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天色漆黑, 皓月流光。

此時正是夜晚,大地靜谧沉悶。

打更人穿梭于巷道間,手裏提着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芒, 打更的梆子聲落在道路上、瓦檐下、水上橋上。

他如往常一般巡夜敲鑼, 夜色混沌, 恍惚間,他察覺到有一陣極快的風擦身而過。

詭秘莫測的氣息張牙舞爪盤踞在黑暗深處。

打更人微微皺眉,覺得今晚有些奇怪,他摸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小聲嘀咕:“怎麽那麽冷,真是見鬼了。”

“砰——”

更夫猛地擡頭,前方一陣巨響炸開。

河邊的一塊巨石被炸得四分五裂, 小石子崩裂開來, 濺入河水裏, 一陣陣波瀾接連不斷, 打碎水中的月亮, 碎屑飛灰飄散在空中。

不遠處, 一道劍光乍然升起。

在那極耀眼的劍光的映照下,巷道四周亮如白晝,他眯起眼睛,看見了許許多多隐匿于暗處的人, 披着鴉黑色兜袍,如流水般朝南邊聚集。

“乖乖,怎麽打起來了。”

更夫心裏一緊, 往巷道深處退了幾步, 倏爾, 他踩中一截枯枝, 幽靜的巷道深處,發出咔嚓的清脆聲響,更夫被吓了一跳。

然後,他聽見身後輕輕的呢喃聲。

“燒春……”

這聲音極細弱。

更夫冷汗直流。

他僵硬地扭過脖子,看見一身着白金長衣的青年,青年腰間佩玉,右手執劍,此時正擡頭,看着空中那抹劍光,眉心緊縮,似有思量。

“仙仙仙、仙師,那邊好像打起來了,他們好像越來越近了,快打過來了。”

更夫哆哆嗦嗦。

他看見青年身上的白金長袍,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我該怎麽辦啊,我、我還不想死啊,你們不會傷及無辜吧。”

藺浮玉看着他,指尖輕輕摩梭劍鞘,說:“還沒打過來,先尋個地方藏着吧。”

說着,藺浮玉往更夫身上甩了一張護身符,他看着天上亂飛的劍光,嘆了一口氣,蒼白指尖拈了拈眉骨,壓下眉心的煩躁。

藺浮玉問更夫:“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姑娘,十六七歲,穿紅衣裳,很漂亮。”

更夫迷茫搖頭:“不曾啊仙師。”

“天爺啊,不是吧,你們打架不會是為了她吧……”

更夫一肚子問題,他絮絮叨叨跟在藺浮玉後面壯膽,藺浮玉擡眼,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凝眸望河上廊橋。

明止站在水上,雪白長發被削下來一截,江梅引站在他對面,眉眼輕彎笑得和善,他跟明止說了句話,轉身就要離開。

藺浮玉提劍閃身而上。

“江梅引。”他穩穩落在水面上,冷冷看着對面穿青金長袍的斯文青年。

“來得真快啊。”

“你們一個兩個的,真不把臨雲宗的宵禁當回事。”

江梅引緊了緊手中長劍,看着藺浮玉,目光薄涼,語氣含笑且散漫:“傷得那麽重就不要出來了,哪怕贏了你,也是我勝之不武啊。”

“我妹妹呢。”藺浮玉聲音冷得像三九寒天的冰柱。

“不告訴你。”江梅引眉梢帶笑。

“铮——”

劍鳴清越,藺浮玉拔劍而上。

兩人的身影交雜在一處,混着無數劍影法技,水面蕩起白浪,水柱噴濺至天上,拔高足足數十丈,場面愈發混亂無序。

明止藺浮玉來了,果斷收劍,踏水離開。

他掃了一眼岸上各處的刀光劍影,有些心疼地捋了捋自己的雪白長發,笑容古怪:“唔,打成這樣,仙門執法應該快來了吧。”

“小漂亮呢。”他腳步輕快,四處張望。

***

與此同時,山城南側。

一個極荒僻的角落裏。

現下是秋天,葉子都落光了,老樹枝桠盤虬,月色當空,一節粗壯的枝桠上。

漂亮的少女坐在枝桠上,紅衣松松散散垂曳而下,清白月光流在她瑩白的側臉上,烏發落下,遮住她的眉眼,發尾紅繩順風揚起。

她身邊,蒼白病弱的青年一身霜白,微垂眸,修長指節間系着一條紅繩,他神色慵散,似乎有些無聊,變着花樣給紅繩打結。

藺绮垂眼。

樹下零零落落分散站着十幾個黑袍人,盡管臨雲宗的師兄師姐們擋了許多人,但暗地裏走到藺绮面前的人還是不少。

這些人彼此之間相隔甚遠。

看得出來,他們雖然都是為了搶仙草,但都不是一個門派的。

漂亮小貓眉眼彎彎,語氣又輕又軟,感嘆道:“好多人呀。”

“前輩,您來得也沒比他們快多少呢。”藺绮看向站在遠處高樓上的老者。

——一老者須發皆白,着灰袍,寬大袖擺裏繡暗紋金線,袍上有星宿紋樣,他眸光下移,此時正居高臨下俯視着她。

聽見藺绮的話,老者哼笑一聲。

這裏是臨雲宗山城的西南角,也是他設下的禁制的角落,獵物已被逼進囚籠,逃無可逃。

剛剛是他大意了。

現下有他親眼盯着,哪怕有那位言靈術高手,這大小姐也絕無可能逃脫。

“藺大小姐。”老者語氣閑散,“老夫不欲為難你,交出仙草,老夫立刻放你離開。”

“今夜月色這麽好,和你身邊的人一起去賞賞月,也好過在這裏找死。”老者眸光寒涼。

“在這裏賞月就很好呀。”藺绮懷裏抱着斛靈仙草的錦盒,鮮紅袖擺間,她拈着一張黃符,不動聲色貼在錦盒镂空內層。

藺绮說:“這裏的月亮也很漂亮呢。”

“前輩們,你們人那麽多,一株仙草怎麽分。”漂亮小貓有些好奇,垂首,又問樹下的黑袍人,雙腿輕輕晃,十分活潑的小模樣。

她說出這句話時,樹下的氣氛明顯更加僵滞。

“怎麽分是我們的事,與你無關,諸位,不要聽她挑撥離間。”有人眸光陰郁,擡頭死死盯着藺绮和林清聽,冷笑一聲。

他說出這句話時,發現樹上,原本安安靜靜坐着的霜白青年輕輕垂眼,俯視着他,眸光冷淡,眼尾上勾,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

明明是很溫和的目光,他心頭卻似攀上一層寒冰,幾乎要喘不過氣。

“好吧。”藺绮似乎有些遺憾。

小漂亮微垂睫,清白月光在烏黑長睫上投下細密的陰影。

她看起來有點不開心,小小聲埋怨,語氣卻還是輕輕軟軟的:“可是,這是我自己花靈石買的呀,你們為什麽都要來搶呀,我在人間從來沒遇上過這種事呢。”

老者似乎被她天真單純的話逗笑了。

獵物已經被他捏在手心,只等收網,他現下并不急着搶藺绮的仙草。

老者語氣和善,敲打道:“那就要記住了,這裏是仙門。”

“困了。”漂亮小貓揉了揉眼睛,溫軟小指輕輕撓了撓林清聽冷白的掌心。

她看着烏山神祠的化神老者,和樹下幾個元嬰,語氣悶悶的,生氣道:“你們早說你們要這顆仙草,我就不會拍了!”

“現在我拍下了,你們還要來搶,我都沒有錢了。”藺绮越說越難過。

她把懷裏的錦盒抱得愈發緊,杏眸睜圓,濕漉漉的眸子裏滿身憤怒。

一副小貓護食的模樣。

“吵吵嚷嚷做什麽!交出來!”厭倦的聲音響起來,有人急不可耐開口。

一道凜冽劍光乍然出現,直直向藺绮掃去。

只聽“砰”地一聲悶響,那道劍氣瞬間擦過藺绮烏黑的長發,砸上她身後的禁制,禁制上裂了一條縫隙,只在剎那間便重新補全。

這位再蠢,也是臨雲宗的大小姐。

出手的人不敢真要了她的命,只掃出一道劍氣作為警告。

眼前這位天真單純的大小姐似乎怔了下。

她微微擡起手,鮮紅袖擺掩唇,明淨清澈的漂亮瞳孔裏,浮上一層氤氲水霧。

她看着剛剛出劍的黑袍人,有些害怕似的,她聲音綿軟,還帶着點輕微的顫抖:“你們、你們想殺了我麽。”

“不要殺我。”漂亮小貓抱着錦盒的手有些松,她眼尾帶了點殷紅的底色,沮喪地垂下頭,蒼白側臉滑下一行清淚,她怕得不行了,輕輕啜泣,“我給你們,我不要了還不行嗎。”

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漂亮小貓垂首,抽搭兩聲,肩膀輕輕聳動,她似乎很生氣,卻又沒什麽辦法,松手,洩憤一樣把錦盒抛出去,錦盒劃過半空,直直往東北方向落去。

“壞人!”她嗚咽罵道。

錦盒抛出去的瞬間。

老者瞬間動了,那些黑袍人也在剎那間蜂擁而上。

在他們背後,枯朽老樹上。

清淚劃過藺绮瓷白溫軟的側臉,漂亮小貓低頭飲泣兩聲,她看着去争搶錦盒的衆人,眼尾微微上挑,烏黑碎發散下來蓋住眉眼。

夜色下,幾乎看不清她到底在哭還是在笑。

秋日的冷風吹過鮮紅裙擺,藺绮的聲音很輕很輕,又罵了一聲壞人,溫軟的手隔着袖擺,叩上林清聽的手腕。

“師兄,他們真得好壞呀。”漂亮小貓偏頭看林清聽,語氣十分可憐。

林清聽笑着嗯了一聲。

藺绮眉眼彎彎也笑起來。

電光火石之間,狂風乍起。

紅衣少女身後金光閃爍,數百張附着鮮紅朱砂的符紙驀地升起,符紙上,金色光暈流轉,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與神秘。

數百張符紙猛地向化神的禁制砸去,只聽轟地聲響,那禁制被砸出一條明顯的裂縫。

那邊,老者忙着和一堆元嬰争搶錦盒,聽見這動靜,只是微微蹙眉,他抽不出手,自然也阻止不了藺绮。

藺绮看着林清聽,眼角還帶着淚水,漂亮小貓聲音軟乎乎的:“師兄,好壞。”

林清聽垂眸,眸中帶着溫和的笑意,他微擡手,一抹藍光沖到符紙上,剎那間,密密麻麻的黃符下,泛着藍光的陣法拔地而起。

只在符陣觸到禁制的剎那,化神散了一次一次靈氣而裹成的強大禁制,如蜘蛛網般慢慢裂開。

藺绮從芥子裏拿出一把劍,随手掐了個訣,那劍瞬間懸空而起,漂亮小貓牽着林清聽,禦劍穿過禁制破碎的洞口,直直奔山城外郊而去。

風聲呼嘯而過,空中,帶着輕軟的梨花清香,還有濕潤的泥土味道。

藺绮垂眸,她看見了宅院深處的燭火,看見廣闊山城漸漸變小,看見一望無際的曠野,她看見林間鳥獸栖居,看見雲層中的兩三雲舟。

月光流下,天地浩大。

“師兄。”藺绮偏頭看林清聽。

天上有明月。

清輝灑落,流在青年瑰麗如琉璃般的瞳孔裏。林清聽聽見她的話,偏頭認真注視着自家祖宗,溫柔帶笑道:“怎麽了。”

藺绮軟軟問:“我禦劍禦得是不是很好。”

“嗯。”青年溫順應。

仙尊作為當世劍尊,第一次在劍道上,生出如此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他嗓音溫沉,笑說:“很厲害。”

他教的。

紅衣少女滿意了,她看着夜空,烏黑長發被風吹起。

那雙水光潋滟的眸子裏,映着滿天星月,柔軟的手伸出去,遮住一顆閃着光的星子。

藺绮眉眼彎如月牙兒,她輕輕說:“我有一張符,在數十裏之外。”

“現在,我要它燒起來。”

輕輕軟軟的聲音落在璀璨星河下。

***

臨雲宗山城。

頂着衆人垂涎晦澀的目光,老者手裏拿着錦盒,正欲揮袖離開。

月光流轉下。錦盒周遭散着瑩白清冷的寒光,剎那間,火光倏然燒起來。

錦盒內層的傳送符燎起大火,被一點點燒成碎屑。

只三息,錦盒瞬間消失。

老者瞳孔裏映着金紅的純粹火焰,和黃符被燒灼留下的焦褐色灰燼。

他冷冷笑了一聲,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一個字擠出齒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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