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青年擡了擡手, 窗格大開,月光透過窗子漫進來,如水一般, 流在霜白的袖擺上, 天上星辰變換, 看似散亂的石子對上星辰的軌跡。

陣法成型,桌面上,微弱星光灑下,光暈流轉中, 石子正中位,緩緩浮出一層虛像幻影。

幽深夜色中,少年提着一盞燈, 跟在披黑衣的少女身後。

少年輕啧了一聲:“你是不是太活潑了。”

大半夜的不睡覺, 收到一條雲鏡傳信後, 立刻風風火火地跑出來, 态度積極得像是私會情郎。

深夜裏的春水城萬籁俱寂, 月光靜靜瀉在道上一棵綴滿柚子的樹上, 樹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視野內,出現一個唇紅齒白的小郎君。

看見藺绮的瞬間,他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 那人腳下的動作略顯局促,似乎在猶豫着要不要從樹後走出來。

“大小姐——”他躊躇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向藺绮打招呼。

少年挑眉, 垂眸看藺绮, 輕輕扯了扯她的袖擺, 含笑道:“大小姐, 有人叫你。”

漂亮小貓輕眨了下眼睛:“你是……”

應鵲河立刻拱手,朝着藺绮拘謹一拜,他嗓音顫抖,明顯很緊張:“臨、臨雲宗外門弟子應鵲河,拜謝大小姐救命之恩。”

藺绮這才記起上午救下的那個人,那時的他渾身是血滿臉髒污,未料得洗幹淨了也有些清雅好看,藺绮看他夜裏仍出現在外面,不禁好奇,問:“你不睡覺嗎。”

現下,夜已經很深了,應鵲河應當只有練氣境,還離不開睡眠。

藺绮又注意到,應鵲河身上遍布許多慘烈的傷口。

雖然已經止血,但看着一塊塊擦破皮的血肉,漂亮小貓覺得疼死了,是想立刻撕符召喚姐姐要哄哄抱抱的那種疼。

在救命恩人面前,應鵲河乖巧地像個面對師尊的弟子。

他一五一十道:“我被一只三階魔物追殺了一下午,剛剛才得以逃脫,所以現在才回來。”

真可憐。

藺绮想了想,又說:“我記得,魔物潮已經退去了,城外竟還有漏網之魚。”

難道殺死領頭的并不能讓所有魔物離開。

應鵲河點了點頭,把自己知道的倒豆子一樣說出來:“大部分都離開了,餘下的都是些三階以下的低級魔物,不過許多都藏起來了,要自己去找。”

“低級魔物沒那麽危險,适合歷練,我就在城外多待了一會兒。”

藺绮情不自禁看着他破破爛爛的衣裳,和血糊的傷口。

應鵲河有些不好意思,他頂着藺绮的清潤目光,撓了撓頭發:“看着……看着是有些狼狽,好在沒有性命之虞,能歷練歷練自己,亦很值得。”

藺绮颔首表示贊同。

少年又扯了扯藺绮的袖擺,漂亮小貓往後踉跄了一下,扶着少年的胳膊才不至于跌倒。

她看着林清聽,輕歪了下頭,對上少年清冷如天上明月般的瑰麗目光。

藺绮軟軟問:“師兄,你怎麽了,為什麽不開心呀。”

尊貴的化神境少年微微哂笑一聲,反問:“有嗎。”

應鵲河見氣氛詭異,木讷開口:“這位師兄……”

少年冷冷睨了他一眼,眸中充滿高高在上和養尊處優,他的語調慵懶而矜貴:“你叫我師兄?你們這一代掌門都沒資格叫我師兄,你師祖見了我都只能跪着。”

應鵲河呆呆沉默,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哪位隐居的大能,也不敢開口說話,戰戰兢兢改了稱呼,小心翼翼道:“前、前輩。”

藺绮的眼睛烏黑明亮,眸中映出少年清豔杜絕的容顏。

現在的姐姐兇兇的,有點張揚又有點放肆,像錦衣玉食堆裏養出來的、不通人情只顧自己開心的小少爺。

不知道為什麽,藺绮忽然有點想笑。

于是漂亮小貓就笑了,她的聲音又乖又軟:“前輩。”

小少爺聽見她的稱呼,微微瞪大了眼睛,頓覺荒唐可笑,攥着鮮紅袖擺的手不自覺握緊。

他撇過頭刻意不看藺绮,于此時端起上位者的架子來,他冷哼一聲:“放肆——”

顯見得不是很開心。

藺绮移了移目光,悄悄觑了少年一眼,又覺得現下的他像極了一只極力掩飾狼狽的、垂頭喪氣的小狗。

溫軟小手蹭了蹭少年冰涼的手。

藺绮乖乖的,小小聲道:“師兄,不要不開心吶。”

“師兄不開心,我也不開心。”她補了一句。

少年依舊冷哼,訓斥道:“巧言令色。”

漂亮小貓為了哄姐姐,想都沒想就附和:“嗯嗯。”

應鵲河站在一邊,悟了。

此刻,他明明白白領悟到,眼前這個少年的火氣就是沖着他來的。他的過錯,反倒讓大小姐無端受了訓斥,應鵲河心中愧疚不已。

應鵲河朝藺绮和少年拱了拱手,再開口時,如履薄冰。

他道:“大小姐,前輩,雖不知二位出行所為何事,但您二位有任何事盡可吩咐弟子,弟子雖然能力不強,但還是能做些雜事的。”

少年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反正除了藺绮,也沒什麽人是值得關心的。

藺绮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松雲庭。

松雲庭大門緊閉,掠過露天的九層木階,依稀可見正中天橋上,提燈巡防的守衛。

藺绮輕拈了下指尖,遞給應鵲河一瓶金瘡藥和幾張符紙:“确實有些事,想麻煩應師兄。”

應鵲河自然無有不應。

他在弟子服上蹭去手上的血污和浮灰,才舍得接過藺绮遞來的東西,應鵲河的嗓音略顯局促:“大小姐您客氣了。”

**

月上中天,乳白的光暈透過镂空窗格,流在幽深寂靜的松雲庭中,月影婆娑。

巡防的守衛提着燈籠,在松雲庭裏穿行。

近日,巡防松雲庭的人增加了整整一倍,增加的都是從城主府借調過來的,是城主麾下養的修士。

一個巡守撇了撇嘴,輕蔑道:“巡防這等小事,松雲庭自己的人就夠了,何須把咱們也調來,割雞焉用牛刀,城主真是糊塗了。”

“得了,最近城裏來了那麽多修士,松雲庭養的護衛可防不住他們,咱們這兒還沒仙門執法,要是松雲庭裏的寶貝被偷了,哭都沒地兒哭。”

“那是修士不是土匪,看不起誰呢,”懶洋洋的聲音混着哈欠聲,“連累咱們夜裏幹活兒。”

“哦對了,我聽說啊,城主和管事大人近日在這兒籌劃了一件大事,事關春水城生死,絕不能出差錯。”

“啧,神神叨叨……”

一列巡守從木制天橋上穿過。

埋怨的巡守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視野內,忽而擦過一道亮光,他撐起眼皮子,循着記憶中的光亮,望向曠遠無垠的夜空。

夜晚靜谧無聲,天上明月高懸,稀疏星子靜靜綴在夜色中,深夜的天瑰麗得像一條奢侈綢緞。

他搖了搖頭,拍拍右側腦殼,輕輕嘟囔:“真是發昏了……”

話音未落,劇烈的爆炸聲震耳欲聾直沖耳膜,眼前火光乍起。

木制天橋正前方,一張金黃符紙緊貼在镂空窗格上。火舌吞沒半張符紙,符紙也在瞬間,釋放出其中積壓着的巨大沖擊力,半邊橫橋被炸掉了欄杆。一根橫木崩裂成碎片,墜着星火,以極快的速度濺開。

“砰——”

混着木屑和滾滾濃煙。

那個巡守極驚恐地縮了縮瞳孔,木屑紮進他的側臉,鮮血滑下。

血腥味沒入空氣中,他捂嘴擋住嗆人的濃煙,在懸空木橋上貼地側翻一圈,迅速反應過來,尖聲大喊:“敵襲——”

片刻,周圍響起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

松雲庭的其他巡守迅速趕來。

“抓人。”

“該死,什麽人那麽大膽。”

“……”

唾罵聲沒入火光,五顏六色的靈氣沒入那道符,他們試圖通過符紙尋找闖入者的痕跡。濃重夜色中,不遠處的瓦檐上含混閃過一道黑。

“追!”

**

此時,松雲庭內部。

藺绮毫不吝啬自己的靈氣,幾乎在瞬間放倒了一個可憐的巡守。

大多數巡守都出去追應鵲河了,松雲庭裏空蕩蕩的。

藺绮憑着記憶,很快就找到了屏風後的傳送法陣。她拿下提燈,和少年一起踏上黑暗旋梯。

少年眸中浮着漂亮的薄藍,他若無其事四下望了望,說得好聽點,他像個閑來無事逛自家後花園的王孫公子,說難聽點,他就是個心不在焉的混子。

他的注意力全在藺绮身上。

“太沖動了,”清冷的聲音落在黑暗中,少年神色懶散,一點出手的想法都沒有,他點評道,“藺绮,委實大膽,不乖,讨罵……”

藺绮不理他。

此時的蝕金窟一片黑,只一盞燭燈散發着微弱光暈,林清聽提着燈。

藺绮怕身邊這位尊貴的化神境少年走丢了,還很懂事地拉着他的手。

在黑暗中,她用劍鞘敲暈了一個巡守。

不久之前,她收到容儀章給她發的傳信。

容儀章告訴她,在她走後不久,城主和管事從蝕金窟裏走了出來,賭紅了眼的賭棍們畢恭畢敬把他們送走,紀律嚴明到恍若一支軍隊。

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藺绮就知道。

——她的運氣很好,她還是猜對了,蝕金窟裏必然藏着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無聲的黑暗中,藺绮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她走得很慢,很謹慎,燭火微微跳躍,半明半昧中,少女明亮清透的眸子被映得晶亮。

望不見盡頭的黑暗和寂靜,總能滋長一些素日生不出的胡思亂想。

少年眸光輕垂,注視着她那雙潋滟如桃花海一般的眼睛,忽PanPan而想,不知道仙門會不會出一個美人榜,倘若真得出了,藺绮那麽漂亮,應當是榜首。

須臾間,眼前光芒大盛。

檢測到闖入者,蝕金窟內自動觸發劍陣,千百柄長劍虛影從金色陣法中拔地而起。

璀璨的金光刺眼,只在瞬間,長劍閃着冰冷凜冽的光,劍氣如山呼海嘯一般,帶着巨大的沖擊力,猛地砸來。

少年長身鶴立,抽出被藺绮牽住的那只手。

少年的手冷白如玉,微微擡起,霜藍袖擺垂下,袖擺暗處似有流金。

他語氣輕柔,冷漠道:“青宮。”

虛空中,倏爾出現一把長劍虛影,他握住劍柄,青宮劍長三尺,劍身帶青綠,劍鋒極輕極薄,冷冷流着寒意。

少年手腕微振,長劍橫擋,一時間,劍鋒破空,劍氣如枯霜般摧枯拉朽,直奔向千百柄劍圍成的浩浩劍陣。他手中劍招詭秘難測,似藏天道輪回、生靈萬物,劍照燭光,劍身折射出少年瑰麗蒼白的側臉。

千百柄劍,竟無一把能近藺绮的身。

藺绮第一次看姐姐拔劍,有些出神,少年伸手,把她往前輕輕一推,說:“只幫你一次,去吧,去看你想看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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