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聽長睫微垂, 看着眼前醉眼朦胧的袖袖。
她身上那件單薄的紅衣抵禦不了嚴寒,估計是醉得糊塗了,連衣裳都換錯了。
少女仰頭流淚, 袖擺垂下, 雙手被凍得冰冷發紅, 緊緊攥着袖管,她冷得牙齒打顫,顫音混在破碎的嗚咽裏,周遭是如水的月亮和清寒的風。
“我、我要姐姐——”
她哭啞了嗓子, 聲音很小,細細弱弱的,略帶了些嘶啞。
她看起來已經很醉了, 意識很不清醒, 清淚無聲落下, 她踉踉跄跄撐着扶手, 目光茫然懵懂, 怔怔往高樓外走。
一步、兩步……
容涯仙尊沒動, 他立于樓梯上,神色晦暗不明,紅衣少女背對着他,即使在幽深黑暗裏, 仙尊也能輕易看清她單薄的身影。
青年長睫微顫,月光在他細密的鴉睫上投下陰影。
理智告訴他,袖袖在一點點長大, 早晚要離開自己, 一直這麽粘着他, 或許稱不上是一件好事, 他身邊又委實不大安全。
但林清聽想到袖袖可憐巴巴找姐姐的樣子,喉中湧上一層澀意,指尖摩挲過扶欄,被倒刺紮了一下,指腹泛起微微的疼。
林清聽嘆了口氣。
雖說袖袖早晚會長大成人,但她現在的年歲還這樣小。
——幼崽粘人應當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更何況,三年前他閉關得那麽突然,袖袖沒有安全感也理所應當。
他看着袖袖現在的模樣,時常想,或許他當時就不該閉關。
容涯仙尊在心裏深深反省了一下自己。
這時,高樓正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紅衣少女扶着門廊,愣愣看着純白的雪地,她的身上,罩着一層尋不到歸處的迷茫和惶恐。
林清聽化霧出現在高樓門口,散落的淺藍色光暈落在高樓裏,林清聽站在藺绮身後,微垂首,蒼白清瘦的手伸出去,觸上藺绮的長發。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藺绮背對着青年,少女臉色蒼白,踏在月光映照的雪地上。
她和林清聽擦肩而過時,就已經不再流淚,一粒晶瑩的淚珠挂在眼角,将落未落,眼眶還泛着淡淡的緋紅。
青年的手極冰極涼,不經意間擦過她細白的後頸。
藺绮心頭泛起一陣酥麻,像密密麻麻的蟲蟻鑽入骨髓般。
她一手扶着門框,一手攏在袖擺裏,五指微微蜷縮。
藺绮連呼吸都帶了顫抖,骨子裏瘋狂肆意的情緒抽芽瘋長。
她實在是太思念姐姐了,她瘋了一樣想見姐姐,想讓姐姐抱抱她,即便知道是飲鸩止渴,但她再見不到姐姐,她就要難過得不能呼吸了。
她知道姐姐肯定心疼了。
心疼就代表會縱容她。
她有點計劃成功的開心,又因為欺騙姐姐而愧疚害怕。
藺绮低頭,壓下心中泛濫的情緒,月光清澈潔白,落在她漂亮的眸子裏,少女的眸光晦澀而惶恐,指甲嵌入木制門框,她竭力平緩自己的情緒。
剎那間,她有些恍惚,藺绮迷蒙地眨了眨眼睛,長發披落而下,她微偏頭。
透過長發淩亂的縫隙,藺绮看見溫柔的淺藍色,光暈浮動,像潮起潮落的大海。
她的意識昏沉下去,眼前陷入長久的黑暗。
***
混混沌沌間,她聽見山間泉水流淌的聲音,杜仲樹枝頭的山雀發出啁啾鳴響。
一顆紅彤彤的柿子落在地上,伴随着“砰”地一聲響,地上濺起秾稠紅豔的果漿。
藺绮被柿子掉落的聲音驚醒。
她下意識擡手,左手卻被緊緊拉住,袖袖小貓此時尚且迷離惝恍,她長睫濕潤,撲閃兩下。
這是青要山的洞府裏。
右手攥緊袖管,她忽然又想落淚。
她說她想回家。
姐姐就帶她回家了。
容貌昳麗的青年坐在床邊,他着霜白麻衣,長發束起,藺绮看着他,怔怔然,她唇角蠕動兩下,過了很久,她聽見自己沙啞酸澀的聲音。
“姐姐。”
“嗯。”青年應。
“別鬧。”他微微皺眉,頭也沒擡。
聽聲音,青年略有些不虞。
藺绮乖乖不動了,她看着眼前幫她治傷的青年。
——雖然林家小少爺生得不賴,但他顯然沒有姐姐漂亮。
霜白麻衣布料并不好,白中帶着點淡淡的灰,摸上去甚至還有些粗糙紮手,但青年卻能将霜白麻衣穿出一種清貴無雙的氣度。
她的漂亮姐姐慣來有一雙溫柔浩瀚的瞳孔,清淩淩的,大抵是因為他主修的靈氣屬水,青年的眸子深處,總泛起如湖冰般清冷破碎的藍。
此時,他目光低垂,認真治傷。
藺绮為了讓姐姐心疼,對自己下手也沒個度。
此時看着一道傷痕和未幹的血跡,青年眉眼間染了幾分郁氣。
“疼。”袖袖小貓軟軟道。
“疼着。”容涯仙尊語氣淡淡。
霜雪天裏,夜色濃稠,他并不能看清藺绮手上的傷,只知道在流血。
如今他看着自家祖宗手腕上的傷痕,心中難得生出些久違的躁郁。
他問鼎劍道至尊後,便鮮少有這樣煩悶的時候,上一次還是因為藺绮被藺岐山傷得鮮血淋漓。
“鉸刀?”他輕輕喃喃,他單手拿着濕巾帕,小心翼翼把藺绮手腕上的鮮血清理幹淨,垂首間,青年語氣放緩,極無奈地笑了下,嗓音溫沉,“如何傷的。”
袖袖小貓含糊道:“不是故意的。”
仙尊便知這是袖袖自己的手筆,他自然不可能對袖袖發脾氣。
“你先清醒清醒。”
手上清洗血跡的動作滞住,青年抿唇,眉眼中流露出些許為難,仙尊溫和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這樣我會很生氣。”
眼前迷迷糊糊的小祖宗悶悶低頭,為自己辯駁:“醉了,不是故意的。”
仙尊笑着看她。
溫軟小指輕輕勾了勾青年掌心,袖袖小貓思緒不清醒,說出的話也帶着濃濃的鼻音,她巴巴說:“不抱我嗎?”
“不抱你。”仙尊淡笑。
“為什麽。”藺绮軟軟問,她的聲音有些可憐,抽抽噎噎的。
青年将藺绮手上的血跡清洗幹淨,又拿出一只藥瓶,指尖微擡,剝落瓷瓶封口,給藺绮上藥。
他聽見藺绮的問題,微哂,語氣斯文:“因為我有點生氣。”
“我養你那麽大,不是讓你傷害自己的。”
容涯仙尊輕輕摩梭了下瓷瓶瓶身,瓷瓶觸感冰冷,他現下覺得,哪怕自家祖宗不跟化神待在一起,也很危險。
青年語氣散漫,笑着問:“為什麽拿鉸刀刺自己。”
藺绮心道當然是為了讓你心疼我,但她肯定不敢這樣說,故而袖袖小貓只是低頭,右手輕輕扯了扯青年的霜白袖擺,軟軟喊姐姐。
半晌,瓷瓶被擱在案上,他微側身,霜白袖擺掩唇,青年輕輕咳嗽兩聲,他阖上眼,平緩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青年清溫的聲音落在洞府裏:“混賬,無法無天了。”
藺绮的手腕上好了藥,她收回手,活動了下左手。
青年身上清苦的草藥氣息蓋下來,袖袖小貓格外安心。
她一手拉着姐姐的袖擺,側望了眼洞府的窗子。
雖然知道為什麽會回到霜雪天,但為了不讓姐姐起疑心,她故作懵懂,聲音溫軟,問:“姐姐,我不是在霜雪天嗎,為什麽會回家。”
青年偏頭望過來,眸中映出窗子外杜仲樹間的螢火。
他眉目間染上溫和笑意,語氣卻含糊,避重就輕道:“你近來太混賬,我不放心你待在外面,這一段時日,你乖乖在家待着。”
容涯仙尊将話說出口時,幾乎想到了袖袖小貓擰眉抿唇悶悶拒絕的樣子。
畢竟她是自願下的山,能回卻不回應當是自有籌謀,如今被他帶回來關着,難免會有不滿。
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醉醺醺的小祖宗倚着床頭,什麽話都沒說,乖乖點頭應知道了。
倒是很乖巧。
仙尊竟從自家祖宗的行為中,又體會到一點她粘人的好處來,至少自己在青要山的時候,她肯乖乖待在家裏不亂跑。
青年想着,起身欲往外走,袖擺處的拉力讓他停下。
容涯回頭,剛剛乖巧坐着的祖宗此時明顯心神不寧,溫軟小手緊緊攥着霜白袖擺。
袖袖小貓有些害怕,眸光濕漉漉,聲音小小的:“姐姐,你要去哪兒。”
修長清瘦的手撫上藺绮的長發,輕輕揉了揉,容涯眉眼輕彎,很輕很輕地笑了下,青年聲音遙遠而朦胧,像是經文輕頌,他嘆道:“那麽粘人啊。”
“我去端醒酒湯。”容涯說。
“可以不去。”藺绮不放手,“我已經入道了,很快就能清醒了。”
修士的意識确乎比尋常凡人要堅韌許多。
容涯原先也是這樣想的,但他又想起剛剛霜雪天裏,袖袖一身單薄紅裙往雪地裏走的模樣,到底還是不放心。
若是她再往自己手上劃一刀,容涯仙尊覺得這小混賬可以扔了。
他還沒說話,袖袖又悶悶開口:“你端了我也不喝。”
十分無理取鬧。
“混賬。”
容涯笑了,問:“那你想如何。”
“我只想要姐姐。”紅衣少女仰頭,清透瑰麗的眸子裏,又濕又軟,滿是期待和信任,她聲音很糯,尾音上挑,撒嬌一樣,眉眼又低垂,一派小可憐的模樣,“我想讓姐姐陪我。”
洞府裏點了燭火。
昏黃的光暈灑在青年的眉眼上,他長身鶴立,站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間,他半倚着牆,聞言,笑了下,颔首:“也好,睡吧,我在這裏陪着你。”
青年伸手,手心懸于燭火之上,一點藍色靈氣溢出,燭火被挑滅,屋子裏瞬間變得幽深且黑暗,只有一束清白的月光透過窗子縫隙灑進來。
青年坐在桌邊椅子上,借着月光,拿了本書冊翻,就像過去十幾年,每一個被噩夢吓醒的夜晚,她害怕,或者想要姐姐,姐姐就會坐在她的屋子裏陪着她。
深秋的夜晚。
窗外柿子樹的葉子都落完了,風吹過,一個個紅彤彤的柿子就招搖晃動起來,柿子濃熟的氣息混着青年身上草藥的清苦,飄散在風裏。
藺绮側躺在床上看姐姐。
月光柔化了青年的容貌,消解了他身上那種矜貴的清冷氣,烏黑長發披散下來。
青年眉目溫和,因為長久的病痛,他臉色顯出些病态的蒼白,唇色只是淡淡的紅,像覆上一層清白的霜。
林家小少爺生得很好看,但五官更柔和也更稚嫩。
藺绮看久了林清聽用林家小少爺的殼子,又太久沒有伴随在姐姐身側,以至于她都忘記了姐姐本相上,那種驚心動魄雌雄莫辨的端豔。
“怎麽了。”容涯注意到自家祖宗的目光,偏頭垂眸看過來,他下意識伸手,将她把被角掖了掖。
“姐姐,我可以不用睡覺。”她想跟姐姐說話。
容涯笑說:“更深露重,萬籁無聲,你不睡覺做什麽。”
“我已經入道了。”藺绮擰眉,她不大開心,強調,“修士就是可以不用睡覺的。”
青年啞然而笑。
“你才練氣。”仙尊無情扭正自家祖宗的認知偏差,“想在夜裏胡鬧,還是等你金丹再說吧。”
“不胡鬧。”藺绮伸手叩住姐姐冰涼的手腕,青年微怔。
月光下,紅衣少女眉眼彎彎,绮麗漂亮的眸子裏,像是藏了一整片潋滟的桃花海,她見到姐姐,本來就很開心,語氣輕快,綿甜的嗓音裏不自覺染上笑:“姐姐,我去了一趟臨雲宗,掙了很多錢。”
提起這件事,仙尊就想起藺岐山面前,袖袖渾身鮮血的模樣,心中并不滿意,但在袖袖面前,他依舊笑着,說:“你已然告訴過我了。”
“我之前在松雲庭的拍賣上買了個東西,很稱姐姐的。”袖袖小貓說着,往被子裏側挪了挪,她拍拍床榻外側,示意青年坐在這兒。
容涯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麽。
他坐在床榻上,目光平和溫柔,霜白袍擺松松散散垂曳而下,青年不欲掃她的興致,笑問:“什麽。”
藺绮馬上從被子裏爬出來,拉被子把自己和姐姐都蓋住,她則像沒骨頭一樣,懶懶倒在姐姐身上。
袖袖小貓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側臉倚在容涯肩窩,他伸手半攏住自家祖宗,眼見着藺绮從芥子裏拿出一只錦盒,錦盒推開。
——是一只天青玉耳墜。
青年莞爾哂笑。
此時,容涯仙尊真心覺得,這小混賬确乎可以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