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是一座奢華典雅的府邸, 日暮時的絢爛霞光自天邊傾瀉而下,一排排黧黑的瓦片上泛着瑰麗朦胧的光點。
府邸前院。
院子很大,賓客們接連到來, 也沒有讓這個院子變得擁擠, 院內九曲回廊, 嶙峋假山上有清澈的活水在流淌,嘩啦啦的輕快聲響混着檐下的鈴铛聲,格外動聽悅耳。
院子正中央是一座高聳的琉璃塔,因為近水, 塔身上有濕潤的水霧彌漫,霞光透過水霧射在青碧色的琉璃上,反射出一種绮麗詭豔的明亮光澤。
琉璃塔上有大大小小數百個小凹槽, 若有人想将自己的願望祈告神靈, 可以将祈願木牌放進凹槽裏。
琉璃塔裏累積的木牌, 有的來源于修士, 有的來源于秘境原住民。但是真正将木牌放入琉璃塔的修士并不多, 他們大多謹慎, 不相信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也不相信這個神靈的立場。
藺绮也不相信,但她不在乎。
她拿着木牌,認認真真刻下一行字, 少年站在一邊幽幽盯着她。
直到藺绮寫完,踮起腳尖想要把木牌放進琉璃塔頂格的凹槽裏,他終于忍無可忍, 一把将袖袖小貓撈回來, 而後, 用他那雙幹淨冷冽的漂亮眼眸盯視她, 不滿道:“你太不謹慎了,你這是在找死,你知道把願望呈遞給春水神靈的代價嗎。”
他的手清瘦而蒼白,涼涼的,看起來像夏日的冰飲乳酪一樣可口。
藺绮感受着少年的手落在她肩頸處,側臉輕輕蹭了蹭,少年的态度瞬間軟和下來。
少年抽走藺绮的木牌,抿抿唇:“你有想實現的願望可以跟我說,或者找白衣裳。”
藺绮軟軟地笑:“可是姐姐實現不了我的願望呀。”
哪個姐姐都不可以,因為你們是同一個人。藺绮在心裏補充。
少年微微皺眉。
藺绮問:“會死嗎。”
“有可能,”少年回想曾經在春水秘境的經歷,“請春水神靈實現願望需要祭品,一般情況下,這個祭品是你自己。”
這個神靈聽起來可真像個邪神。不過姐姐先前說過,如果她付得起代價,祂是能實現自己的願望的。
藺绮若有所思。
藺绮伸手去夠木牌,少年擡起手,垂眸看着漂亮祖宗跳啊跳,她的眼睛微微睜圓,清亮杏眸中流出些許不悅的神色,看起來真是好看,藍衣少年心裏又酸又軟,他趕在她用靈氣搶之前說話:“你真得要向春水神靈許願嗎。”
“我有保全自己的法子。”藺绮說。
她有梨花生符,就不怕死在秘境裏。
藺绮覺得少年姐姐有點太高挑了,她正常站着的時候,才堪堪能平視他的胸膛,藺绮心中郁悶,腮幫子微微鼓起,難得露出些孩子氣的表情,心想自己或許還會長高。
藍衣少年垂眸看她笑,放下手,卻沒有把木牌給藺绮。
他把木牌塞到霜藍袖擺中的暗袋裏,又從一邊的全新木牌堆裏拿了一塊,少年低垂着眉眼,睫毛纖長,又對藺绮笑了下:“知道了,我也要許願,等我寫完了,和你這個一起放進去。”
藺绮不知道他想幹什麽:“師兄有什麽願望,你也想當祭品?”
藍衣少年推了推她。
琉璃塔正對的原型拱門裏,是精致奢華的宴席,他的手指蒼白而冰涼,觸上藺绮的肩頸,輕輕推着她往宴席的方向去,語調慵懶,漫不經心道:“築基別管化神的事。”
藺绮抗議:“你是合道。”
少年壓了壓她被風吹起的長發,懶懶哦了一聲:“那你是練氣。”
拱門內的空間很大,幾乎可以容納數百人,此時已經有不少人三三兩兩圍聚在一起,看門的女使領他們去了一處視野開闊之地,藺绮對他有些不信任,小小聲囑托藍衣少年:“你不要忘了,這是很重要的事。”
“知道,我會在子夜前放進去的。”他說。
院中燈火明亮,城主一襲紅色袍子走進來和賓客寒暄,他生得不錯,睫毛濃而密,顴骨有些高,渾身上下散發着清冷而威嚴的氣質,他已至中年,臉上有些皺紋,但依稀可窺見其年少時俊美無雙的模樣。
城主麾下的官員們舉起酒杯和他寒暄,城主一一回應,臉上帶着和善的笑,過了一會兒,他站在主位上,有說了一些感謝修士的話,舉酒邀衆人共飲。
院中一時間熱鬧非凡。
城主府有仙酒仙果招待,很讨修士們歡心,他們對城主的态度都不差。
有的修士聽聞城主挽救春水城于危難之中的事跡,對他很是敬佩,推杯換盞間歌頌起城主的功德,城主是武将出身,笑起來卻有點斯文,連連擺手,道哪裏哪裏。
賓主盡歡。
藺绮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裏。
她看了城主一會兒,并看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
她直覺今日會發生點不同尋常的事,所以一直在這兒等着。
藍衣少年飲了些薄酒,靠着案側一棵桂樹的樹幹,垂首,他不知從哪兒撿了一塊白玉,拿着刻刀慢吞吞雕琢,神色冷淡,清貴疏落,少年坐在月光裏,整個人漂亮得愈發聖潔。
藺绮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想刻什麽,她指了指形狀古怪的白玉:“師兄,這是什麽,這個狗嗎。”
少年被她看得羞惱,袖擺一掀壓住白玉,睜着圓溜溜的清亮眼眸看她:“這是貓!”
藺绮讪讪抓了抓少年柔軟的袖子。
少年冷哼一聲。
“嘩——”端酒的侍女不慎打翻酒盞,酒漿嘩啦啦倒在少年身上。
“大人恕罪!”侍女臉色慘白,一下子跪倒地上。
少年皺眉,冷斥道:“住口。”
他和城主有點生死糾葛,不想讓城主注意到這裏的動靜,神色森冷,往樹下退了幾步,隐匿于樹葉的陰翳中,整個人都罩上一層陰郁的氣質。
他往城主的方向瞥了一眼,城主端着酒和一個小胡子男人寒暄,沒有察覺這裏的變故,少年攏了攏濕淋淋的袖擺,恹恹道:“滾。”
侍女連連叩首,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抱着托盤跑了。
藺绮想用洗塵訣把他的衣裳弄幹淨,手剛伸出去,就被少年握住,他站在桂樹的陰影裏,肩上落了鵝黃的桂花,他微微俯身把那個四不像的玉雕遞給她,說:“這衣裳金貴得很,洗塵訣洗不幹淨,我出去換身衣裳再回來。”
藺绮眨了眨眼睛,點頭。
藍衣少年隐于桂樹的陰影中,出了拱門。
他的衣裳放在藺绮暫居的院子裏,回小院途中,倏爾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個弟子,身穿臨雲宗內門弟子服。
——沈輕桓。
他産生的最初目的就是,在秘境裏保護沈輕桓,并帶他回宗門。
可是,沈輕桓不是堕魔死去了嗎?怎麽還會出現在這裏。
藍衣少年站在幽深的巷道裏,輕輕眯起眼睛,他擡腳想跟上去,忽而想起接下來婚宴上會發生的事,有點擔心藺绮,他用靈氣捏出一只淺藍紙鶴,吩咐道:“去找白衣裳,讓他保護藺绮。”
他吩咐完,召出青宮虛影握在手中,徑直往巷道深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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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绮在原地等了一會兒。
雲鏡亮起,是應鵲河給她發的提醒。
——大小姐,第四次魔潮開始了,你要小心。
現在?
藺绮心裏一沉,追問:你在外城?這次主将是化神嗎?
應鵲河過了一會兒才回複:我在外城,沒看見主将,這次似乎沒有主将。
藺绮輕輕拈了下指尖,向應鵲河道謝後就關了雲鏡。
她不認為前幾次魔潮的規律會被這一次打破,她更傾向于這次主将存在,并且是化神。
不在城外,就在城內。
會是那個即将降臨的神靈嗎?
難道突破秘境的條件,是殺了那個神靈?這樣的話,所有魔潮都退了,他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藺绮在心中猜測。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城主又扮演着什麽角色。她記得,少年姐姐曾經默許過,城主也不是個好人。
藺绮想得出神,陡然看見院中假山邊,一個清瘦颀長的身影。
此時夜已經涼了,天上星河閃耀,青年站在夜色中,倚着拱門而立,一身霜白麻衣上落了月光,他肩上立一只淺藍紙鶴,紙鶴在夜空中散發着瑩瑩藍光,将青年的面容襯得愈發溫柔幹淨,藺绮小跑着過去:“姐姐,第四次……”
青年指尖微涼,抵住她柔軟的唇,将藺绮未說出口的話擋回去,藺绮星眸烏黑,眼眸中浮起一絲茫然。
容涯仙尊溫和地笑了下:“姐姐知道了。”
他帶藺绮出了琉璃臺,藺绮出琉璃臺時,一步三回頭:“得跟姐姐,唔……小時候的姐姐說一聲,他剛剛出去了。”
容涯說:“我待會兒知會他。”
藺绮這才滿意了。
街上有流水宴,四面八方都是人,他們兩個穿行在人潮間。
容涯給藺绮買了一根糖葫蘆,糖衣薄而清甜,藺绮咬了一口,享受地眯起眼睛:“我們要去城外嗎。”
容涯沒答,于燈火中問她:“你原先打算去哪兒。”
“在城主府待着,”藺绮尖尖的小牙磨着一顆山楂上的糖衣,說自己的猜測,“魔潮鬧成這樣了,城主還有心思成親,而且春水城民還不反對,此次成親必然不尋常,要麽,是城主腦子不清醒,城民也不敢違逆城主,要麽,是他們都能從這場婚事中得到什麽。”
“但是,前一種猜測站不住腳,春水城的人都在認真準備這場婚事,且毫無怨言,”藺绮一手拿糖葫蘆,一手攥着自家漂亮姐姐的袖襟,“我更傾向于這場婚事對他們有利。”
容涯眉眼輕彎,眼眸中帶着笑,他幾乎默認了藺绮的猜測:“你覺得他們能得到什麽。”
藺绮聽出姐姐的潛臺詞,知道自己的猜測是正确的,她往深處想:“驅散魔潮。”
春水城內,百姓安居樂業,近乎大同,唯一困擾他們的只有城外接連不斷的魔潮。
“他們曾經說的神靈病重,壓不住魔潮,應該是欺騙,他們平常根本見不到神靈,也不可能向春水神靈許願,只有在城主娶親的時候……”她想起松雲庭下的獻祭大陣,和新娘子繞春水城游行的傳統,游行中,新娘子會在松雲庭暫時停下稍作休整,藺绮想,“新娘子是他們召喚神靈的祭品。”
“她是城主的新娘,或許,還是城主許願時,代他付出代價的人。”藺绮猜測。
世人常說,因果報應。
這個報應,絕不會報應到與其無關的陌生人身上,若是城主要許願,又不想自己付出代價,找身邊親近的人代替他,遠比找陌上人更有可能實現。
沒有親近的人就創造親近的人,難怪城主要娶親。
這一切只是藺绮的猜測,她并不能确定,她說:“這只是我猜的。”
容涯依舊笑着,他笑起來像雪山上的星星一樣好看。
藺绮被晃了一下,又聽見青年輕而柔和的話:“那袖袖再猜一猜,該如何打破這個秘境。”
藺绮不是很滿意他哄孩子的語氣,他的問題不用猜,僅僅推測就知道:“殺死化神主将,驅散所有魔潮。”
容涯又問:“你覺得化神主将在哪兒。”
藺绮說:“城裏。”
夜晚的星星很亮,地上人流喧嚷。
容涯帶她去了松雲庭地下,古舊的獻祭大陣上,彌漫着腐朽的銅鏽氣息和鮮血味道,陣法上湧動着黑灰色的不詳光暈,新娘子跪坐在古陣中心,手腳都被鐵鏈束縛住,瑩白的手腕上磨出暗紅的淤血,看起來狼狽不堪。
藺绮知道,這個新娘子只是姐姐捏出的一個傀儡,傀儡裏裝着甘燈的靈魂。
她以為姐姐來這兒是來救甘燈的,但是他什麽都沒有做,他只是把自己放在這兒,之後就離開了。
離開前,他輕輕揉了揉藺绮的長發,嗓音清溫:“做到這樣已經可以了,事實上,合道主将出現後不久,這個秘境就應該結束。”
容涯又把剛剛在街上買的果脯蜜餞、茶飲果子一并給她,同時給她的還有一只泛着淺藍色光暈的紙鶴,想用玩具安撫漂亮小貓的情緒一樣。
淺藍色紙鶴繞着藺绮的指尖飛。
陣法中的新娘子終于忍不住,在容涯走回掀了自己的蓋頭,露出甘燈那張漂亮驚豔的臉,那張臉上露出些許咬牙切齒的神色:“仙尊自己有正事要去做,也不用把小孩子托管給我吧!”
藺绮咬着茶飲竹筒頂部的竹片,幽幽望了眼阖上的石門,心中生出一絲郁氣,打算再也不理姐姐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靜下心來,運轉體內的靈氣。
殺了合道主将之後,她的靈氣稀薄到只有一點點,境界堪堪維持在練氣。
練氣的實力出去面對化神,無疑在找死。
她一心二用,同時拿出一沓黃符和符筆,安靜開始畫符。
甘燈從藺绮身邊的油紙堆裏,悄悄拿了一把蜜餞,藺绮睜着烏黑漂亮的眼眸看她。甘燈以為她是不願意給自己吃蜜餞,讪讪想把蜜餞放回去,藺绮卻問:“誰是小孩子。”
甘燈輕輕笑了一下,眸中流轉的清光比蜜餞還甜:“在我看來,你就是小孩子呀。”
藺绮沒說話。
甘燈摸了摸鼻翼。
“袖袖,不要不開心,”她出現在藺绮身側,草木的自然氣息将藺绮籠罩其中,甘燈說,“你給我吃蜜餞,我講故事給你聽呀。”
藺绮剛畫完一張歸一符,聞言擡眸看她。
甘燈曲起腿坐着,單手支着下巴,她對上藺绮清亮的目光,心道果然是小孩子啊,甘燈眉眼彎彎,語氣輕柔,輕言細語道:“你應該不知道,我在春水城生活了很多年,那正好是春水城戰亂不休,神靈降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