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回到了妖都王城, 她失了分身,命脈相連, 盡管性命無憂,但相随她多年的分身死去, 讓她感覺心髒像是缺了一個口,空蕩蕩地往裏灌着冷風。
曾有多少個月夜她只能同自己說話,現在她連同自己說話都不能了。
她走到宮門,侍衛都認得她是新任妖王的女護法,遂無人阻攔。
這一路她走得異常緩慢,每一步都似重逾千斤,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猶豫, 腦海裏又浮現出那寡淡若清水的淡淡笑容。月娘捏緊了手心,咬着牙似下了很大的決心,雖步履仍是緩慢, 但她每往前走一步,便能感覺血液冷卻一分, 一步一步, 直至她心底變得冰冷若千年霜雪。
她虛弱地扶着牆走進白啓的寝宮, 面色蒼白得仿佛一頁慘白的宣紙。
“月娘,你回來了。”
睡塌上的白啓單手指着腦後,慵懶地倚在塌邊, 裕後微微敞開的浴袍露出膚色古銅的胸膛,優美曲線娟狂而邪魅,而他輪廓分明的五官是如刀刻般的深邃, 一雙幽冷冰涼的眼眸緩緩睜開,沒有一絲波瀾。
月娘有些怨恨地看着他,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總是這個樣子,冷冰冰的沒有一絲表情。
白啓下了床榻向她走過來,在他走近時,月娘突然失力般倒下,白啓伸手接住她,将她抱進懷裏。
白啓摟着她綿若無骨的身子,見她面容蒼白紅尾已現,皺了皺眉,“怎麽虛弱成這個樣子?”
月娘吃力地擡起頭望着他,“我的分身被缗和打散了。”
看着他的紅尾,他有一瞬的恍惚,他上一次看到月娘這般虛弱時,已是很久之前了。
月娘是一只雙生狐,一狐雙生,在未成人形之前本是兩只同胞的姐妹,但若雙生狐要修成人形,兩人之間只能存活一個,一方要将另一方殺死,靈魂占據她的身體,這樣一來,存活下來的一方便同時擁有了兩個分身,也同時擁有兩條性命,只是這另一條性命卻是以自己同生姐妹的性命所換,所以雙生狐被世人認為是最薄情的妖類。
但也正是如此,雙生狐要修成人形十分不易,因為雙生的紅狐兩方的靈力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厲害,是以在相博之時會消耗大量的靈力也不一定能将對方打敗,而若靈力相博得太多即使殺死了對方,也會因為無法支撐化為人形之時靈力的需求,以致靈力耗盡而死。
白啓遇到月娘時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那時他還只是個整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整天只知吃吃睡睡混日子的半妖,他路經邙山時不經意地看見了叢林間有兩個小小的紅色身影在閃爍,他一時好奇便湊進了去看,發現竟是兩只紅色的靈狐。
白啓覺得兩只狐貍打架沒什麽好看的,随轉身想要離開,卻在擡起腳時突然想起了有關雙生狐的傳說,他回過頭看着這兩只一模一樣的紅狐,長眉一挑,心道,難道被我看到了只雙生狐不成?
他便來了興致,輕點腳尖躍上了樹枝,懶懶地倚在樹上,抱着胸,半眯的眼裏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饒有興致的在一旁觀戰。
彼時的白啓,還是個眸裏盛着笑意,嘴角微微上揚,一笑,一如暖陽般的少年。
他倚在樹上看了許久,兩只狐貍打來打去也沒分出個勝負,他突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而就在這時,其中的一只猛的躍起來撲倒另一只身上死死的咬住了對方的咽喉,那一咬也真是夠狠的,不消片刻,另一只狐貍便斷了氣。
是時,兩只紅狐身邊忽然間綻出了巨大的光團,将她們籠罩在一片強烈的白光裏。
半晌,光團漸漸消散,白色的光華裏出現了一個紅衣的女子。
細長的眉,嫣紅的唇,雙眼微阖,紅衣豔麗。
白啓看着她豔麗絕世的面容,有一瞬的失神,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搖了搖頭,只道了聲,“好狠的丫頭。”
說完白啓跳下樹梢,好戲已經看完,他正準備離開,身後卻傳來了一聲虛弱的聲音,“別走。”
白啓站住腳疑惑地回過頭看向還俯在地上的紅衣女子,這才發現她身後還拖着一天巨大紅尾,看來她的靈力已經耗盡沒辦法再化成人形了,怕是活不成了。
白啓本不打算管,她人的生死又與他何關。
只是,當他擡起眼對上她那雙氤氲而清冷的眼眸時,他就再也無法移開眼睛……
其實他本是蜀山的弟子,因天賦極高,他的師父清胤道長對他抱予了很大的希望,希望能将他培養成蜀山下一任的掌門。
可也許偏偏正是因為他天賦很高,在衆弟子中極為出挑,而且他又是個孤兒,是清胤道長一手帶大,清胤道長從小便對他十分溺愛,是以養成了他玩世不恭,疏懶散漫的性子。
每次其他的弟子都在努力的練習劍術,而他卻安逸地躺在樹枝上,兩手悠閑地枕在腦後,翹着二郎腿,臉上蓋了本不知哪兒弄來的怪志小說。
清胤道長每每看到他這副懶散的樣子也只能無奈搖頭,他要是也同其他弟子般努力怕早已修成了仙身。
但修仙一事,白啓委實沒什麽興趣,他不覺得成仙有什麽好,要絕七情斷六欲,又被天規束縛,雖能長生,不過這樣漫長無趣的生活多活一日豈非折磨?
還是當個凡人好,當個懶人更好!
閑來無事練練劍,師傅還甚是欣慰,沒事兒的時候就吃吃睡睡,醒了在蜀山溜一轉,就能看到一大波漂亮的小師妹看着他捧臉作花癡狀。除了不能常常下山,這種日子,簡直快活得快要飛上了天,他寧願這樣快活自在地活幾十年,也不願去當那些個千年長生,清清冷冷無喜無悲的仙人。
他也以為他可以就這樣每天在吃吃睡睡與調戲小師妹裏度過他這短暫卻快樂的一生,只是,老天往往都不遂人願。
白啓師弟容游同他一起長大,都是清胤道長的徒弟,但同樣的是他的徒弟,清胤道長卻對白啓甚是偏愛,容游那樣努力卻極少才能得到清胤道長的一句贊揚,而他白啓整日偷懶,不求上進,偶爾興致一來舞舞劍清胤道長便對他贊不絕口。
這讓容游心中極為不平,是以心生了嫉妒。
嫉妒之心往往會讓人迷失了心智做出有違人道的事,他容游便是如此。
這十幾年來他一直被白啓踩在腳下,他很不甘心,不過就是白啓天分好了些,師傅只看得到白啓的天分,卻看不到他的努力。他心中憤恨,憑什麽他白啓不用付出努力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歡,而他那樣努力卻沒有一個注意到他,所以他暗暗發誓道,總有一天他要将白啓踩在腳下,不管用什麽方法!
于是,一日他偷偷潛入了蜀山禁地,盜得了一本記載禁術的古籍,上面記載了能快速提高法力的方法:若取心頭血日日澆灌妖怪的內丹,直至七七四十九之後再将其煉化融入自己體內,便能得到妖的靈力以使自己的法力快速得到提升。
而這樣的後果便是,此後他便成了不人不鬼的妖人。
容游才不在乎什麽妖人不妖人,他只要自己能超過白啓。
所以他借着自己大師兄的身份取得了一個千年蛇妖的內丹,日日用心頭之血澆灌。他未修成仙身,這樣每日用刀剜取心頭之血的痛苦是常人萬萬無法承受的,這七七四十九日他強忍着疼痛,有幾次都痛得昏厥,終是将妖丹煉化。容游欣喜若狂地想要将妖丹融入自己體內,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白啓會在這最關鍵的時刻踹開了他的房門!
容游大驚失色,倉皇間不知所措,他只知道不能讓白啓發現他用禁術,于是他轉身便向白啓一掌拍去。
白啓剛進容游的門想告訴他師傅找他,卻感覺耳旁有勁風襲來,白啓立即側身一閃躲開了容游的一掌。容游見他躲過便又是一掌襲來,白啓不明所以,只是躲閃着并未還手,可容游步步緊逼,出手狠毒竟是要将他置于死地,拍出的掌風打到牆面上,牆體轟然倒塌發出巨大聲響。容游眼中閃爍着紅色的火光,竟是入了魔怔,只知道不停的攻擊卻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如此大的動靜會招來他人。
白啓用劍鞘抵住他化作利劍般鋒利的手掌,怒吼道,“師兄,住手!”
容游卻越發狠毒的瞪着他,“白啓,你去死!”
容游正想拍出最後致命的一掌,忽聽身後傳來清胤道長暴怒的吼聲,“孽障!還不住手!”
容游猛的一驚,這才回過神來,轉過頭去看着此時火冒三丈的清胤道長,自知這次無論如何都免不了責罰,依師傅對白啓的溺愛,自己怕是會被逐出師門。
想到這裏容游不甘心的狠狠看向白啓,心中一發狠,猛然向白啓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妖丹打入了他體內。白啓只覺胸口一痛,體內像是被融入了什麽東西,胸口處灼熱得仿佛火燒,白啓捂住胸口跌倒在地上,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待他再醒來時,周圍是一片竹林,身旁是負手而立的清胤道長,他白眉緊皺,眸色深邃蒼茫。
白啓很少看到他這般嚴肅的模樣,不解的喊了一聲,“師傅?”
清胤道長低下頭來垂眸看着他,目光沉沉而幽深,他皺着眉開口,“啓兒從今以後你不再是蜀山弟子。”
白啓猛地睜大眼睛,“為什麽?!”
清胤道長眼中迸出憤怒的怒火,“容游那個孽障心術不正,竟妄想用易妖術提升法力,他如今已被逐去蠻荒,最重要的是……”
說到這兒清胤道長的語氣低了下來,“他見事情敗露竟将妖丹打入了你的體內。”
白啓大驚,那他……豈不成了妖人?
“你雖無過錯,但天意弄人,如今你已成了半妖。”
白啓震驚地擡起頭來看着他,清胤無奈地嘆了口氣,搖頭輕撫了撫他的頭,語氣溫和地道,“啓兒,人界已容你不得,你還是去妖界吧。”
白啓很快便鎮靜下來,安然接受了這個事實,他本就是個孤兒,是師傅将他一手帶大,他沒有親人,在這世上他唯一挂念的也就師傅還有蜀山的衆師弟師妹們,但他知道他們會在蜀山過得很好,而他強行若要留下來,是讓他們為難。
他本來就是那樣疏懶散漫的性子,師傅雖欲栽培,他卻無心掌門之位,這樣一來,離開了蜀山,他反倒自在,能無拘無束地去游歷百川,去看盡這世間風景,這本才是他的想的生活,所以成了一個半妖,似乎還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他便這樣誤打誤撞成了個半妖,來到了妖界,他本以為來到妖界後他會過上悠哉游哉的生活,但妖界的生活卻并沒有他想象的那般輕松。
妖界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沒有強大的力量,在這裏你便只能受人欺侮,任人淩辱。靈力低微的小妖便常常會被靈力強大的妖類欺負。但每一個妖都是這樣成長過來的,也正是因為如此,妖類才對靈力力量的崇尚,是以妖類要比六界任何一族的人都要努力得多,這也是為什麽仙界如此忌憚妖類的原因。
但白啓是從小在蜀山長大,雖然懶了些,卻也最見不得有人恃強淩弱。所以白啓曾多次對受辱的小妖出手相助。但他本為半妖,在人界時,因人界清氣不足以致人界的妖大多法力不強,他還算能勉強應付,但他現在是在妖界,他一個半妖,根本什麽都不算。所以往往他出手不但沒能幫助到別人,自己反倒被打得遍體鱗傷。
他們嘲笑他,“自己就是廢物,還逞什麽英雄?!”
白啓在妖界生活了一百年,這一百年磨掉了他所有銳氣,他亦了解了妖界弱肉強食的規則,這世界本來如此,他幫了他們一次又能怎樣,沒有強大的力量下一次他們照樣還是會受欺淩,他們只能靠他們自己,靠他們自己去努力變得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自己。他也學會了冷眼旁觀,別人的性命又與他何關?
只是他仍從未想要要去努力修煉提高自己的修為,師傅曾說只有自己變得強大才能保護身邊的人,就算不能保護也不至于讓身邊的人因為自己而受傷,所以即使他再懶在蜀山的時候他還是會去練劍,在這方面其實他并沒有別人想象的那般散漫,他劍術極高也不全只因天賦而已。只是在妖界,他孤身一人,身邊無人陪伴,自己亦無牽挂,他沒有身邊的人需要去保護,所以他不用煞費苦心的去修煉。
至于他自己,畢竟他是那樣懶的一個人,連自己他也懶得保護。
是以活了一百年,他學會的最大的本領便是逃,惹不起,他還逃不起嗎?!
于是,憑借着他超強的逃跑本領,這些年他也鮮少再被人欺辱,整日過得悠悠閑閑,懶懶散散,活像個混到妖界來的纨绔子弟。
他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活下去,直到生命消耗殆盡,只是,他遇到了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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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常焱去拔了牙,回來一直捂着嘴不說話。
鳳七七奇怪,“你幹嘛一直捂着嘴?”
常焱,“不要跟我說話,我現在是個無齒的人。”
鳳七七白了他一眼,“你啥時候不無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