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幻竹當時年少成名,又是淩虛宗座下的弟子,頗得淩清虛看重。本該前途無量,如今卻窩在一個破落小仙門中。
是以,她與淩虛宗的淵源,在修真界傳了諸多版本。
有的說她急于求成,傷了根骨後不得重視。
也有的說,淩虛宗前些年昏迷着的弟子君沉碧醒後,許幻竹嫉妒宗門之中對她的關注愛護,生了心魔,修為上停滞不前,還将淩清虛氣得閉關,這才被趕出淩虛宗的。
傳言版本繁多,許幻竹是怎麽離開淩虛宗的時霁不得而知,但她十年前離開淩虛宗之後,便與淩虛宗沒了來往。
可見許幻竹與淩虛宗的關系惡劣,未得緩和。
可怎麽淩清虛閉關十年,剛出關就找來了這裏,這兩人的關系真如外界傳得那般糟糕?
他正想再上前兩步瞧仔細些,發現前方樹下藏着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時霁悄無聲息地湊上來,“掌門在找什麽?”
柳山齋大驚:“你怎麽在此?”
“師尊說門口那匾要修葺一番,弟子過來瞧瞧。”他說這話時面不改色。
“知道了,你別站着,快蹲下。”柳山齋一把将時霁拉下來同他一塊蹲着。
他才不關心時霁的打雜活計,但千萬不能讓許幻竹發現他在這偷看。
樹下長着一叢半人高的草,兩人蹲在其中,倒是隐蔽。
時霁撥開眼前的雜草,從空隙中望向那邊的兩道人影,“師尊與淩虛宗,似乎淵源頗深。”
“是挺深的,可惜都是孽緣。記得以後在你師尊面前,少提淩虛宗的人。”
“掌門與師尊應當十分相熟,不知你們是如何相識的?”
“那當然,我和你師尊的交情,那可是有得說。”柳山齋剛起了個話頭,見前方的兩道人影似有動靜,便豎起耳朵噤了聲。
時霁透過餘光重新打量着柳山齋,這人雖看着落拓不羁、大大咧咧,可實則心思細膩,為人處世,既周到又圓滑。
他方才打探的話語被他三言兩語就搪塞過去,好似與他說了許多,但實際上又好像什麽都沒說。
按理說,像他這樣的人,在青雲天宗這樣的地方,應當十分混得開。
可卻守着這麽一個破落小門派,不知在籌算些什麽。
說起來,柳山齋與許幻竹,可真是一對怪人。兩人一個裝聾作啞,一個裝瘋賣傻,過得倒是逍遙自在。
前邊那兩人好似在交談,時霁也擡頭看過去,他倒是有幾分好奇,許幻竹與淩虛宗,究竟是什麽孽緣。
只見那兩人遠遠地站着,中間的距離寬得還能再塞下一塊門匾。
許幻竹看了看頭頂上山鶴門的牌子,那個掉了色的‘鶴’字十分顯眼,心想着改天得讓時霁去添點顏色上去才好,不然看着頗為寒酸。
這麽想着,許幻竹回過頭來,看向淩清虛,語氣輕松:“淩掌門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話畢,也不等他回話,她又立馬添了一句:“若是又想騙我去焚山,大概不能如您的願了,我如今廢人一個,是再也取不來第二朵冰芝了。”
許幻竹說這話的時候,眼中也不見幾分憤恨積怨。
她一直都是這樣,對任何事好似都反應淡淡。就連當年在漁陽村将她救回後,她對他也算不上十分親近。
更遑論之後在淩虛宗中對這些師兄弟們的态度,更是冷淡。
淩清虛一直以為,她是天生的冷心冷情,可君雲淮騙她去替自己取藥時,她居然義無反顧地去了。
他那時才知道,有的人嘴上不說,但艱難險急的時刻,卻願意剖出自己的一顆心來,只是他那時對君雲淮的默認和準許,配不上許幻竹的真心。
許幻竹走後,淩清虛在抿霞洞中一呆就是十年,十年之中,他并非全然耳目閉塞。
他知道她離開了淩虛宗,知道她去了山鶴門,知道她在山鶴門避世不出,不再修煉。他一面痛心惋惜,一面自責愧疚。
如今出關,即便不能挽回她,他也不願見她縮在這見不到天日的偏僻地方。
“幻竹,你天資過人,勤懇踏實,不該為了與我賭氣在此處荒廢餘生。”
“淩清虛真是好大一張臉,怎麽在我山鶴門就是荒廢了,全修真界只有他們淩虛宗是正經地方是吧?”
柳山齋躲在樹後,扒拉着眼前的茅草,忿忿不平。
時霁與柳山齋關注的重點不一樣,淩清虛在修真界的名聲向來很好。
但聽他們的意思,他倒好像是對許幻竹做了什麽令人不齒的事情一般。
所以許幻竹離開淩虛宗,并不是被趕出去的,反而現在還被淩清虛哄着回去。
許幻竹覺得有些好笑,十年未見,淩清虛還是和當年一樣,一副大家長的姿态,酷愛說教。
放在從前,許幻竹定然将他的話奉為圭臬。只是如今再看他,他沉着眉眼,語氣嚴肅認真,字字句句,好像真是為她好一般。
她看了只覺得虛僞。
許幻竹笑了笑,遠遠望去,只看見月下的女子綠影纖纖,眼角彎彎,話風卻諷刺紮人:“淩掌門,你是不是發現,淩虛宗再也沒有比我更傻更好騙的人了,現在又想起我的好來,想再诓我回去,繼續替你做事?”
“當年的事情,非我本願。那日過後,我閉關至今,是以今日才來尋你。你同我回去可好?”
以淩清虛的身份,這般好聲好氣地對一個如今是廢物前弟子說這番話,別人見了只怕又要說他如何宅心仁厚,胸襟寬廣,說她許幻竹如何不識好歹,狂妄無知。
可如今的許幻竹,偏就是不識好歹。
她臉上笑意未褪,眉間一挑,重複了他口中的那半句:“非我本願?”
接着語調上揚,“若我今夜在這殺了你,再對你也說一句非我本願,你可會原諒我?”
“你就非得如此……你又喝酒了?你的傷不能喝酒,為何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淩清虛水藍色的宗門長老服随風曳動,腰間挂着的玉牌被帶着和腰帶上的環扣相撞,發出一道脆響。
他三兩步上前,扣住許幻竹的手腕:“我替你找了許多藥,你跟我回去,我一定能治好你,讓你重新修煉。”
‘嘩啦’一聲,許幻竹空着的手抵開劍鞘,寒劍出鞘,劍鋒搭在淩清虛的領口上。
夜風獵獵,許幻竹不帶感情的聲音在淩清虛耳邊響起:“松開。”
“師尊!”随着許幻竹的動作落下的,還有一道緊繃的女聲,從淩清虛身後傳來。
許幻竹收了劍,兩人齊齊往後望去。
來人黃衫粉面,身段窈窕,行走似弱柳,怯生生地停在離兩人四五步遠的地方。
“精彩,真是精彩!”柳山齋無聲地拍了拍手。
時霁看了一眼他現下的狀态,覺得他大概還缺一盤瓜子。
君沉碧跟來了,許幻竹默默往後退了兩步,與淩清虛拉開一段距離來。
接着越過他,不露聲色地打量着君沉碧。
這就是裴照雪說的,這本書的主角?
這樣瘦弱單薄,不知能否舉得起劍來。
那一邊,君沉碧本來大大方方任她看着,只是一想到是許幻竹替她取的冰芝,又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好像低了半頭,便錯了錯身子,往淩清虛那邊躲了躲。
一時之間,氣氛變得更加奇怪。
三人默不作聲地互相看着,淩清虛最後終于開了口:“你怎麽來了?”
“青雲天宗的人方才來找您,說是給您送過兩日上課用的書本,我見您沒在宗裏,便出來找找。”
“那個,你們慢慢聊,我先進去了。”
外面風挺大的。
另外,許幻竹覺得,趁着裴照雪還沒出來,她得趕緊溜。不然一會她見了這兩人,又要開始在她耳邊念叨個不停了。
“幻竹!”淩清虛喊住她。
君沉碧見狀立馬出聲提醒道:“師尊,那邊的來人還在等着。”
一句話的功夫,再回頭時,許幻竹早跑了。
她停在通往閣樓的小道旁,樹叢裏蹲着兩個人。這兩人一身黑衣,一個青衫迤地,隐在夜色草木之中,倒的确是不太明顯。
但她聞到了柳山齋身上從酒館裏沾染上的酒氣。
許幻竹的影子籠上來,柳山齋聽見她的聲音一寸寸拔高:“姓柳的,你縮在這看什麽呢,別把我徒弟帶壞了!”
接着身側一空,時霁被她拉走了,只剩自己一個人有些尴尬地蹲在原地。
“時霁,門口那塊匾委實有些磕碜,你明日抽空去把那牌匾上的顏色上過一遍。”
許幻竹将他拉起後便松了手,時霁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側。許幻竹說話時,他看看自己落空的手腕,接着又望向地上一前一後移動的影子,點頭道好。
兩人往小院走着,許幻竹身上傳來若有若無的酒香。
“師尊,今日的事情,是我不知輕重,害您舊傷複發,還請您責罰。”
她大方地擺擺手,那模樣好像真是個十分良善又好說話的長輩:“沒事,不知者無罪嘛。”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柳山齋突然恍然大悟,這時霁方才根本不是來修牌匾的。
他就是存了和他一樣的心思,想要看看許幻竹的熱鬧。如今兩人一同躲在這,許幻竹見了,卻只罵他一人。
他頓時覺得有些不痛快,甩了甩袖子站起身來,搖着腦袋跟着往回走,嘴裏念叨着:“許幻竹喲,你這徒弟根本用不着我帶壞,這心本來就是黑的。”
不過許幻竹也不吃虧,她的心也是黑的。
這一對黑心的師徒倆湊到一塊,可有好戲看喽。
柳山齋想到這裏,心情頗好,一路哼着小調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