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那個人也注意到他,容涯好脾氣地朝他颔首。

他清冷的眸子裏很快地劃過一絲詫異和疏離。

藺浮玉低頭拿出雲鏡,不知道跟什麽人發了一條消息,而後走過來,語氣平穩,開口道:“林公子,貴派掌門一直在找你。”

“你若是無事,就用雲鏡給他們報個平安吧。”

容涯笑應知道了。

又看到藺浮玉眸中閃過的一絲古怪,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甫而,他禮貌性地略一颔首,帶着雜役弟子朝霜雪天的傳送陣去。

容涯有些疑惑,剛才那個年輕人看他的表情,分明很出乎意料,就好像自己的表現很奇怪一樣。

然而,他剛才只說了句知道了。

——很平常的一句話。

難道這個殼子原先是個啞巴嗎。

容涯走在山道上,霜白袖擺委地,步姿閑散,他垂眸,半阖着眼,神識沉入識海,找到了這個殼子原主人的魂魄。

那魂魄極黯淡,是灰撲撲的一團光暈。

容涯心念一動,一抹極溫和的藍光沒入魂魄。那魂魄悠悠轉醒,化作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少爺,小少爺怔怔看着他,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

容涯溫和道:“多謝你的身體。”

小少爺反應很慢,他安安靜靜的,看着容涯,張了張嘴,有些猶豫,他反應了很久,才說:“謝謝你。”

容涯被他逗笑了:“為什麽。”

他又不說話了,擰着眉頭,似乎在盡力想,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想法,過了大約半刻鐘,他慢吞吞開口:“你聰明,娘開心,我開心。”

這一刻鐘,容涯就靜靜等着他,等他開口的時候,容涯垂首咳嗽了兩聲,又笑了一下。

他知道這小少爺是想說,如果他占了這個殼子,會讓這個殼子變得聰明一些,小少爺的母親會高興,母親開心,他就會開心一些。

然而,若是知道自己孩子的身體被一個陌生的魂魄占據,又有哪個母親會開心呢。

小少爺的目光懵懵懂懂,看着容涯,有些懊惱:“我笨。”

“娘哭。”他低着頭,像一只垂頭喪氣的小兔子。

容涯嗓音溫溫沉沉,伸手摸摸小少爺的頭:“怎麽會,你只是生病了。”

他收回手,輕輕摩挲指尖。

三魂缺其二,天殘之相,注定癡傻愚鈍,壽命不過二十。

憑骨相看,他今年業已十九。

可惜。

容涯神色有些淡,霜白袖擺掩唇,他重重咳嗽了幾聲,整個人愈發蒼白脆弱。

他眉眼輕彎,對着呆呆怔怔的小少爺,笑道:“待袖袖安穩下來,本尊就去人間幫你聚起魂魄,為你治病,權當謝禮。”

小少爺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眼前這個漂亮青年的意思,眼睛裏閃過一絲亮光。

他似乎很歡快:“治病!好!”

容涯颔首,輕輕嗯了一聲,指尖點了下,道:“睡吧。”

小少爺眨了眨眼睛,很快就閉上眼睛,睫毛甕動,漸漸睡熟了。

容涯等了一會兒,看他又化作灰撲撲的一團魂魄,飄在無邊無際的藍色識海裏。

他壓下喉中的血氣,睜開眼,又看見枝葉晃蕩的稠密青楓。

青楓道上,一群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輕人匆匆而下。

為首的那個看見他,陡然松了一口氣,他站在石階上,開口大聲呼喊:“公子,您快回去吧,夫人都急瘋了。”

青年輕輕颔首:“好。”

那一群弟子又似看見什麽了不得的事一般,又驚又喜:“公子,你變聰明了!”

容涯:“……”

***

臨雲宗用于待客的一座山峰上。

望月派的林掌門在石子路上來回踱步。

他滿臉愁容,手心冒虛汗,有弟子進來,他聽了弟子禀報後,臉帶喜色,又有些緊張:“好,找到了就好,快去給仙……給淨兒倒杯茶,記住,不得冒犯!”

“務必要尊敬。”他忽視弟子古怪的目光,小心翼翼叮囑,“像對我一樣,不對,像對卦聖一樣尊敬,不!要比對卦聖還尊敬!萬萬不能冒犯他。”

他記起昨日,林淨在屋子裏睡醒時的場景。

林淨是他和夫人唯一的兒子,可惜先天不足,生下來就癡癡傻傻,他和夫人求遍天下神醫,也尋不到治療之法。

直到三年前,望月派先祖,卦聖林守偶然下仙門,看見這孩子,親自為他算了一卦,才知這孩子是天殘之相,這一生注定癡傻短命。

林淨只有二十年壽命,而他今年已經十九歲了。

夫妻兩人心如刀絞,一邊翻遍古書尋破解之法,一邊仔仔細細照顧林淨,給他灌下各自續命丹藥。

兩人日日擔憂惶恐,生怕哪天早上醒來,林淨就已經呼吸停止,撒手人寰,夫人日日以淚洗面,幾乎已經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

然而,就在昨天。

他去淨兒寝居裏時,淨兒已經起來了,他臨窗站着,長身鶴立,看窗外的一枝枯萎海棠。

林掌門歷來知道,自己這兒子生得好看。

但林淨一直癡傻單純,任何人看見他,第一感覺都是天真,可是,昨日他看見林淨時,卻陡然從他身上感受到幾分溫和疏離。

他走進時,有些奇怪,心中又驚又懼,生怕淨兒魂魄不穩,遭魔物奪舍,掌心靈氣浮起。

窗邊的小兒子卻偏頭看過來,眸光極溫和。

林掌門心裏一驚:“淨兒?”

林淨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你是這孩子的父親?”

“本尊在等你。”

仙門裏的人很多,但能自稱本尊的只有一個人。

——仙門首座,容涯仙尊。

像是有一地驚雷炸開。

林掌門心中又是慌亂,又是欣喜。

慌亂在,有人占了淨兒的身體;欣喜在這個人是容涯仙尊,仙尊是正道化身,是天下第一等慈悲,絕不會做出對仙門弟子不利的事。

林掌門雙目含淚,幾乎哽咽,他跪地叩拜:“求仙尊、求仙尊救救我兒。”

林淨似乎怔了一會兒,颔首:“自然應你。”

“借令公子身體一用,待歸還之日,本尊替你達成心願。”他溫和道。

一語落下,眼前人早已不見。

秋風灌入,窗外,枯萎海棠孤零零立在院子裏。

林掌門恍惚良久,才從驚慌和欣喜交織的情緒中反應過來。反應過來時,後背已然被汗水打濕。

中年男人回到夫人的院子裏,抱着病弱的女子,渾身顫抖,失聲痛哭了一場,恍恍然如抓住一棵救命稻草。

秋風蕭瑟,日頭高懸。

林掌門看着紅彤彤的圓日,長呼一口氣,壓抑住心裏的緊張,擡腳朝林淨在的正廳走去。

正廳裏。

林掌門剛踏過門檻,就看見一青年立于正廳中央,身姿挺拔,氣質清雅疏離。

桌上茶水未動,茶盞邊扔着一個雲鏡。

林掌門看見雲鏡上接連不斷冒出來的消息,有些惶恐。

他猜測仙尊定然是被雲鏡的消息吵得厭煩了。

他昨日太激動,還沒來得及吩咐弟子們,不要去打擾林淨,林淨心智不全,一直活在望月派長輩們的視線裏,他陡然失蹤,自然惹很多人心焦。

他俯身長拜,語氣顫抖:“仙尊恕罪。”

容涯溫和道:“起來吧。”

他又吩咐:“不要再讓任何人打擾本尊。”

林掌門應是。

容涯拈了拈指尖。

他記得,他當初吩咐機關雀,要給他找個和袖袖扯得上關聯的身份,然而,他看這望月派的小少爺,和臨雲宗的大小姐,也不像什麽有關聯的模樣。

他正要問,卻見林掌門唇角蠕動,像是想求他什麽事又不敢開口。

容涯眉梢帶笑,語氣溫柔:“何事,直說罷。”

林掌門再拜:“仙尊,內、內子思念淨兒……”

他說出口時,心也惶然,仙尊是何等尊貴的人,每日經手的都是拯救蒼生的大事,仙尊願意救一救淨兒,已經足夠讓他感激得五體投地了。

現在還求人家去見他夫人,林掌門實在沒臉,但是淨兒十九歲這年,夫人每日風聲鶴唳,日日垂淚,若是見不到淨兒,她會有多難過,林掌門想都不敢想。

容涯略一颔首:“他睡了,本尊随你去吧。”

“帶路。”溫和的聲音,帶了一絲病氣。

林掌門頓時欣喜若狂,他再叩首,連連道謝。

他跟在仙尊身邊帶路,只指引個方向,不敢超出他一步。

容涯輕輕笑了一下:“不必拘謹,論起血脈,你我之間,百年前還算一家。”

容涯仙尊百年前避世之後,便一直活在衆人的傳說裏。林掌門也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聽着他溫和的話,心情也放松了一些:“仙尊竟與林家有血脈牽連?”

容涯又笑:“不是你們望月派的林家嫡系,是很遠很遠的旁支了,那時的林家嫡系還是林守。”

卦聖林守,望月派先祖。

林掌門聽着,心裏一驚:“仙尊和卦聖也熟識嗎。”

“嗯。”

林掌門心裏大喜。

他們是卦聖後人,得知仙尊和卦聖熟識,自然不勝歡喜,他正欲開口攀交情。

只見眼前蒼白漂亮的青年微阖上眼睛,捏了捏眉骨,語氣冷漠:“本尊與他,有點仇怨。”

林掌門果斷把嘴閉上了。

卦聖?

誰啊,真不熟。

***

兩人走了一段路,就來到了望月派掌門夫人的居所。

還沒進小院,遠遠的,就聞到一陣很濃的苦藥味兒。

有婢女端着一盆清水走出來,清水裏,放了一方染血的巾帕。

林掌門看見,微微皺眉,擔憂道:“怎麽病又重了。”

他三步作兩步,急急往屋子走去,進屋子前,還放低聲音,恭敬對容涯道:“仙尊,讓內子見見您就好,必不多叨擾您。”

容涯颔首。

兩人走進屋子,濃重的草藥氣混着淡淡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屋裏很暗,明明是白日,卻只有燭火昏黃的光。

半明半昧間,望月派掌門夫人半倚着床頭,滿臉病容,長發披散。

她一直在咳嗽,看見林淨和林掌門進來時,眼裏閃過一絲光亮,她伸出手,眸光含淚,語氣溫柔,笑着:“淨兒,快來讓娘看看。”

林掌門連忙走上前,坐在床榻上,抱住掌門夫人。

他的聲音很柔和,沒有半點身為三大派之一掌門的威嚴樣子,語氣很溫和,帶着點難過:“淨兒剛回來,累了,先讓他回去歇息吧。”

夫人打下他環抱着自己的手,擡頭看林淨,眉眼彎起:“淨兒,阿绫他們說你變聰明了,真厲害。”

容涯笑得淺淡,輕輕嗯了一聲。

他拿出在路邊随便摘的一枝枯萎海棠,動作散漫,手攏在袖擺裏,他剛才就捏訣讓海棠花重新開了起來,現下的海棠枝鮮豔又漂亮。

蒼白指尖拈着海棠枝,把它放在桌案上。

青年溫和颔首:“好好休息。”

那枝緋紅海棠幾乎成了昏暗屋子裏唯一的亮色。

夫人看着那枝海棠,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落下淚來,她語氣顫抖:“現在不是秋天嗎,也有海棠花啊。”

“嗯。”

容涯嗓音溫沉,笑答:“可惜是用靈氣催生的,若想看自然生長的海棠花,要等春天了。”

夫人聽他說話,兩行清淚流下,她讷讷:“等得,自然等得。”

容涯把時間留給他們夫妻倆,擡腳出了屋子,行至廊下時,偶然偏頭,看見屋裏掌門夫人渾身顫抖。

她欣喜得淚流滿面:“你看見了嗎,淨兒果真要好了,沖喜、沖喜是好法子,沖喜果真有用,我的淨兒,他要好了,他、他說話了,說了那麽多字,你聽見了嗎……”

她說完,又低下頭,捂住臉,輕輕啜泣:“我的淨兒。”

***

沖喜?

容涯耐心咀嚼着這兩個字,微微蹙眉。

機關雀那個傻子,到底給他找了個什麽殼子。

指尖藍光閃爍,一只青色機關雀降落而下,自半空中,重重摔倒地上。

容涯垂眸,溫聲問它:“你到底給本尊找了什麽人。”

機關雀抖了抖羽毛,飛上仙尊肩頭:“仙尊,您別生氣,這殼子雖然是個傻子,但他也是有好處的。”

“什麽好處。”容涯問。

機關雀幾乎要驕傲起來,它挺起胸膛:“他跟祖宗關系匪淺!”

“什麽關系。”容涯又問。

機關雀清了清嗓子,鳥頭昂揚:“未來道侶!”

仙尊沉默了,沉默了良久。

半晌,他不輕不重地笑了一下,語氣柔和,稱贊道:“你勇敢得讓本尊有些刮目相看。”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