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也注意到他,容涯好脾氣地朝他颔首。
他清冷的眸子裏很快地劃過一絲詫異和疏離。
藺浮玉低頭拿出雲鏡,不知道跟什麽人發了一條消息,而後走過來,語氣平穩,開口道:“林公子,貴派掌門一直在找你。”
“你若是無事,就用雲鏡給他們報個平安吧。”
容涯笑應知道了。
又看到藺浮玉眸中閃過的一絲古怪,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甫而,他禮貌性地略一颔首,帶着雜役弟子朝霜雪天的傳送陣去。
容涯有些疑惑,剛才那個年輕人看他的表情,分明很出乎意料,就好像自己的表現很奇怪一樣。
然而,他剛才只說了句知道了。
——很平常的一句話。
難道這個殼子原先是個啞巴嗎。
容涯走在山道上,霜白袖擺委地,步姿閑散,他垂眸,半阖着眼,神識沉入識海,找到了這個殼子原主人的魂魄。
那魂魄極黯淡,是灰撲撲的一團光暈。
容涯心念一動,一抹極溫和的藍光沒入魂魄。那魂魄悠悠轉醒,化作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少爺,小少爺怔怔看着他,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
容涯溫和道:“多謝你的身體。”
小少爺反應很慢,他安安靜靜的,看着容涯,張了張嘴,有些猶豫,他反應了很久,才說:“謝謝你。”
容涯被他逗笑了:“為什麽。”
他又不說話了,擰着眉頭,似乎在盡力想,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想法,過了大約半刻鐘,他慢吞吞開口:“你聰明,娘開心,我開心。”
這一刻鐘,容涯就靜靜等着他,等他開口的時候,容涯垂首咳嗽了兩聲,又笑了一下。
他知道這小少爺是想說,如果他占了這個殼子,會讓這個殼子變得聰明一些,小少爺的母親會高興,母親開心,他就會開心一些。
然而,若是知道自己孩子的身體被一個陌生的魂魄占據,又有哪個母親會開心呢。
小少爺的目光懵懵懂懂,看着容涯,有些懊惱:“我笨。”
“娘哭。”他低着頭,像一只垂頭喪氣的小兔子。
容涯嗓音溫溫沉沉,伸手摸摸小少爺的頭:“怎麽會,你只是生病了。”
他收回手,輕輕摩挲指尖。
三魂缺其二,天殘之相,注定癡傻愚鈍,壽命不過二十。
憑骨相看,他今年業已十九。
可惜。
容涯神色有些淡,霜白袖擺掩唇,他重重咳嗽了幾聲,整個人愈發蒼白脆弱。
他眉眼輕彎,對着呆呆怔怔的小少爺,笑道:“待袖袖安穩下來,本尊就去人間幫你聚起魂魄,為你治病,權當謝禮。”
小少爺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眼前這個漂亮青年的意思,眼睛裏閃過一絲亮光。
他似乎很歡快:“治病!好!”
容涯颔首,輕輕嗯了一聲,指尖點了下,道:“睡吧。”
小少爺眨了眨眼睛,很快就閉上眼睛,睫毛甕動,漸漸睡熟了。
容涯等了一會兒,看他又化作灰撲撲的一團魂魄,飄在無邊無際的藍色識海裏。
他壓下喉中的血氣,睜開眼,又看見枝葉晃蕩的稠密青楓。
青楓道上,一群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輕人匆匆而下。
為首的那個看見他,陡然松了一口氣,他站在石階上,開口大聲呼喊:“公子,您快回去吧,夫人都急瘋了。”
青年輕輕颔首:“好。”
那一群弟子又似看見什麽了不得的事一般,又驚又喜:“公子,你變聰明了!”
容涯:“……”
***
臨雲宗用于待客的一座山峰上。
望月派的林掌門在石子路上來回踱步。
他滿臉愁容,手心冒虛汗,有弟子進來,他聽了弟子禀報後,臉帶喜色,又有些緊張:“好,找到了就好,快去給仙……給淨兒倒杯茶,記住,不得冒犯!”
“務必要尊敬。”他忽視弟子古怪的目光,小心翼翼叮囑,“像對我一樣,不對,像對卦聖一樣尊敬,不!要比對卦聖還尊敬!萬萬不能冒犯他。”
他記起昨日,林淨在屋子裏睡醒時的場景。
林淨是他和夫人唯一的兒子,可惜先天不足,生下來就癡癡傻傻,他和夫人求遍天下神醫,也尋不到治療之法。
直到三年前,望月派先祖,卦聖林守偶然下仙門,看見這孩子,親自為他算了一卦,才知這孩子是天殘之相,這一生注定癡傻短命。
林淨只有二十年壽命,而他今年已經十九歲了。
夫妻兩人心如刀絞,一邊翻遍古書尋破解之法,一邊仔仔細細照顧林淨,給他灌下各自續命丹藥。
兩人日日擔憂惶恐,生怕哪天早上醒來,林淨就已經呼吸停止,撒手人寰,夫人日日以淚洗面,幾乎已經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
然而,就在昨天。
他去淨兒寝居裏時,淨兒已經起來了,他臨窗站着,長身鶴立,看窗外的一枝枯萎海棠。
林掌門歷來知道,自己這兒子生得好看。
但林淨一直癡傻單純,任何人看見他,第一感覺都是天真,可是,昨日他看見林淨時,卻陡然從他身上感受到幾分溫和疏離。
他走進時,有些奇怪,心中又驚又懼,生怕淨兒魂魄不穩,遭魔物奪舍,掌心靈氣浮起。
窗邊的小兒子卻偏頭看過來,眸光極溫和。
林掌門心裏一驚:“淨兒?”
林淨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你是這孩子的父親?”
“本尊在等你。”
仙門裏的人很多,但能自稱本尊的只有一個人。
——仙門首座,容涯仙尊。
像是有一地驚雷炸開。
林掌門心中又是慌亂,又是欣喜。
慌亂在,有人占了淨兒的身體;欣喜在這個人是容涯仙尊,仙尊是正道化身,是天下第一等慈悲,絕不會做出對仙門弟子不利的事。
林掌門雙目含淚,幾乎哽咽,他跪地叩拜:“求仙尊、求仙尊救救我兒。”
林淨似乎怔了一會兒,颔首:“自然應你。”
“借令公子身體一用,待歸還之日,本尊替你達成心願。”他溫和道。
一語落下,眼前人早已不見。
秋風灌入,窗外,枯萎海棠孤零零立在院子裏。
林掌門恍惚良久,才從驚慌和欣喜交織的情緒中反應過來。反應過來時,後背已然被汗水打濕。
中年男人回到夫人的院子裏,抱着病弱的女子,渾身顫抖,失聲痛哭了一場,恍恍然如抓住一棵救命稻草。
秋風蕭瑟,日頭高懸。
林掌門看着紅彤彤的圓日,長呼一口氣,壓抑住心裏的緊張,擡腳朝林淨在的正廳走去。
正廳裏。
林掌門剛踏過門檻,就看見一青年立于正廳中央,身姿挺拔,氣質清雅疏離。
桌上茶水未動,茶盞邊扔着一個雲鏡。
林掌門看見雲鏡上接連不斷冒出來的消息,有些惶恐。
他猜測仙尊定然是被雲鏡的消息吵得厭煩了。
他昨日太激動,還沒來得及吩咐弟子們,不要去打擾林淨,林淨心智不全,一直活在望月派長輩們的視線裏,他陡然失蹤,自然惹很多人心焦。
他俯身長拜,語氣顫抖:“仙尊恕罪。”
容涯溫和道:“起來吧。”
他又吩咐:“不要再讓任何人打擾本尊。”
林掌門應是。
容涯拈了拈指尖。
他記得,他當初吩咐機關雀,要給他找個和袖袖扯得上關聯的身份,然而,他看這望月派的小少爺,和臨雲宗的大小姐,也不像什麽有關聯的模樣。
他正要問,卻見林掌門唇角蠕動,像是想求他什麽事又不敢開口。
容涯眉梢帶笑,語氣溫柔:“何事,直說罷。”
林掌門再拜:“仙尊,內、內子思念淨兒……”
他說出口時,心也惶然,仙尊是何等尊貴的人,每日經手的都是拯救蒼生的大事,仙尊願意救一救淨兒,已經足夠讓他感激得五體投地了。
現在還求人家去見他夫人,林掌門實在沒臉,但是淨兒十九歲這年,夫人每日風聲鶴唳,日日垂淚,若是見不到淨兒,她會有多難過,林掌門想都不敢想。
容涯略一颔首:“他睡了,本尊随你去吧。”
“帶路。”溫和的聲音,帶了一絲病氣。
林掌門頓時欣喜若狂,他再叩首,連連道謝。
他跟在仙尊身邊帶路,只指引個方向,不敢超出他一步。
容涯輕輕笑了一下:“不必拘謹,論起血脈,你我之間,百年前還算一家。”
容涯仙尊百年前避世之後,便一直活在衆人的傳說裏。林掌門也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聽着他溫和的話,心情也放松了一些:“仙尊竟與林家有血脈牽連?”
容涯又笑:“不是你們望月派的林家嫡系,是很遠很遠的旁支了,那時的林家嫡系還是林守。”
卦聖林守,望月派先祖。
林掌門聽着,心裏一驚:“仙尊和卦聖也熟識嗎。”
“嗯。”
林掌門心裏大喜。
他們是卦聖後人,得知仙尊和卦聖熟識,自然不勝歡喜,他正欲開口攀交情。
只見眼前蒼白漂亮的青年微阖上眼睛,捏了捏眉骨,語氣冷漠:“本尊與他,有點仇怨。”
林掌門果斷把嘴閉上了。
卦聖?
誰啊,真不熟。
***
兩人走了一段路,就來到了望月派掌門夫人的居所。
還沒進小院,遠遠的,就聞到一陣很濃的苦藥味兒。
有婢女端着一盆清水走出來,清水裏,放了一方染血的巾帕。
林掌門看見,微微皺眉,擔憂道:“怎麽病又重了。”
他三步作兩步,急急往屋子走去,進屋子前,還放低聲音,恭敬對容涯道:“仙尊,讓內子見見您就好,必不多叨擾您。”
容涯颔首。
兩人走進屋子,濃重的草藥氣混着淡淡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屋裏很暗,明明是白日,卻只有燭火昏黃的光。
半明半昧間,望月派掌門夫人半倚着床頭,滿臉病容,長發披散。
她一直在咳嗽,看見林淨和林掌門進來時,眼裏閃過一絲光亮,她伸出手,眸光含淚,語氣溫柔,笑着:“淨兒,快來讓娘看看。”
林掌門連忙走上前,坐在床榻上,抱住掌門夫人。
他的聲音很柔和,沒有半點身為三大派之一掌門的威嚴樣子,語氣很溫和,帶着點難過:“淨兒剛回來,累了,先讓他回去歇息吧。”
夫人打下他環抱着自己的手,擡頭看林淨,眉眼彎起:“淨兒,阿绫他們說你變聰明了,真厲害。”
容涯笑得淺淡,輕輕嗯了一聲。
他拿出在路邊随便摘的一枝枯萎海棠,動作散漫,手攏在袖擺裏,他剛才就捏訣讓海棠花重新開了起來,現下的海棠枝鮮豔又漂亮。
蒼白指尖拈着海棠枝,把它放在桌案上。
青年溫和颔首:“好好休息。”
那枝緋紅海棠幾乎成了昏暗屋子裏唯一的亮色。
夫人看着那枝海棠,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落下淚來,她語氣顫抖:“現在不是秋天嗎,也有海棠花啊。”
“嗯。”
容涯嗓音溫沉,笑答:“可惜是用靈氣催生的,若想看自然生長的海棠花,要等春天了。”
夫人聽他說話,兩行清淚流下,她讷讷:“等得,自然等得。”
容涯把時間留給他們夫妻倆,擡腳出了屋子,行至廊下時,偶然偏頭,看見屋裏掌門夫人渾身顫抖。
她欣喜得淚流滿面:“你看見了嗎,淨兒果真要好了,沖喜、沖喜是好法子,沖喜果真有用,我的淨兒,他要好了,他、他說話了,說了那麽多字,你聽見了嗎……”
她說完,又低下頭,捂住臉,輕輕啜泣:“我的淨兒。”
***
沖喜?
容涯耐心咀嚼着這兩個字,微微蹙眉。
機關雀那個傻子,到底給他找了個什麽殼子。
指尖藍光閃爍,一只青色機關雀降落而下,自半空中,重重摔倒地上。
容涯垂眸,溫聲問它:“你到底給本尊找了什麽人。”
機關雀抖了抖羽毛,飛上仙尊肩頭:“仙尊,您別生氣,這殼子雖然是個傻子,但他也是有好處的。”
“什麽好處。”容涯問。
機關雀幾乎要驕傲起來,它挺起胸膛:“他跟祖宗關系匪淺!”
“什麽關系。”容涯又問。
機關雀清了清嗓子,鳥頭昂揚:“未來道侶!”
仙尊沉默了,沉默了良久。
半晌,他不輕不重地笑了一下,語氣柔和,稱贊道:“你勇敢得讓本尊有些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