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離恨為瀾空禪師的話沉思許久。
但當他再想問下去時,瀾空卻低眉不語,沒有将兩位金仙具體的計劃相告。他心中忐忑,但又問不出什麽,只能選擇相信梅問情。
半月後,同命契文寫成。梅問情拿到了菩薩的推演結果,兩人共同議定了一個吉日,就在本月之末。
當夜,梅問情頭一次松懈精神,一股莫大的疲倦感終于在她懈怠的這一刻卷土重來。
她再度見到賀郎時,賀離恨正跟瀾空禪師講述刀法,同時旁敲側擊地想問些什麽,然而瀾空看上去年少,心思卻比許多人都要沉穩內斂,守口如瓶。
兩人沉浸在道術與刀法之間,到了辯論之時,賀郎背對着她跟禪師試刀。那把從魔鞘中探出的蛇刀漆黑纖細,映着他纖瘦的腰身、朱紅的長袍,點綴在一片素淨別致的禪院中,如同烈火一般。
夜幕的清寂裏,燃起一盞滾熱的心燈。
賀離恨的頭發一向柔軟,濃黑細密,撫摸起來柔潤順滑,那捧發絲束在冠內,卻讓梅問情想起他伏在自己膝上,閉目蜷縮的模樣。這麽一個滿身烈火和執拗之人,卻在芒刺之下掩藏着最赤誠無害的姿态。
她望了許久,想到他身軀勁瘦結實,後腰看起來纖細,勁力和韌性卻都不差。從前分明的肌理在孕期軟和下來,抱起來十分舒适。
梅問情沒有出聲,但站在賀離恨對面的禪師卻早已發現她,稍微分了點神。
賀離恨發覺瀾空的神情有異,便問:“怎麽了?”
瀾空微笑了一下,道:“今日就到此為止吧,郎君近日以來的擔憂之事,似乎也有一個結果了。”
賀離恨正在疑惑,身後便傳來一陣熟悉的氣息和力道。梅問情一把攏過他的腰側、肩膀,将他抱了起來,兩人身高相差仿佛,這女人偏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氣和鉗制別人的功底,不僅箍緊抱穩,還拉着他轉了一大圈,猛地在臉頰上親了一口。
賀離恨勾住她的脖頸,閉上眼,在睜開時,臉頰上就印着一團淺淺的口脂痕跡,一片潤澤的淡紅落在肌膚上。
他原本想說:“你回來了。”可她竟是這樣一個不着調的架勢,便忍不住提高了點聲音,道:“你好鬧騰……”
他餘光一掃,瀾空禪師消失得比風還快,轉眼間就不知道避嫌避去哪兒了。
周遭無人,梅問情更加肆無忌憚,将他橫抱起來,放在石桌上,低首親了又親,她的唇本就不點而紅,塗了一點芬芳的顏色之後,入眼幾乎有一種驚豔的沖擊感。
賀離恨被這份美貌蠱得說不出話,臉上、脖頸,鎖骨,連帶着手背,都蹭上一點兒紅痕印子,半晌才反應過來。
他擡腳輕輕踹了對方一下,手心支撐在石桌上:“連日不見,我都以為你要跟菩薩出家了,這佛門清淨之地,戒律森嚴,你可受不了。”
梅問情晲了他一眼,咬着他的耳垂,聲音低微:“誰家的戒律能管到我頭上。”
“我就知道……”賀離恨躲了一下,整個耳朵都飄起緋紅的顏色,“有事要跟我說?”
他自然知曉梅問情是為自己而忙碌的,但也清楚,她只有自己主動相告的時候,他才能夠得知。否則想要在道祖嘴裏、或是在道祖身邊人嘴裏撬出點什麽具體措施,那是真有些不現實。
別說他了,連魔蛇前去引誘她手腕上那條小燭龍,燭龍都謹守本分,閉口不言,将所有打探渠道一概堵死。
梅問情笑眯眯地道:“有,也不算大事。”
賀離恨嫌棄身下的石桌太涼,挪了挪地方,往她身上蹭,又被梅問情一手按住了,像是作亂的小貓咪被拎起後頸。
他一邊不滿地皺眉,一邊若無其事道:“不是大事?那你直說便是。”
“別蹭了。”梅問情卻先數落他,“一碰到我就是勾引做派,哎呀,怎麽會有這樣不要臉的小郎君。”
賀離恨愣了一下,裝作怒氣沖沖的樣子,擡手繞住她脖頸上的璎珞環,晃了晃道祖大人的肩膀,說:“你說我的時候,應該反思反思自己,我怎麽被你教壞成這樣了,梅先生負全責——”
他沒有太用力,手指從肩頭滑下來,擱在金邊紫衫內素色抹胸的邊兒上,才碰到柔軟的觸感,就猛地縮回了,臉頰燒紅,連指骨的連接處都泛着淺淺的粉。
梅問情毫不介意,聞言便笑,低頭埋在他頸窩深吸一口氣,道:“怎麽不負責?只是我這幾日不曾休息,這具身軀層層受限,為了接下來的大事,須得睡到月末之時,那時你來叫醒我。”
賀離恨抱着她,慢吞吞地點頭。
“我已給幾位學生送去書信,到時候發生一切景象,你都不必擔憂。”梅問情聲音愈低,“妻主我自有應對,賀郎只需将我叫醒即可……”
賀離恨點頭應聲,肩膀卻沉了沉,他偏過臉,見梅問情已經靠在他肩頭閉上雙眼,睫羽纖長,呼吸沉緩,脖頸上的金紋熠熠生輝。
他微怔,低喚:“梅問情?”
睡着了?
看來是睡着了。
賀離恨伸手回抱住她,兩人都是修行者,若是在不曾抵抗的情況下,誰抱誰都很輕松,何況梅先生并不沉,落在懷裏的分量令人有種獨特的安心。
就在賀離恨将她帶去休息時,一動不動的梅問情卻忽然伸手,攬過他的肩膀外側,沖着他被親得痕跡點點的臉頰上又印了一口,大方地親出聲音,然後像樹妖、藤蔓似的,将他纏緊抱住,連一根手指都分不開。
賀離恨眨了眨眼,看看自己,又看看她,低聲道:“好姐姐?”
……噢,沒動靜,是真的睡着了。
等他将妻主帶去房間,滾到床榻上休息時,才忽然後知後覺地想起——那她剛剛是沒睡實呢,還是在夢游?
……
梅問情果然要休息很久。
為保世間安定,她的身軀本就需要長期沉眠來維持穩定,所以只要她願意,大部分時期都不必強迫自己醒來。
賀離恨在這期間,除了陪伴他的瀾空禪師,就只見到了小惠姑娘。小惠姑娘似乎已經被吩咐過了很多事,經常顯得風塵仆仆的模樣。
而慧則言菩薩也同樣不曾出現過。
賀離恨心中的疑慮在不斷擴大,到了約定的這一天時,他産生的未知感到達了頂峰。
晨光漏入窗隙。
賀離恨打開房門,室內似乎因為梅問情的沉眠而産生一股很淡的、近似梅香的冰雪氣息,卻比真正的梅花香氣要更冷、更幽微。
盎然的靈氣向門窗之外四散。
賀離恨撩開床紗,坐在榻邊看了看這位光是睡覺就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睡美人,習慣性地伸手勾住她搭在外側的手指,他捏了捏對方柔軟的指節,低下頭。
“梅問情?”他頗有耐心,第一聲叫得很溫和。
賀離恨原以為還需要再哄哄她,這個一貫任性恣意的道祖大人才會有動靜,沒想到梅問情的反應還算及時,空着的那只手慢悠悠地擡起,伸展過去,貼着他的後背。
賀離恨沒有感覺到任何威脅,毫無防備地又叫了她一聲,然後就被一手按了下來,倒在她懷裏。
他一擡起頭,看見梅問情黑白分明的、升騰起一輪陰陽魚虛影的雙眼。
剎那之間,他的神魂和思緒頓時停滞,仿佛世間萬物就凝固在這個點上,但很快,對時間的感受又回到了他的體內,但當他意識回籠時,已經發現契約的痕跡在元神之內伸展刻畫。
金字篆文在他的腦海中一行行寫就、印刻下來。
不光如此,梅問情身上的金色禁制都跟着顫動漂浮而起,她身上的八十一重禁制都在劇烈地搖動,天地瞬息變色,原本晴朗的穹宇之中,蔓延起烏黑的雷雲與波動。
“這是什麽?梅問情?”賀離恨擡眼看她。
在時間暫停的那一剎,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拒絕這道契約,雖然在不知內容的時候,他并沒有拒絕的理由,但對方這樣強硬地要求……不,都不是要求,這樣強硬地控制他同意,簡直是前所未有的。
梅問情空出一只手掐了掐時間,心情很好地吻了他的唇角,又語調輕柔地道:“我很快就要找到命運的出口了。”
“什麽……”
“寶貝賀郎,其實你應該閉上眼。”
賀離恨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急迫問道:“你的禁制不能動,會出大事的!這個世界已經承受不了你的真身,禁制反噬……”
梅問情按住了他的手,指間在他眼前輕輕一掃。賀離恨立即感覺自己的視覺瞬間消失了,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格外靈敏的聲響在耳畔響起——雷聲隆隆,無形的火焰如浪濤湧起,燃燒聲似遠似近。
“梅問情……等一下,你要幹什麽!”
他死死抓住了對方的衣角。梅問情似乎沉吟了一下,不想将他的手強行扯下去,而是割斷了這片袖口。
她道:“我要留下你啊。”
她說的這麽理所當然,這麽輕而易舉,好像這只是眨眨眼、揮揮手就能辦到的事情。讓人根本想象不到她為了達成這個目的,究竟做出過怎樣的決定、考慮過多少出路。
她本就坐在世之頂峰,才能将窺見天光說得如此輕巧。但沒有多少人知道,她必須遁身黑暗,才能撥開層雲,将她最需要的人留在天上。
“梅問情——”
賀離恨手裏只剩下一半的衣角,他的視覺被封閉了,連神識都散播不出去,根本無從判斷對方此刻在哪裏、又發生了怎麽樣的變化。
這是梅問情第一次對他使用自己的道術,這種彈指一揮間言出法随的實力,産生了一股恐怖的距離感,這種毫無反抗之力的感受,讓人幾乎沒法誇贊她的實力強悍,只體會到了深深的孤寒。
高處不勝寒。
在他無法看到的地方,同命契文在他的身體裏刻畫成形,湧動着沒入梅問情的身軀之內,她身上的禁制篆文在不斷的顫動,似乎受到一種更強橫、更無法抵禦的壓制,至此刻,兩人的命運牽連在了一起。
但這只是開始而已。
梅問情為賀離恨設置了一個他出不去的安全區域,将這間禪房保護起來,然後一邊走一邊整理鬓發,撣平衣衫,她懶散地活動筋骨,手指按了按僵硬的肩膀,擡頭上望。
翻滾的雷雲。
那是化神返虛的四重劫雷,共有三十六道,這原本是不該出現的,但同命契約牽連到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梅問情,所以實力達到才會引動的天雷将會一齊出現——
上一次領會這些天劫時,究竟是什麽時候呢?
梅問情沉思一番,但因為太過久遠,實在無法想起來,便搖頭嘆了口氣,笑了笑。
劫雷之後,雲中隐隐顯出一道寒芒。寒芒中纏繞着煙粉色的絲線——梅問情認得這是什麽,這不過是突破返虛、踏入半步金仙的雷劫,中間摻雜着情劫問心的火焰。
她的身軀慢慢騰空而起,眼中的陰陽魚永恒地高懸在眸中,從眼眸的邊緣開始渲染上一陣淡淡的金色。
“不要再藏了。”她道,“出來吧。”
寒芒之後,她的眼眸穿過漫天雲霄,見到一重又一重、環環相扣的磅礴金光,金光內盡是太初鴻蒙、開天辟地的氣息。
這是半步金仙開始合道的劫雷!
對于這些,梅問情的記憶就要清晰得多了。以她的身軀、實力,為賀離恨蕩平道路,最起碼也應該是這個程度才對,縱然有整整八十一道封印,但她是合道金仙,生命的本質上就跟其他人完全不同。
梅問情的雙眼繼續望去,穿過三十三重天。到了這一步,這些天劫、雷鳴,已經不是本方世界所操控的了,這些都來源于“宇宙”,來源于三千世界裏冥冥中最幽深、最不可捉摸的玄妙之地,是一種突破生命層次的考驗。
但在三十三重天上,另一種靈光在太初鴻蒙中游蕩,這光華捉摸不定,帶着與開辟天地完全不同的枯萎、寂靜、死亡的氣息。
——這是大羅金仙開始合相反道種的元神劫。
梅問情一邊懷念,一邊又嘆了口氣。就像是已經通過的考試進行二考一樣,雖然并不驚慌,但因為它的難度确實不小,所以會産生厭倦之情。
她眼中金光未消,忍不住嘀咕道:“我家賀郎還能走到這一步的麽?他這麽有前途?是不是在針對我啊……哎你,不講武德。”
話沒說完,最先出現的幾道九重雷劫翻滾着炸裂下來,恐怖的電光交織成網,在她身上流竄而下,深紫色的道服在雷光之下飄飛動蕩,缺損了衣角的寬闊長袖獵獵作響。
雷光卷動,在青絲之間漂浮散盡,被搖動的金紋吞噬。
……
劫雲聚集的那一刻,慧則言便已經如約來到了先前預定好的地點。
她撥動着佛珠,遠遠地望着風雲變色,問道:“禪院裏沒有其他人了麽?”
瀾空道:“弟子已經給其他的師兄弟、師姐妹分發了任務,除了賀魔尊之外,沒有一人在梅道祖周身千裏之內。”
生死禪院本就荒僻,又布置着空間類結界,只要禪院內的佛修不在,那麽便沒有其他的生靈。
慧則言沉默少頃,望着梅問情的身影,滋味複雜地感嘆道:“她看着聰明非凡,怎麽就是個瘋子呢。”
瀾空先是沒出聲,然後又小心低聲道:“師尊不覺得,幫助道祖這麽做的您,精神也有點……”
“我要是不幫她,她也一樣這麽做。瘋子是勸不住的。”慧則言道,“我知道變故的緣由,總比處于被動要好。你看,這聲勢雖然浩大,但卻只是剛剛開始。”
瀾空遲疑道:“只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