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師妹。”秦顯見她不說話, 又喊了她一聲。
秋風蕭索,桂花滿枝。
紅衣少女側眸看他,發間紅繩順風而擺, 點漆眼眸中浮起一層朦胧水霧, 她輕聲道:“姐姐……姐姐也不喜歡我。”
秦顯的目光鎖在藺绮身上, 裝作認真傾聽的模樣。
一粒鵝黃的細小花瓣自樹上飄落,落在藺绮卷翹鴉黑的長睫上,她整個人沐浴陽光下,長睫顫顫, 有一種脆弱又悲戚的破碎美感,她似乎已經全然信任了秦顯,倒豆子一樣傾吐過往:“姐姐把我撿回家, 從未将我當姐妹對待, 只當我是個侍奉的婢女罷了, 為了侍奉姐姐, 我小時候天不亮就要起床, 天黑了還不能歇息, 自小到大從來沒吃過一頓正經飯……”
秦顯一直看藺绮,她說到情深處,險些哽咽出聲,似乎是委屈極了。
紅衣少女垂首, 肩胛骨微微顫抖,袖擺掩住眉眼,看不清神情。
秦顯以為她在抹眼淚, 當即出聲安慰指責, 以表示自己溫柔體貼:“師妹堂堂臨雲宗宗主貴女, 怎麽能受這種委屈, 師妹放心,你如今回了臨雲宗,便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你了,倘若臨雲宗庇佑不了你,你且來雲海天州——”
他裝作義憤填膺的樣子,內心深處卻掀不起任何波瀾,更別提讓他生出什麽憐惜的想法,他恨不得藺绮那個姐姐對她越差越好,最好欺她辱她不把她當人看。
美人無枝可倚,掌控起來才容易。
只是……
光影錯落間,他的目光掠過袖擺,看着藺绮濕漉漉的長睫和眼眸。
藺绮這雙眼睛,實在讓他心癢難耐。
鮮紅袖擺放下,藺绮勉強對他笑了一下,小臉兒蒼白似霜打的梨花。
這一笑,看得秦顯心神不寧惡欲四起,他心中已将藺绮當作他院中藏品,當即收攏折扇,伸手欲撫上藺绮冷白溫軟的眼尾。
他的手将将伸出去。
藺绮側首,抹了下眼尾濕淚,她輕抿薄唇,不好意思道:“勞秦公子關心,讓公子見笑了。”
秦顯收回手,目光幽幽盯着藺绮的長發,心中因尴尬而生出一絲愠怒。
下賤東西,給幾分臉色倒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倘若是他院中爐鼎,如此給臉不要臉,必然被作弄得生不如死。待他将藺绮收入院中,看她還能如何清高。
秦顯心中惡欲增長,面色卻一副春風和善的模樣,他和藺绮一起走出琉璃臺。
此時,一個小厮迎面走來險些撞上他,按秦顯往日的脾性,必然要好好發作一番,此時卻跟沒看見一樣,一面笑着和藺绮攀談,一面悠悠踏出琉璃臺南門門檻。
藺绮呼吸一頓,回眸瞧那小厮一眼。
小厮模樣平平無奇,指間卻系着一串穿了銅錢的細線。
他姿态随意,漫不經心抛了抛銅錢,以一種看樂子的心情,笑着看她。
藺绮有點心虛,全神貫注盯着他,輕抿薄唇,看起來像是一只做了壞事又不想讓人發現的炸毛小貓。
炸毛小貓眼神中,給他傳達的意思很明顯:不許告訴姐姐。
小厮似笑非笑,懶洋洋看她,喉間溢出些許悶啞笑意,而後收回目光,也沒說應不應。
他近乎憐憫地瞥了藺绮身邊的秦顯一眼,心想,年輕人,真可憐。
秦顯和藺绮一路閑聊,慢慢走到城門口。
城外星火從天而降,厚重雲霞呈熾烈的緋色。
藺绮剛出城門,就被滾嗆的濃煙激得咳嗽兩聲,她和秦顯一道,穿行于濃重炭黑的煙霭之中。
這裏遍布都是煙霭,望不清前路,也看不見歸途。這幾日,多得是修士因為視線受阻,而被忽然竄出來的魔物咬死。
不過,現在的藺绮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
秦顯在春水秘境中,暫排第三,确實有點實力,但凡有魔物出現,他很快便能将其斬于劍下。
他也确實做到了先前答應藺绮的事,殺魔物時還留了一口氣,讓藺绮殺。
藺绮沒用收光,只拿了一把木劍,跟在秦顯身邊得了不少分。
她深知釣魚要給足夠的餌料,對秦顯的稱呼從生疏禮貌的“秦公子”,漸漸變成了略帶親昵的“秦師兄”。
秦顯聽見這個稱呼,對她越發體貼,眼神中那種勢在必得的自信讓藺绮厭煩,就好像自己喊一聲師兄,就成了秦顯的所有物一般。
藺绮情不自禁想起來城裏的藍衣少年。
她換稱呼,喊他姐姐的時候,他也很開心,眉眼輕彎,輕抿唇角,漂亮的眼睛裏落滿細碎星子,亮晶晶的。
像搖尾巴的小狗。
實在是讓人心動,若不是不能冒犯姐姐,她都要喜歡上他了。
濃煙滾滾,藺绮思緒清明後,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想到這個,當即笑了笑,她收攏思緒跟上秦顯,繼續往煙霧深處去。
他們越往前走,越遠離城門,魔物的品級也越高。
血腥氣彌漫。
“轟——”一聲劇烈的響音在前方響起。
腳下荒土似乎都顫了一顫,秦顯目光一緊,站在藺绮身側,收緊手中劍,一側的紅衣少女似乎被未知的響動吓到,下意識往後一退。
秦顯斜斜睨她一眼,頗有些看不上這怯懦的小家子氣,不過反正只是收來當藏品,越像菟絲花越好,若是以後能将她養得一心攀附他,離了他就活不下去,那就更好了。
“秦師兄。”紅衣少女聲音小小的,站在他身後握住他的袖擺,目光清淩淩看着他,看得秦顯心思浮動不止,好不容易壓下的惡欲又張牙舞爪重獲新生。
秦顯目光垂落,直直看着她,舔了舔唇角,笑道:“藺師妹,不要害怕。”
“我不會讓它傷到你的。”秦顯刻意放緩了語氣,言語溫柔。
秦顯生得清俊,金袍玉帶,溫和說話時,實在很讓人心動,若是尋常人于危難之際得這種清貴公子溫柔相待,很容易對他心生好感。
可惜藺绮從小被姐姐養大,早已見識了天下第一等美貌,看秦顯相貌只覺平平無奇,聽他言語間裝出來的溫柔堅定,愈覺有趣。
她抿了下唇,作出怔神的樣子,半晌,輕聲道:“秦師兄對我太好了。”
秦顯揚眉一笑,心中暗生得意。
他們所處之地,已經在濃煙深處,前方魔物漸漸走近,露出青面獠牙的醜陋外表。
秦顯收緊手中劍,目光卻一直落在藺绮身上不挪動,故而沒錯過魔物出現時,藺绮眼眸中一閃而過的驚慌,他和藺绮對視,柔聲道:“藺師妹,說句實話,我亦有私心。”
紅衣少女躲在他身後,愣愣擡頭看他,如緞的長發被風吹起,半遮住她如小鹿一般幹淨純善的神情,她讷讷問:“什、什麽。”
“我加冠已久,父親總催我尋良人合籍,不然不放心将雲海天州交給我,我實在不堪其擾,”秦顯嘆了口氣,神色認真看着藺绮,手握一顆留聲石藏在袖中,語氣莊重而虔誠,“不知藺大小姐可願意為我解憂。”
這話自然是假的,但秦顯言語懇切,好似真得在為這種莫須有的事煩惱。
藺绮像是聽見什麽有意思的事,眸子深處情不自禁浮出些許淺笑,這抹笑一閃即逝,注意到自己險些笑出來,藺绮連忙垂眸。
她攥着金色的袍擺,語氣顫抖,似乎在被越來越近的魔物吓住,語調軟糯,言語似帶薄怒:“秦師兄為何要在這種場合提起這種事,是想逼我答應嗎。”
“我不答應,你便将我扔在這兒,放任我死在魔物口中?”她擡眸對上秦顯眼眸。
自己的心好像被小野貓撓了一爪子,秦顯心中笑意更濃。
他握緊劍,嗓音凄楚,道:“怎麽會,只是這只大魔境界與我相當,我怕現在不說,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藺師妹的。”他目光堅定。
只見眼前的紅衣少女怔愣良久,她臉色蒼白,咬了下唇。
秦顯又道:“我知道自己言語唐突,可我對師妹是真心喜歡,若師妹無此等心意,待合籍之後,我承接下雲海天州掌門之位,便放師妹離開。”
血腥氣飄散在空中,秦顯站在藺绮身前,橫劍擋住大魔拍來的利爪。
鮮血濺在藺绮身上,她臉色蒼白,長睫顫抖,如風雨中飄搖的嫩白梨花,過了很久,她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開口道:“茲事體大,我還需要問過長輩意見,若他不拒絕,我自然是幫秦師兄的。”
秦顯心中狂喜,多日僞裝在今日終于落到實處。
長輩意見?
難道藺宗主會不同意把藺绮嫁給他嗎。
留聲石已将藺绮的話都記錄下來,只要他取得藺宗主首肯,藺绮便是想賴賬也賴不得。
他看着大魔的目光陡然鋒利,手中劍招瞬間由溫吞變得凜冽,金色劍氣如日光昭昭,橫蕩而去。
藺绮站在一邊,終于見識到傳說中的朝晖劍法。
就在秦顯使出朝晖劍法的瞬間,她竟然在這只金丹境大魔猩紅的眼睛裏,看見了一絲退意。金光耀目,劍氣如虹,确實是好劍法。
藺绮長身玉立,望着秦顯的背影,神色始終淺淡。
“吼——”
伴随着大魔命絕之際的最後一絲嘶吼,魔物沉重的軀殼摔在地上,揚起滾滾塵埃。
秦顯收劍,從大魔隕落處折返,他身上滴血未沾,面容清俊,金色長袍在風中招搖,看起來華貴奪目。
怪不得說朝晖劍法是魔物克星了,孤身殺金丹境大魔而滴血不沾,在年輕一代中,估計只有他能做到。
真讓她驚喜。
她壓下厭煩,陪秦顯虛與委蛇了這麽多天,心中積攢的戾氣在看見朝晖劍法的瞬間,悉數消散,以至于秦顯走過來,跟她道歉,說忘了給這只大魔留一口氣的時候,藺绮都沒說什麽。
秦顯道:“師妹願意答應我,我高興得神魂恍惚了。”
藺绮輕笑一聲,心道你高興什麽,你連見姐姐的資格都沒有,還想向他讨意見嗎。
她的目光落在大魔身上,看着大魔被朝晖劍氣灼傷的傷痕,她的聲音柔軟清甜,道:“我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