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時世遷移, 日月變換。雲海天州掌門換過何止百代,仙尊連這一代掌門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會知道秦顯是誰。

容涯記下秦顯這個名字, 不鹹不淡收回目光, 克制自己不再去窺伺雲鏡上的內容。

斛靈仙草不愧是天生地養的仙草, 沒一會兒便起了作用。

藺绮若能看見人的靈魂法相,便能瞧見攀附于青年靈魂上的貪婪黑霧,或許也可以将其理解為扭曲惡毒的伴生靈。

這些黑霧靠青年的骨血供養,卻對他抱有洶湧刻骨的恨意, 一點一點侵蝕噬咬青年殘缺不全的靈魂。

哪怕換一副軀殼,靈魂上的痛苦也不會消失,連綿的苦楚望不見盡頭, 好像有千百根銀針紮入骨骼經絡, 細細攪動碾磨, 把人折磨得病骨支離、清瘦凋敝還不罷休。

容涯像習慣自己的名姓一樣, 習慣這樣的苦痛。

他從未将自己的痛苦表現出來, 只是因為靈魂上黑霧發作的程度深淺, 不大喜歡深夜和下雨天。

白衣青年的身形隐于花樹之間,氣質清溫淡如煙霭。

此時秋風送寒,檐鈴唱響。

斛靈仙草制成的丹藥起作用,幹淨清寒的氣息萦繞靈魂法相, 仙草的靈氣抱團驅散一小塊黑霧,幹淨的靈氣抽絲織布一般,慢慢縫補靈魂, 往其中送去冰冷卻溫和的滋補。

容涯感受到一絲久違的平和與安寧。

盡管斛靈仙草無法真正與靈魂上盤踞的黑霧抗衡, 效用很快就會消失, 但今夜仰賴它, 他終于能睡一個好覺。

藺绮低頭看雲鏡,時不時寫幾句傳信送出去。

院中,藍衣少年袖擺一甩,捏訣禦風而起,穩穩落到花樹樹枝上。

一陣風吹過,樹枝簌簌搖晃,潔白的細小花瓣落在他身上。少年撣了撣衣上的白花,在藺绮斜上方的枝幹上坐下。

藺绮注意到他,随手撫去少年姐姐袍擺沾惹的碎花。

藍衣少年微垂首,目光不自覺落在藺绮身上,清瑩的眼眸中溢出一絲愉悅的神情,他竭力壓住上彎的唇角,高高在上瞥了容涯一眼,帶着些幼稚的炫耀。

容涯拿着林守扔上來的刻刀,微微笑了下。

仙尊嗓音清淡如雪:“你上來做什麽。”

藍衣少年冷冷哼了一聲:“我想上就上,還要你允許嗎,這棵樹寫你名字了?”

容涯手中刻刀一頓,木屑撲簌而下,擦過青年修長冷白的指尖,他目光溫靜,看了少年一會兒,語氣帶笑,警告道:“你或許忘了,你的生命來源于我的賜予。”

少年半眯起眼睛,不悅地打量容涯,語氣危險:“你和我有什麽區別,你也是分神,不是嗎。”

“而且……”少年懶洋洋移開目光,語帶嘲意,“還是一個修為散盡的分神,現在有點靈氣的人都能殺了你吧。”

聽他這樣說,容涯并不生氣,輕笑一聲,他邀請道:“你可以試試。”

少年道:“你以為我不敢嗎。”

怎麽吵起來了。

林守站在樹下,目光一會兒往左偏,一會兒往右偏。

仙尊自己跟自己吵架,這熱鬧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看的,稍有不慎就可能殃及池魚,他只是一個可憐的卦道十三重,撞上這樣的戲碼很容易引火燒身啊。

林守拈了下銅錢,垂眸思索,自己是該跑路還是該勸架,這時,一道輕軟的聲音響起來。

“你們別說話了。”藺绮打斷他們。

林守松了一口氣,心道,袖袖,真是我的好祖宗。

花樹之間,瞬間寂靜下來。藍衣少年冷淡地攏了攏袖子,容涯仙尊神色沒什麽變化,眼眸溫和含笑,有一種神憐衆生的聖潔。

藺绮抿了下唇,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游移,不滿道:“你們好像要打起來了,有什麽事不能坐下心平氣和聊聊嗎,非要打打殺殺。”

她聽他們兩個說話,聽得膽戰心驚,有一種不把命當命的灑脫。

可是,即使白衣青年只是分神,想要見到他也很不容易啊,萬一姐姐真得死了,她不就見不到姐姐了嗎。

青要山姐姐本體閉關的洞府她又進不去。

那裏太冷了,且靈氣混亂凜冽如刀,姐姐不讓她進。

藺绮看着藍衣少年,不放心地囑托:“你不能殺姐姐啊。”

少年不是很愉悅。

他淡淡撇過頭,悶悶哦了一聲。

藺绮又看容涯仙尊,扯扯霜白的袖擺,糯糯請求:“姐姐,你別這樣,我害怕。”

容涯對上袖袖那雙明亮而濕潤的眼睛,啞了一會兒,心中嘆氣。

他揉了揉藺绮柔軟的長發,說:“我知道了。”

藍衣少年看着藺绮,覺得不公平。

為什麽對他就是命令的語氣,面對白衣裳就是撒嬌。為什麽不能對他撒嬌。

為什麽在藺绮心裏,白衣裳的優先級永遠高于他。

白衣裳有他好看嗎,有他喜歡藺绮嗎。

煩。

煩死了。

藺绮倒扣雲鏡,認認真真觀察了會兒花樹上的氛圍,心想,還是不要讓他們兩位待在一起了,真打起來可太糟糕了,而且,在姐姐面前發雲鏡騙人,她總歸心虛。

藺绮翻身下樹,鮮紅裙擺一晃,她穩穩落到地上,對容涯揮了揮手,說:“姐姐,我回去睡覺啦。”

白衣青年颔首,讓林守送她回去。

藺绮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其實,她還想問她以後能不能再來找姐姐,想了想還是作罷。

要是不問,她可以先斬後奏想來就來,若是問了姐姐說不可以,豈不是很不劃算。

她如是想着,林守施卦術将她和藍衣少年變作平平無奇的随侍,又模糊了他們的存在感,送二人出去了。

沒一會兒,林守回到雲舒院。

林守擡眸,見樹上青年側倚樹幹,目光平靜溫順,虛虛落在琉璃臺一條開滿桂花的小道上,寒冽冷風吹起長發,清苦的草藥氣息在小院中浮動,他垂眼,手握拳抵唇,重重咳嗽了一會兒,咳嗽聲驚起幾只雀鳥。

若有人看見他,只會将其視為一個病弱清瘦的書生,絕想不到他是一劍平山海的劍尊。

林守将黑色帽檐微微往下拉,撿了個屋子進去睡覺了。

卦師的一生,或多或少都說出過幾句谶語。

林守常常想,是不是他常詛咒林清聽遭報應,錦甘道上如山的苦難才會壓到他一個人身上。

天可憐見,他只是随口一罵,沒想讓林清聽真遭報應。

**

小道上,桂花簌簌地落,藺绮一路走來,衣上發上都落了星星點點的鵝黃。

剛離開雲舒院沒多久,他們身上的僞裝就自動解除了。

藺绮時不時拿雲鏡回幾句傳信,藍衣少年幽幽注視着她。

直到雲鏡第七次亮起,藺绮低下頭認真鼓搗雲鏡,少年終于忍無可忍,清瘦漂亮的手出現在藺绮視野內,一下子把雲鏡抽走。

少年仙尊沒容涯那麽高的道德感,做事只憑自己開心。

他在臨雲宗時,就處在貓嫌狗憎卻必須金貴供養的地位,在藺绮面前,雖然收斂了些許壞脾氣,但不高興的時候,還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薄藍眼眸微微眯起,琉璃珠子一樣清潤的眼睛裏流出些許危險神情。

少年嗓音清朗,語氣有點兇,說:“藺绮,我注意你很久了。”

他拿雲鏡在藺绮面前晃了晃,霜藍袖擺如水一般,在風中垂曳招搖。

“你到底在跟他說什麽,”少年皺眉,語帶責問,他目光倦懶,輕蔑地瞥了眼雲鏡,冷笑一聲,“秦顯,什麽東西,比得上我半分好嗎。”

藺绮擡頭看他。

她的眼睛清亮濕潤,安靜看人的時候,有一種無辜的幹淨,直直望進林清聽心裏。

她輕輕眨了眨眼,笑了一下,将雲鏡搶回來。

她當然不會告訴少年,她想騙秦顯去給她誅魔,只含糊道:“請教一些東西。”

她覺得自己真可憐,少年姐姐自打進了雲舒院,就一直不大高興,現在都沒有開心起來,對雲鏡發作多半是遷怒。她回想剛剛的事,想找到惹他煩悶的緣由。

少年對她的答案并不滿意,伸手欲搶她的雲鏡,藺绮下意識扼住他的手。

兩人指節交錯的瞬間,藍衣少年奇跡般得安靜下來。

他的手很涼,藺绮握着他的手,有一種握着冷玉的感覺。

夜色幽深,小道蜿蜒向前,桂花樹裏飛出幾只閃着光的螢蟲。

少年思緒浮沉,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薄唇輕抿,道:“你也可以請教我。”

握着的手有一點将要抽開的意思,少年下意識握緊,藺绮側眸看他,目光帶着點疑問。

林清聽唇角忽而幹澀起來,他喉結一動,垂眸看地上的枯草,沒話找話說:“那個秦顯……他是劍修吧,你請教他也只能請教劍技,論劍道仙門所有人都不如我。”

他長呼一口氣,聲音很輕,重複道:“所以你可以請教我。”

藺绮抽不出手,便作罷。

少年的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想了想,自己确實有問題想請教他,于是道:“無關劍道,師兄,下一次魔潮主将是化神嗎。”

藍衣少年的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藺绮不再抽手,他松了一口氣,心中又浮起難以言表的開心,他刻意移開目光,嗓音壓平,道:“是。”

藺绮又問:“如果這次合道主将不死,下一次魔潮是不是就不會來。”

藍衣少年:“無論如何,化神主将都會出現。”

藺绮了然。

兩人走在桂花鋪滿的小道上,一陣風過,樹下落起桂花雨,清淡的香氣在夜色中飄蕩,耳中時有風聲。

藺绮一擡頭,前方不遠處一棵桂樹下,一男一女擁吻在一起,桂花簌簌落在他們交纏的發絲上,純白月色中,他們耀眼得像是一顆星星。

少年在一邊怔住,藺绮停下腳步,偏頭望他,還能看見他微微睜大的眼睛。

少年姐姐活得那麽高高在上,可能不通紅塵煙火。

藺绮小指微勾,輕輕撓了撓林清聽的手心,小聲解釋:“他們可能是道侶。”

她拉着藍衣少年,想換一條道走,以避免打擾到前方桂樹下相擁的星星。

沒一會兒,她聽見少年姐姐讷讷的聲音:“道侶?”

藺绮點點頭:“嗯嗯。”

林清聽站在樹下,目光不自覺落到藺绮身上,她站在桂花雨中,目光清澈,皮膚瑩白,一片細小的桂花落在她嬌豔溫軟的唇上,他怔忪出神。

親一下,可以被當作道侶嗎。

如果可以。

他的思緒不自覺飄到幾日前的夜晚,藺绮中毒,他給藺绮渡靈氣……

這算親嗎。

少年垂下鴉睫,薄藍色的漂亮眼眸裏,漫出些許掙紮神态。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