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天裏, 袖袖小貓縮在軟被裏,乖乖補覺。
霜雪天外,仙門執法處。
經過一夜的清算, 仙門執法終于點清了山城的破損, 給每個宗門都遞了一筆細賬。
仙門弟子們都被關在一起, 相互依偎,等自家宗門繳清了靈石把他們撈回去。
仙門執法。
——從仙門各大門派的精銳弟子中選出,各宗長老輪流坐鎮,主要負責代仙門行守護人間之責, 除魔衛道,護佑蒼生。
近十年,山城鎮守的執法長老是望月派的一位符修長老。
他将賬目清完, 才抽出時間來看看牢獄裏關着的罪魁禍首。
囚牢裏嘈雜喧鬧。
“江江啊, 在牢裏推牌九有些過分了。”長老看着江梅引, 幽幽嘆了一口氣。
他提醒完, 又轉身揣手, 看囚牢裏, 半倚着牆阖眼休憩的青年,很茫然,好奇問:“江梅引和明止進來我不意外,您進來是為了點兒什麽呢。”
身着白金長衣的青年側坐在幹枯稻草上, 牢獄壁磚上凝出的水滴打濕他的衣襟。
藺浮玉沒回答,他疲憊地睜開眼睛,望向符修長老, 聲音很輕, 帶着些沙啞, 問:“我妹妹呢。”
所有人的目光投在符修長老身上。
“唔——”
長老沉吟一會兒, 琢磨道:“你是問藺大小姐還是問你們家小孔雀啊?”
藺浮玉道:“藺绮。”
長老思忖道:“這位大小姐麽,據說已經回臨雲宗了。”
“藺浮玉。”
長老揣手側倚着壁磚,笑呵呵看藺浮玉:“你這個妹妹很了不起啊。”
“她符術造詣這麽高,不如把她送來望月派吧。”
“符術?”藺浮玉有些迷茫。
符修長老看他茫然的樣子,也有些詫異。
他拿出在追殺藺绮的人身上摘下來的黃符,順着囚牢的空縫遞給藺浮玉,他小聲嘟囔:“這符難道不是她畫的?你們臨雲宗沒幾個人修符術啊。”
藺浮玉接過黃符,垂眸看了一眼,沒說話。
雖然他不修符道,但他也見了不少符紙,光看這符上的咒文,這符便不是凡品。
符道五重以下的人絕對畫不出來。
藺绮修了符道,品階還不低。
但是她為什麽不說。
這時,雪白長發的小少年悄悄蹭過來,認認真真看了眼符紙:“小漂亮竟然會符術。”
明止試着扯了扯藺浮玉手裏的符,很輕松就把符紙扯出來了,他擡頭看了眼自家首席師兄。
藺浮玉身上鞭傷還沒好,就下山和江梅引打了一架,之後又被關在仙門執法幽暗陰冷的囚牢裏鎖了一夜,他看起來已經很疲憊了。
青年背靠着牆,雙手無力垂下,臉色蒼白無血色,唇色也很淡,白金長衣上沾了些污漬,他此時微阖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首席師兄。”明止推了推他。
藺浮玉嗯了一聲,睜開眼看他,聲音很輕:“怎麽了。”
明止指了指他的肩:“血洇出來了。”
之前和江梅引對劍時,打得太兇,背上的鞭傷被牽連,傷口撕裂開,其實鮮血早就洇出來了,現下已經變得暗沉,只是長夜漫漫,牢裏太黑,明止現在才發現。
藺浮玉淡淡應了聲知道,又阖上眼,沒管撕裂的傷口。
他的意識有些恍惚。
周圍是壁磚凝成的水珠滴落的聲音。
江梅引輸了靈石,一直在嘆氣,然後明止把自己手裏的符抽走,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他聽見明止和江梅引湊在一起小聲嘀咕了一會兒,明止帶回來一顆丹藥,喂到他唇邊。
藺浮玉昏昏沉沉間,一直在想藺绮。
之前在戒律堂審芝祿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相信藺绮真得會傷芝祿,連他也不信,如今看來,芝祿渾身上下的傷口,可能真的是他這小妹妹的手筆。
彼時芝祿說,藺绮是用符傷的他。
若這張符真得是藺绮畫的,那她的符道修為肯定不淺,芝祿只是一個普通的練氣,在妹妹面前,必然一絲還手之力都無。
可是,為什麽他在藺绮身上,看不出來任何靈氣修為。
除邪道外,還有什麽法子是能幫人完全隐匿靈氣修為的。
藺浮玉有些頭疼,他微微皺眉,指尖輕輕捏了捏眉心。
囚牢裏,又開始吵鬧。
江梅引不推牌九了,和臨雲宗的師弟師妹們一起,研究那張符。
江梅引笑吟吟道:“妹妹深藏不露啊。”
“當然,這可是我們的小漂亮!”
“嗚嗚嗚小漂亮竟然會符術,好厲害。”
“看!這咒文,多高深!多漂亮!只有這張符才配得上我們的小漂亮啊,好耶!”
“你們是不是瘋了,藺绮隐藏實力混進你們臨雲宗,你們就不怕她是魔物派來的細作嗎。”各宗各派其他弟子跟看傻子一樣看臨雲宗。
“細作?不會吧。”
臨雲宗有師姐遲疑了一會兒:“雖然确實有可能,但是,但是,她是小漂亮欸。”
“但她是小漂亮欸。”
“但她是小漂亮欸。”
“……”
各宗各派:“?”
有病吧。
這就是仙門正統第一大派?仙門是不是要亡了?
衆人喧嘩中,江梅引莞爾,他走到藺浮玉身邊坐下,單手撐着下巴,漫不經心看藺浮玉:“妹妹參加仙門大比嗎。”
藺浮玉搖搖頭,聲音低啞:“不知道。”
“我妹妹。”他又警告。
“好的。”
江梅引從善如流,依舊笑吟吟:“天亮了,秦羅衣應當到臨雲宗了,你記得讓妹妹避開她。”
“為什麽要避開。”藺浮玉睜開眼,語氣冷淡,“我打得過秦羅衣。”
江梅引默了會兒:“是我打不過。”
他摸了摸鼻梁:“你是天行榜榜首,護得住妹妹,我險些忘了。”
江梅引拍了拍藺浮玉的肩,偏頭擡眼,看見地牢的門大開,幾位長老攀談着走過來。
江梅引擡起手,對着來人揮了揮,他把藺浮玉拉起來:“走了。”
***
霜雪天裏。
袖袖小貓睡醒之後,枕在軟枕上,有些發怔,生怕先前種種都是大夢一場。
藺绮下樓。
一樓的桌子上,擺着一盅白梨甜湯,還有一碗薄皮馄饨,吃食上覆着淺藍色的靈氣,故而一直是熱的。
藺绮走遍了一樓,沒找到林清聽。
她垂眸,心中忽而生出些慌亂。
藺绮看見高樓外雪地上,匆匆忙忙往裏跑的小仙童。
“大小姐。”
阿稚額頭上汗津津的,小臉兒泛紅,跑到自己面前的時候,雙手擡起捧着一顆白梨,眼睛亮晶晶的,笑得燦爛:“生辰開心,這、這是我種出的,您嘗嘗。”
藺绮怔了一下,将白梨接過來,笑說:“謝謝阿稚。”
她先前倒是聽幼虎說過,阿稚這些天都在忙着種梨樹,只是這才寥寥幾日,他是如何把梨子種出來的。
藺绮揉了揉阿稚的頭發,她心中有些疑惑,卻也沒有問。
“林清聽呢。”藺绮問。
阿稚想了想:“仙師他半個時辰前走了,出了傳送陣,不知道到何處去了,他走前說,讓您乖乖吃飯,大小姐還沒築基,不能辟谷。”
藺绮抿唇,悶悶問:“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阿稚有些迷糊,抓了抓頭發:“不、不知道呀,林仙師沒說,應當一會兒就會回來吧,往常都是這樣的。”
阿稚糊塗了。
他記得,先前大小姐根本不管林清聽回不回來啊。
怎麽現在突然開始過問了。
阿稚看着眼前的紅衣少女,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現在的大小姐很不開心。
雖然她低頭看自己時,眉眼彎彎笑得又甜又漂亮。
但大小姐剛剛提起林清聽的時候,眼尾下壓,整個人不自覺染上一些難過和郁氣,像一只被抛棄的孤獨小貓。
阿稚扯扯藺绮的鮮紅袖擺:“大小姐——”
藺绮嗯了一聲,尾音上勾,軟綿綿的。
她似乎發現了阿稚的擔心,強壓下心中的不開心,輕輕笑了一下,她指尖勾着紅絲帶,在長桌邊坐下吃飯。
此時日上中天。
霜雪天雪地上反射着泠泠清光。
藺绮一邊吃飯,一邊等林清聽回來,她拿出雲鏡随手翻了翻。
她看着臨雲宗師兄師姐們發出來的留言消息,才知道藺浮玉他們已經回來了。
藺浮玉回來後……
藺绮長睫微垂,輕輕攪動瓷勺。
藺浮玉回來後就進了苦牢,把芝祿重新帶回戒律堂,因為今日臨雲宗開宴的緣故,他還沒來得及深究,又被召去主殿。
藺绮抿了一口白梨甜湯,清甘的糖水流連唇齒間,她漫不經心移開目光。
早在她用符紙砸那些追她的人的時候,藺绮就想到了自己的修為會被懷疑。
如今看來,藺浮玉反應的速度果然快。
就是不知道藺浮玉心裏是怎麽想的。
如果藺浮玉發覺自己并非他心目中那個溫軟乖巧的小妹妹,芝祿身上的傷确實都拜她所賜,這位仙門第一等清正端雅的首席師兄會怎麽對待她。
藺绮有些遺憾。
她還挺喜歡藺浮玉這個哥哥的。
她散漫想着,又咽下一口甜湯。
高樓外,有人踏雪而來,藺绮以為姐姐回來了,連忙擡頭望過去。
是藺浮玉。
青年照舊一身白金長袍,長發束起,端豔清絕,他似乎有些疲頓,身上染了淺淺的血氣,他微掀眼簾,對上藺绮的目光。
他的眸光中浮現些許溫和笑意。
小漂亮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藺浮玉到底在想什麽,裝乖道:“哥哥。”
藺浮玉應了一聲,從芥子裏拿出一只錦盒,遞到藺绮面前。
“生辰禮。”他眉眼很淡,聲音也有些虛弱,對着藺绮,卻一直在笑。
錦盒推開,裏面是一支符筆。
——冷玉質地,筆端隐隐有青綠靈氣浮動,如松如雪,指尖觸上去,冰冰涼涼的。
漂亮小貓擡頭看着藺浮玉,有些茫然。
“準備得倉促,萬望見諒。”藺浮玉眉目清冷,聲音卻很溫和。
他身上有傷,又在陰冷牢獄裏被關了一夜,此時頭腦昏沉,意識并算不得清明,清瘦修長的手伸出去,揉了揉藺绮的頭發。
“對不住,錯過了你的十六年。”藺浮玉垂眼低眉,歉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