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會買這個。”容涯的聲音很低。
他接過那對天青玉耳墜, 指尖摩梭了下耳墜上的水色流蘇。
女兒家的式樣。
那麽多年,想給他獻禮的人不計其數。
從舉世罕見的天材地寶到天上人間各種新鮮玩意兒,那些物什無不是由仙門中人揣測他喜好後兢兢業業挑選出來的, 只是他素來不收罷了。
送耳墜的倒還是頭一遭。
這也只有自家祖宗會想到買這個。
“它好看呀。”藺绮說。
青年身上的草藥味很淡, 像雪水淘洗過的清冽薄荷, 藺绮半阖上眼睛,語調軟軟的,有些懶散:“姐姐這麽好看,就是要配這樣好看的耳墜的。”
“我買它的時候, 還得罪了烏山。”藺绮一見到姐姐,話閘就合不上,溫軟小手掰着容涯的指骨玩兒, 她喋喋不休道, “烏山的聖女也想要這個耳墜呢。”
“可是他們都沒我有錢——”
她說着, 眉眼輕彎, 蹭在青年肩窩, 故作深沉似得嘆了一口氣, 嗓音清甜:“唉,我太有錢啦。”
青年啞然而笑:“嗯。”
“袖袖慣來很有本領。”他誇贊說,青年搖了搖手裏的耳墜,笑說, “它很漂亮,姐姐很喜歡。”
容涯想起這混賬掙錢的法子,又想訓斥, 話到嘴邊不敢說出口, 生怕壞了這祖宗的興致, 只委婉道:“我閉關前, 應當給你留了靈石。”
“不夠的。”身邊的祖宗又蹭了蹭,聲音悶悶的,“要留着。”
容涯不明所以,低聲問:“留着做什麽。”
“唔——”
藺绮聲音模糊,沉吟了一會兒。
她微眯起眼睛,望向窗外的月亮,青要山的明月永遠清澈潔白,可惜難得圓滿,像姐姐一樣,藺绮含混道:“就是要留着呀,留着,攢起來,姐姐掙靈石亦很不容易……”
溫沉的笑聲落在月光裏,容涯有些無奈:“倒也沒你想得這樣艱難。”
天下秘境數千,其中不乏自然形成的秘境,但還有許多是人死後怨氣所化,無數修士凡人的消解撞上天地造化,便自開一方空間,成一處秘境。
這些秘境藏着無數機遇兇險,大多由仙門統一收複管轄,若是仙門解決不了,便會燒符繪陣請他下山,收複一個秘境,他就從仙門那兒拿他應得的那些靈石。
仙門供奉半點不沾。
十分兩袖清風。
但即使只拿收複秘境應得的靈石,容涯手中的靈石亦積累了不少,他閉關前将這些都給袖袖了。
他歷來看不穿自家祖宗的想法,知道她不願意說,便也沒再問,容涯手中拿着耳墜,嗓音清溫,淺笑道:“你年紀還小,本不應當操心這些,此番是我的過錯,唔……”
剎那間,手中的耳墜被乍然抽走,袖袖小貓忽然動作,冒失間撞上他的胸膛,容涯猝不及防往後一倒,脊背磕上浮生木制成的床頭。
“砰當——”
床頭桌上擺着的幾個瓷瓶嘩啦啦滾到地上,容涯抽手在眨眼間放出一道靈氣護住瓷瓶,青年長發散落,收回手,攏袖莞爾,輕聲斥道:“祖宗,鬧什麽。”
“不要兇。”藺绮哼了一聲。
姐姐的嗓音好聽得要命,道歉卻實在刺耳。
她慣來很厭煩被姐姐當作小孩子,她業已及笄,已然長大了,不再需要姐姐為她包攬些什麽。
淺淡的草藥氣清冽如雪,藺绮跪坐在青年懷裏,直起身子正對着他,單手拈着一只耳墜,下巴側抵在容涯肩窩。
此時月光入窗,青年垂眸,鴉睫上覆了一層如霜般月色,他烏黑的長發散落而下,一小捋黑發纏在少女頸窩。
窗外是風聲和柿子掉落的聲音,月光如潮水般沖刷而來,空中的氛圍靜谧而粘稠。
歷來活在仙門傳說中的仙門首座容涯仙尊微怔,他周遭的清冷氣悉數消散了,身上半點仙氣都無,不像仙尊,倒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書生。
他猶豫了一會兒,沒把袖袖推開,垂眸,嗓音低低的,問:“袖袖,你在做什麽。”
“我給姐姐戴耳墜。”
伴着自家祖宗甜甜軟軟的聲音,一道微弱靈氣攀上右耳,像一根細密的線,那靈氣細線在耳垂處摩梭,酥酥麻麻的觸感如骨髓間穿梭的蟲蟻。
這是藺绮的靈氣。
她的靈氣出現得太突然也太無緣無故,容涯險些放出靈氣絞殺。
淺藍色靈力剛流出來又被猛地收回去,青年五指收攏攥住袖管,手背青筋暴露,他垂首,霜白袖擺掩唇,輕輕咳嗽幾聲。
耳墜是極通透的天青玉,冰冰涼涼的,如雪水一般,觸上右耳。
和天青玉的冷硬觸感一起的,還有袖袖溫軟的指尖,小混賬沒規沒距的,指尖觸上耳垂,認認真真給他戴耳墜,側臉微抵到他的下颌。
溫熱的呼吸攀上青年的脖頸。
容涯只覺呼吸凝滞,他深呼一口氣。
貴為仙尊,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冒犯他。
容涯心中忽而生出一絲愠怒,但理智告訴他,現在給他穿耳洞戴耳墜的是自家祖宗,火氣頓時啞了。
青年眉眼低垂,他看着紅衣少女精致的側臉,覺得有些不妥。
此時此刻,他有點後悔放任袖袖喊他姐姐了。
他本就是男子,袖袖這樣喊,反倒讓她的認知愈發混亂不清。
而依照仙門的傳統,無論他們之間是什麽關系,男女之間如此不設防都是一件很不應當的事。
若是以前倒也罷了。
只是,容涯心中默了一會兒,雖然他覺得袖袖和從前一樣,還是一只又乖又軟的漂亮幼崽,但就世俗而言,她似乎長大了不少。
容涯心中掙紮,他發現自己的教導似乎不大成功,袖袖似乎很不在乎男女大防。
——無論是對他,還是對作為“林清聽”的他,都很粘人。
在他面前如此倒也罷了,畢竟祖宗是他一手養大的,他不會害她,若是對其他男人也這樣……
容涯心中将冒出這個想法,險些抑制不住殺氣。
他眸光垂落,掩住晦暗眸色,拈了下指尖。
“袖袖。”青年嗓音清溫。
“嗯?”
藺绮停下手上動作,下巴抵在青年肩窩,側頭看姐姐。
青年照例是溫和的模樣,他眉目溫順,斟酌道:“尋常男女之間不能貼得這樣近。”
“為什麽。”藺绮問。
“因為這樣可能會傷害到你,不合時宜的親密或許會滋長腐爛的情誼。”容涯對上藺绮濕漉漉的漂亮瞳孔,青年的眸子映着月光,他溫聲道:“然而,世上許多男子并配不上你如此的親近。”
清越的嗓音如流水一般,不疾不徐。
容涯兢兢業業履行年長者的義務。
袖袖小貓聽了,點點頭,蹭了蹭容涯的肩窩,她欣賞着青年戴耳墜的美貌,漫不經心唔了一聲,乖乖道:“我知道呀,姐姐。”
“嗯。”
容涯颔首,眉梢含笑,他微微偏頭,天青玉耳墜便輕輕晃動。
冷白指節叩了叩藺绮的側臉,他躊躇片刻,笑說:“那就不該這樣粘人。”
“我不粘人。”藺绮趴在容涯肩頭,撥了撥天青玉耳墜,青年眸光略茫然,顯然不相信她的話。
袖袖小貓尾音上挑,軟綿綿道:“但你是我姐姐呀,我們又不是尋常男女。”
容涯微皺眉:“但我是男子。”
此時風聲舒緩。
藺绮含混嗯了一聲,她看向自己的漂亮姐姐。
——青年松松垮垮着一件霜白長衣,長發散落半遮住眉眼,他毫無疑問有着世上第一等瑰麗清冷的美貌,蒼□□致的側臉上淌着月光,青年眸光清淩淩,眸子深處神秘的霧藍色像大海的潮汐。
天青玉耳墜被風帶起,輕輕晃蕩,流蘇招搖帶着潋滟水色。
藺绮蹭了蹭青年的側臉,對他方才的話很不在意:“姐姐,你要照一照鏡子嗎。”
容涯聽她說話,微愣住,半晌,垂首輕笑一聲:“混賬東西。”
他不欲與藺绮分辯,藺绮又開口:“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姐姐把我養大,我自然想親近姐姐的,難道你要把我推開嗎。”
“而且你是我姐姐呀,尋常姐妹尚且能抵足而眠,我想離姐姐近一些都不行嗎,你三年都不出關,如今也只有一抹分神來陪我,現下還要把我推開,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藺绮說着,眸中浮現出些許水霧。
“胡攪蠻纏。”容涯低聲斥道。
他指尖無意識擦過床沿。
青年側倚床頭,微垂眸,壓下心中難過和歉疚,略思忖了一會兒,仍覺得不大妥當,但也沒說什麽。
他伸手抹了下袖袖小貓軟白的眼尾,嘆了口氣:“成日裏都在想什麽,我養你到這麽大,怎麽可能不要你。”
其實他心中隐約尚存一絲別扭。
但因為舍不得袖袖不開心,又或許是因為舍不得割舍一些連他也捉摸不透的隐秘心思,所以把那點別扭埋在了深秋的月光裏。
此時樹梢微動,風聲又起。
容涯收回手,恍惚間感到一絲涼意,袖袖剛剛給他穿耳墜時,他心中躊躇又緊張彷徨,此時才驚覺身上出了一層薄汗。
青年掀開被子起身下床,預備出去沐浴,袖擺卻被自家祖宗緊緊攥着。
紅衣少女杏眸睜圓,眸中似有幾分迷茫和害怕。
容涯知道自家祖宗粘人,恍惚間又覺得她沒什麽安全感。
青年在床邊停住,微俯身,天青玉耳墜垂下,青年漂亮得像踏月而來的神明。
他攏住藺绮,兩人額頭相抵,青年笑着哄自家祖宗:“我說了陪你,便不會走,你乖乖睡覺,姐姐一會兒就回來。”
輕柔的嗓音落下來,如古寺裏焚起的艾草的餘燼。
淺藍色的靈氣升起來,化作一條松散的線,一端系在藺绮手腕上,另一端則系着青年的手腕,容涯起身,長衣委地,他揉了揉藺绮的長發:“別怕,睡吧。”
藺绮眨了眨眼睛,看手腕上淺藍色的細線。
青年出屋子阖上了門,線卻沒有斷,一直向外延申,袖袖小貓這才放下心,乖乖躺下,把自己卷在被子裏。
月色蒸騰。
藺绮沐浴在月光裏,她擡起手腕對着天上的月亮,心中忽而生出無盡的歡喜。
芥子裏,雲鏡發出細微的響動。
藺绮拿出雲鏡,是藺浮玉找她。
雲鏡上。
藺浮玉:你不在霜雪天。
陳述的語氣。
——
臨雲宗,主峰。
“少、少主——”
顫顫巍巍的聲音。
芝祿跪伏在院內青石磚上,他被藺浮玉從苦牢提出來後,輾轉到戒律堂,又到了少主居所,他面目狼狽,衣衫褴褛,茫然無所适從。
少主問他大小姐的符箓,他一句話都不敢說。
他寧願死都不想再招惹藺绮那個瘋子。
少主問了他一會兒,便不再說話。
芝祿知道憑臨雲宗宗門首席的智謀,絕對什麽都知道了,但他一點都不想翻案,他瘋了才敢去找藺绮的麻煩。
他那點指甲蓋大小的冤屈哪有性命重要。
芝祿心裏發慌,手腳哆嗦,他戰戰兢兢擡頭,望向不遠處的首席弟子。
——藺浮玉站在院子裏,脊背挺拔,長身鶴立,照例一身白金長袍,腰間環玉帶,一派清正端方的君子模樣。
然而,他此時微微皺眉,低頭擺弄雲鏡,眸光無處着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過了良久,他才開口。
清冷的嗓音混在無邊月色之中:“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既然此事有藺绮的過錯,你不必再為她遮掩,我理當還你公道。”
“然則你一來欺上,二來渎職,這兩樁事亦是罪過,明日戒律堂會重新判罰,長老們定罰時亦會顧及你在苦牢裏的艱辛,此後你也不必再去苦牢了。”
“可是、可是少主我不想翻案啊……”芝祿急急出聲。
“戒律堂斷不能容冤案。”
藺浮玉微怔:“你在怕什麽。”
半晌,他哂笑一聲:“怕我妹妹?不必擔心,此事不會驚動她。”
“她的錯處自當由我這個做兄長的來擔。”藺浮玉倚着廊柱,微微阖上眼,似乎有些疲憊,他揮揮手,“退下罷。”
芝祿聞言如蒙大赦,恨不得以頭搶地叩謝少主恩情。
這時已經很晚了。
藺浮玉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藺绮的消息,預備進屋歇息,雲鏡卻泛起微光。
藺绮的心情似乎很好,發過來的消息語氣也十分活潑。
雲鏡上。
藺绮:我回家啦,哥哥。
藺浮玉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藺绮回了她過去十六年的家。
他默了一會兒,心中生出些苦澀。
然而臨雲宗錯過了藺绮的十六年,她剛回來時又受了這麽大的委屈,總歸是他們有所虧欠。她回家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青年在院子裏停住,站在月色下,他想問藺绮還回不回來,但是猶豫斟酌了好久,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
他想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公事公辦,扯了個和想問的話完全不相幹的話題。
藺浮玉:你參加仙門大比嗎。
藺绮回得很快:參加的。
對面的人似乎很開心,有無盡的傾訴欲:哥哥,青要山的柿子比臨雲宗的要甜許多許多,仙門大比再見時,我帶給你吃。
藺浮玉的眉眼很輕很輕地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