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绮長長地哦了一聲, 也沒有失望。
她覺得,既然姐姐和那個人有仇,他必然就是壞人了。
是壞人, 就殺掉, 沒什麽可說的。
她捧起茶抿了一口, 側眸俯瞰車簾晃蕩的馬車,若有所思。
藺绮拿了幾十顆靈石遞給散修,問:“城主為何會出現在這兒。”
散修把靈石揣到袖子裏,眉開眼笑:“大小姐您且坐, 我去問問。”
說着,他風風火火出了雅間。
少年輕撣了撣袖擺,懶洋洋看了眼散修的背影。
指縫間挑着一條鑲金絲的銀白發帶, 那是他剛剛從桌上挑出來的。
少年低頭, 拿着發帶玩了一會兒, 又空出雙手去紮頭發, 發帶則被咬在口中。
不得不說, 這樣的姐姐很活潑也很漂亮, 眼睛裏像是裝不下任何憂愁。
每每看見他,藺绮就會暫時忘記記憶中,那個病骨支離、溫柔莞爾的青年。
她沒有告訴少年她記憶中的姐姐的樣子,姐姐的眼裏很漂亮, 卻總是浮着一層霧,濕蒙蒙的,讓人猜不透他的情緒想法。
和少年時不同, 現在的他從不曾露出任何高高在上的矝傲姿态, 但藺绮看着他, 偶爾也會覺得清冷遙遠。
少年時的姐姐, 就是一個矜貴些的世家公子,脾氣雖然壞,人氣卻很足。
如今卻像是天上的月亮,月光普照世人,可是月亮又這樣遠。
藺绮這樣想着,又有點思念姐姐。
少年要了幾碟糕。
這時,散修剛打探完消息,推門進來:“大小姐,我打探出來了,城主跟我們管事是多年知交好友,此次城主來,是來找管事喝茶的,順道給城主府添置一些物件兒。”
“他畢竟要新娶夫人。”他又說。
“大小姐您有所不知,城主也是個可憐人,回回娶新婦,都得親自來松雲庭幫未來夫人添置物件,請管事幫忙合八字,可惜每場婚事都結不出善果。”
“他待夫人也很好,常常陪夫人來逛松雲庭。”
他搖搖頭,不禁唏噓起來:“唉,可憐,他竟是天生克妻的命。”
藺绮抿了口茶,默然片刻,說:“可憐的倒也未必是他。”
散修讷讷附和:“那、那倒也是,失蹤的十幾位夫人才是真可憐。”
藺绮一直很介意這些人的失蹤,她想,還是要去見一見江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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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雲庭裏的商品從符卦法器,到衣裳首飾,一應有之,玉牌失效後,三層的法器差不多快被參加仙門大比的修士們搶幹淨了,他們雁過拔毛的姿态,險些讓藺绮懷疑:令玉牌失效的就是松雲庭背後的東家。
藺绮走在人流裏。
“你要做什麽。”清冷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漂亮小貓回過身子倒着走,對上少年清瑩水潤的目光,她眉眼彎彎,輕歪了下腦袋,聲音又軟又糯:“去找答案呀,師兄。”
“你以為自己打得過他們嗎。”少年冷嗤一聲。
藺绮看起來乖乖的:“也并非一定要打架呀。”
“打打殺殺的多不好,我只想四處看一看。”她說。
原來她打不過城主和管事。
藺绮在心裏暗暗記下。
不遠處,有兩個中年男人順樓梯而上,城主府的侍從畢恭畢敬在後面跟着。
藺绮依舊在笑,柳眉星眼,看起來很活潑:“師兄,如果我遇到了危險,你要保護我呀。”
還說不打架。
小騙子。
少年含笑睨了她一眼,沒說好,也沒有拒絕。
他們不遠不近地跟着。
藺绮眼睜睜看着他們上了九層,九層樓梯口有侍從攔路,他們跟不上去。
藺绮給容儀章發傳信。
她說:師姐,您能不能幫我看看,松雲庭九層最南邊雅間裏的動靜。
藺绮在這個秘境裏待的越久,越敬佩容儀章操縱世間草木的能力,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全知全視,這樣的人若是死在三十歲,實在可惜。
藺绮想着,忽而又發現,世上許多人大抵并不想容儀章活着,畢竟,只要她想,她就能輕而易舉地知道許多見不得人的秘密。
現下藺绮終于明白,為什麽容儀章的法技從來沒有公開過,倘若這項法技真昭告了天下,即使她是人間公主,也未見得有活路。
但她又為什麽要告訴自己。
藺绮拿着雲鏡,默然思忖了一會兒,她不知道容儀章會不會回答她,倘若容儀章不說,那她也只好換種法子。
幸而,容儀章很快便回了消息。
容儀章:裏面沒有人。
她微掀眼簾,望了眼守衛森嚴的九層雅間,很快移開了目光。
松雲庭裏有什麽密道,能讓人憑空消失。
藺绮想起姐姐之前帶她走過的黑暗旋梯。
她憑着記憶,找到姐姐曾經開門的位置。
那是一處屏風後,藺绮在取下提燈,她又在木制牆面上摸索了一會兒,尋到一小塊镂空層,她輕輕按下。
牆面內腔發出細微的響動,很快,出現一絲水紋般的質感。
這裏應當有傳送法陣類似的東西。
藺绮一手提燈,一手隔衣料牽住少年的手,她往牆面正中走去。
少年眼睫微垂,目光落在藺绮軟綿綿的小手上,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他沒有把手抽回來,眉眼彎起輕笑了下,語氣慵懶:“你很熟練啊。”
他說的是藺绮牽他的熟稔姿态,藺绮以為他說的是找密道。
她點了點頭,糯糯道:“之前來過這裏,我聽說,各地松雲庭的格局都差不多。”
少年又笑。
蘇醒得越久,和本體的感知牽連就越深,他很難再對藺绮生出敵對的心思。
到這時候,少年才恍惚地想,或許未來的他,跟藺绮的關系真得很好。
以至于哪怕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分神,全然沒有未來的記憶,但看見漂亮小貓時,他也時常覺得乖巧可愛。
他跟着藺绮走進水波一樣的牆面,黑暗旋梯上,只有提燈散發着微弱的光暈。
藺绮熄滅了提燈。
頂着少年疑惑的目光,藺绮指了指下方旋梯上,端着梨木托盤的一行侍從。
藺绮貼着冰冷的石壁,在侍從停住的瞬間,從芥子裏拿出兩件黧黑披衣,一件給少年,一件披在自己身上。
旋梯裏格外安靜。
一個侍從提着燈,往上擡頭:“剛剛我好像看見了亮光。”
“咱們這兒全都是亮光啊。”
“就是就是,你手裏還提着燈呢。”
“不是啊。”那侍從解釋,“上面有光,是不是有人進來了。”
藺绮微微握緊手。
少年的指節冰冷如玉,他輕輕點了點藺绮緊攥的手,冰冰涼涼的觸感讓藺绮放松下來。
少年微俯下身,眼簾輕垂,他湊到藺绮耳邊,聲音很輕,帶笑道:“蝕金窟?常來啊。”
兩人貼得極近,藺绮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幹幹淨淨的清冷松香,她軟軟發出個音調,搖搖頭,小小聲為自己證明清白:“不常來。”
少年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是嗎。”
“是的,”藺绮點了點頭,她的目光落在下方旋梯上的一排侍從身上,心中的緊張情緒散了些,她嗓音溫溫軟軟,輕輕咬字,“我很乖的。”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少年要極為認真,才能勉強聽清。
林清聽幾乎能聽見她細微的呼吸。
“沒準是客人。”
“壓根沒人,你是不是糊塗了。”
“淨想些有的沒的,快走快走,別耽誤事兒,待會兒上面該催了。”
一排侍從絮絮叨叨交流了一會兒,繼續往前走。
藺绮遙遙跟在侍從們身後,很快看見了蝕金窟入口前的廊橋。
各地松雲庭的布局結構,确實差不多。
隐匿在黑暗旋梯上,藺绮透過蝕金窟的入口,聽見賭盅晃動發出的細碎聲響,裏面人聲如潮,喧嚷吵鬧。
遠遠隔着,藺绮都知道裏面必然全是人。
這裏和臨雲宗的松雲庭地下倒是一模一樣,難道她想錯了,城主和管事并沒有來這裏,九層雅間還有別的密道?
各地松雲庭雖然格局類似,但總有不一樣的地方,更何況,秘境裏的時間還是千年前,存在她不知道的密道,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藺绮抿了抿唇。
在侍從走進蝕金窟不久,藺绮也走過廊橋,走進蝕金窟入口,到入口處。
人顯而易見地多了起來,類似剛剛的黑暗旋梯,應當不止一條。
藺绮走進蝕金窟後,并沒有發現任何異樣,賭徒們聚在賭桌邊,如狼豺一般,聚精會神盯着晃蕩的賭盅。
侍從們的茶悉數被奉給了錦衣華服的賭棍們。
“你看起來不是很高興。”少年垂眼看她。
漂亮小貓悶悶道:“猜錯了。”
少年輕笑了聲,他俯下身,輕點了下藺绮的軟白眼尾,調笑道:“既然是猜測,出錯了也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事事都能猜對,你就應該修卦。”
少年的手很涼,觸及眼尾時,冰冰的,漂亮小貓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了。”她說。
角落裏,賭桌下,掉了一張葉子牌,藺绮彎腰把葉子牌撿起來,遞給一個小厮。
小厮接過葉子牌,連忙道謝:“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少年拍了拍漂亮小貓的腦袋,漂亮的眸子裏,似有桃花潋滟:“走吧。”
**
他們走後。
“離開了?”中年男人靠在圓椅上,捧着杯盞,悠悠往茶湯上吹了一口氣,他兩鬓微白,額角有皺紋,面容帶着鐵血的堅毅。
他已經不年輕了,但依稀可以從他的五官中,看出男人年少時清俊的容顏。
他正是許多年前,春水城的守将,也是現在的春水城主。
“是,”管事應,他有些詫異,“他們既然跟到了這裏,您何不……”
他沒繼續說下去,側眸看着城主,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城主喝了口茶水,語調悠閑:“每一個修士都彌足珍貴,他們可是春水城的功臣。”
管事道:“城主仁慈。”
管事想了想,又道:“那個穿藍衣裳的,看起來有些眼熟。”
春水城已經經過了漫長的修生養息,好不容易恢複到大火之前的模樣,但管事想起那場足以焚天燒地的恐怖災難,還是心有餘悸,以至于他剛剛透過水鏡,看見少年一身藍衣時,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
城主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他又回來了?”
他聽見管事的話,瞬間,心裏浮出些恐慌,但想起剛剛水鏡裏窺測到的場面,一顆心瞬間落回肚子裏。
記憶中的少年,養尊處優高高在上,自認為普天之下除了他全是廢物。
那樣的人,絕不可能與人如此親近。
然而,水鏡裏的少年就像一個耐心開導的知心姐姐,一個堅信世人都是垃圾的狷狂之徒,絕不可能做出這種溫柔姿态。
城主自認為推測得十分正确,斬釘截鐵道:“絕無此種可能。”
管事讪讪應:“是。”
“城外的魔物一天比一天強勁,結界快撐不住了,你務必把事情辦好”城主起身往外走,“此事關乎春水城生死存亡,決計不能出差錯。”
他走到門口,侍從畢恭畢敬将門推開,城主和管事一起往外走,蝕金窟裏的喧嚷瞬間停下來。
原本吵鬧的賭徒都停下手中動作,垂首山呼:“恭送城主。”
沒有人注意到,剛剛葉子牌滾落的角落裏,貼着一張符。
符紙化木,地上,長出一棵鵝黃的、小小的草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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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绮回到琉璃臺後,又趁衆人不注意,去了一趟荒山。
這一次并沒有遇上幻境,她暢通無阻地來到了茅草屋前。
茅草屋裏,魔物縮在角落,它應當把補氣丹都吃掉了,身上的生機愈發活躍。
看見藺绮推門進來時,魔物依舊沒什麽動作,木木地低着頭。
茅草屋又髒又亂,魔物身邊卻藏了一小塊幹淨整潔的地方,塵灰被小心翼翼掃走,上面還鋪了一層松軟的稻草,稻草上,躺着空空的小瓷瓶。
“吱——”
鎖鏈晃動的聲音。
藺绮這時才注意到,魔物腳腕上帶着重重的鎖鏈,鎖鏈已經生鏽,猩紅的鐵鏽不時摩擦腳腕。
它腳腕處已經被磨出紅痕,嚴重的地方鮮血淋漓。
上次她來的時候,還沒有鎖鏈。
這一次,藺绮留下了一瓶金瘡藥。
魔物慢吞吞擡頭,它看着藺绮,眼中浮出些茫然。
它木讷地把手往稻草上蹭蹭,蹭幹淨了,才伸手把藥瓶抱在懷裏。
藺绮蹲下來,和魔物平視:“你為什麽會被關在這裏。”
魔物抱着藥瓶,呆呆看着藺绮,然後,歪了下腦袋。
藺绮不知道它能不能聽懂,又重複了一遍,魔物依然不說話。
藺绮無奈,只得作罷,此時天色漸晚,她離開茅草屋走下山道。
她路過江白薇暫住的雲舒院。
夜色幽深,一輪明月高挂枝頭,星子稀疏,清冷的月光灑在青石板上,空中飄蕩着淺淡的桂花的味道。
身穿甲胄的侍衛把守在雲舒院門口。
藺绮躲在樹後,悄悄觀察這裏的動靜,有人過來送飯,被侍衛攔在門口。
少時,一個婢女出來,将飯食帶進去,門只開了一個小縫,又很快關上。
江白薇住在裏面,不像待嫁的新娘子,倒像是被軟禁的犯人。
幽深夜色中,院子裏接連不斷響起咳嗽聲。
藺绮有些出神,一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枝,枯枝發出清脆的響音,在夜色中格外明顯。
一聲厲喝傳來:“什麽人!”
藺绮記下雲舒院的位置,撕了一張傳送符,轉眼消失在濃濃黑暗中。
雲舒院裏。
“你讓我扮女相?你是人嗎——”
咬牙切齒的聲音響起,椅子被踢倒,發出重重的響音。
“我是卦聖!”林守雙手撐桌,俯身向前,他看着眼前一身霜白的青年,氣得發抖,“你知道卦聖意味着什麽嗎。”
青年彎腰,重重咳嗽兩聲,身上的生機愈發淡。
他掩去指縫間的血跡,嗓音清溫,垂眸,平靜道:“意味着你打不過我。”
林守:“……”
娘的他真得打不過這個該死的病秧子。
昏黃的燭光流在他蒼白的側臉上,青年依舊是病骨支離的模樣,那雙溫柔得足以囊括天地的漂亮眸子裏,浮着薄藍的霧。
“林守,你吵得我頭疼。”他咳嗽了很久,喉間血腥味很重,嗓音帶着點淡淡的沙。
“你該去給袖袖送飯了。”
林守氣死,他剜了容涯一眼,黑袍一掀,瞬間化霧離去。
“袖袖是誰。”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
青年垂下目光,視野內,出現一個一指長的小人,小人穿着綠裙,手裏拿着一把小折扇,在桌子上坐下。
青年眉眼輕彎,斯斯文文笑了一下:“是我養大的孩子。”
綠裙小人聞言,烏黑眼珠滴溜溜轉了轉:“看來您很疼愛她,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去找她呢。”
青年輕攏了下袖擺,垂首咳嗽了一會兒,那雙清澈瑰麗的薄藍眸子裏,難得浮出些迷惘,他聲音很輕:“我不可能一直陪在她身邊。”
“而且,倘若真遇上了麻煩,她也能自己解決。”容涯說。
綠裙小人托着下巴,沉思默想,似乎想在腦海中勾勒出那個由青年養大的孩子,半晌,她忽而想起了什麽,說:“哦,我來是想告訴您,我今日出門散步時,看見了您的分神。”
容涯掀眼看她。
“那個分神還很年少,”綠裙小人回憶道,“是我第一次見到您時,您的樣子。”
“是您年少時留下的嗎。”綠裙小人搖了搖扇子。
病弱青年随手撿了幾顆石子擺在桌子上,聽過綠裙小人的話後,他的情緒沒什麽變化。
青年的聲音遙遠而模糊:“太久了,我已經忘記了。”
“我年少時脾氣不算好,放他出去行走,也未見得是一件好事,”他微垂着眼,将石子擺了擺,漫不經心道,“你下次再見,就将他打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