺淺的喜歡?”
“是呀,”藺绮小幅度點點頭,蹭着少年柔軟的藍色綢緞,“淺淺的喜歡。”
“他們對我的喜歡,有的是我使手段得來的,有的是看我乖巧漂亮,反正總有緣由,”藺绮指節垂下,捏捏少年頸前的衣料,随口道,“倘若換一個人出現在他們面前,那個人和我一樣,他們也會喜歡她的。”
藍衣少年眉眼稍彎:“這就叫淺淺的喜歡啊。”
藺绮:“嗯嗯。”
她的聲音輕而柔軟,跟少年解釋:“臨雲宗的師兄師姐們喜歡我,一是因為我漂亮乖巧,和他們想象中的很不一樣,二是他們憐憫弱者,他們若是知道我符術的修為,知道我并不如他們想象中善良可愛,他們便不會喜歡我,而會深深忌憚我。”
“我的小仙童喜歡我,是因為我好看,還溫柔待他,平易近人,會給他糖吃。”
“藺浮玉喜歡我,是因為我是他流落在外的親妹妹,與他有血脈牽連,他憐惜我,又愧對我。”
“……”
“然而我并不是他們以為的樣子,他們也不會知道我真正的樣子。”她輕輕說着。
天上星河閃爍,少年又問:“那白衣裳為什麽喜歡你。”
這個藺绮倒從沒想過,她握着少年的一縷黑發,語氣溫軟:“姐姐就是要喜歡我的。”
“姐姐不可以不喜歡我。”藺绮說。
少年說:“他不會不喜歡你的。”
藺绮又點點頭,表示同意。
純白的月光流下來,照到藺绮漂亮的眼睛裏。
她望着越來越近的城池,風中傳來喧嚣人間的煙火氣,目光透過城裏順風而起的紅綢,落在馬車碾軋過凹凸不平的道路,有人在路邊賣花燈,明亮精巧的燈上落了一片桂花。
魔潮散去後,春水城果真是個如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少年邁入城門,藺绮走馬觀花,認真瞧了瞧城裏的熱鬧。有修士認出她,在道路最南邊跳起來招手喊藺大小姐,藺绮輕輕眨了下眼睛,沖他點點頭。
她太疼了,并沒有精力回應每個跟她打招呼的人,把氅衣往上拉了拉,蓋住腦袋,如此一來,她就像個被包起來的湯圓兒。
少年又問:“那什麽才是深深的喜歡。”
“唔……”藺绮想了想,眼眸中映着流轉的花燈的光亮,“我若深深喜歡一個人,他于我就是天下第一等好看的人,第一等聰慧的人,第一等光明的人,是世上最好的人,是最好,不是好,也不是更好,天下生靈數萬萬,只有他一個是最好的。”
遠處樓臺上有歌女唱響,藺绮輕軟的聲音落在渺茫的歌聲裏。
“他赤誠善良也好,虛僞冷漠也好,罪孽深重也好,澤被衆生也好,他永遠都好,怎樣都好,他在我這兒都是最好的人,是數萬萬生靈都比不過的好。”
“是我看見他就開心的好,是我甘願為之赴死的好。”
周圍是風聲、歌聲、水流聲,有人抱着傘走過,有人提着花燈,四下喧嚷熱鬧。
藍衣少年長睫垂下,月光灑在睫毛上,眼眸中投下一層淺淡的陰翳。
他于是知道了。
——藺绮是他深深喜歡的人。
是世上最好的人。
他看見她就開心,他甘願為她赴死。
她赤誠善良也好,虛僞冷漠也好,她都是世上最好的人。
是天下第一等好看,第一等聰慧,第一等光明的那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