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強吻這種委屈真沒受過

棋局之上,黑白縱橫,交錯合抱,殺伐之氣濃郁,如同一條惡龍在局上翻身擺尾。

梅問情輕輕地觸摸着手腕上的燭龍手環,被小燭龍舔了兩口,平靜道:“我知道……我早就有預感了。”

她雖然不能記起許多往事,但在這“最後一次”的覺悟上,卻被潛意識裏的危機感提醒了很多次。

慧則言道:“況且,第九次的封印禁制,就已經連同您的一部分記憶都封印掩藏,這些禁制遍布您的神魂法身,不能再變多了,我們應當尋求恢複和保全世界的契機,才能慢慢解除禁制。”

梅問情擡手翻了翻那本書,她的手指經過之處,可以略過文字的差別直接讀取字跡之中的含義,甚至以她的水準,只要明白字意,很快就能将這些文字記下來,熟稔于心。

她一邊讀這本《線性代數》,一邊道:“……就是行到終局,還這麽前途未蔔,才讓人心中煩亂。若是這一次還不能成功,我會抱憾終天的。”

梅問情的“抱憾終天”可不僅僅是一輩子,也不只是修士的千百年,滄海桑田這四個字在她面前都顯得短暫和微不足道,如果留不住賀離恨,真的發生這麽沉郁的遺憾,她或許便不會再留于此方世界。

就在慧則言閉目嘆息,靜默沉思之時,翻看到一半的梅問情忽然動作一頓,手指撫摸到一層黑色的筆跡,這道筆跡跟一旁的印刷體完全不同。

“看來菩薩不曾好好檢查過啊。”梅問情笑了笑,“這本書的主人已經來到這裏,你只找到這本書麽?”

慧則言道:“貧尼無法看懂上面的文字。”

“無妨,即便不懂也不要緊,這不是法訣。”梅問情思索了半晌,似乎是考慮怎麽解釋出來,“這是一種……理解事物、除去未知的解析方式。其實挺有趣的。”

慧則言看了她一眼,第一次露出這麽明顯的表情,眼神中好像寫着“你對有趣的理解是不是太廣泛了一點兒?”

梅問情博覽群書,素來喜歡看一些自己不曾了解的事情,因此這本書在她眼裏确實可以稱得上是“有趣”,只是她的知識也不是全然覆蓋住此書的閱讀前提,所以更多的時候,她直接讓字句中的含義在腦海中呈現圖像、或者幻象的形式出現。

“既然這書被人發現,輾轉到了你的手中,說明此人也應該見一見,免得他流落在外,以為自己是什麽萬裏挑一的天命之子,做出什麽不可理喻的事來。”

能夠意外在大千世界當中穿梭,不是萬裏挑一的好運,而是萬裏挑一的倒黴才對。

她将手指按在黑色筆跡上,閉上了眼。在字跡之上,一股殘留的陌生氣息沿着這痕跡,如抽絲剝繭一般席卷而來,一絲一縷地飄渺上升,在半空中凝聚出幾道支離破碎的信息。

這信息流化為白光閃爍的蝴蝶,被慧則言用佛門秘法包裹住,佛文旋轉之間,似乎呈現出了一個模糊的場景,在這個場景當中,一個奇裝異服的少年正在把自己的衣服換下來,換成本世界的長袍外衫。

在這一幕凝聚起來的下一刻,慧則言的手指便抖了一下,立即閉上眼,低頭道:“無量壽佛,罪過。”

菩薩清心寡欲,先是口頌佛號,秉持清淨,表示自己對年少兒郎的身軀絕無任何污穢亵渎之心,而後便想睜開眼,以示塵世間的身體色相在她眼中別無二致,沒有什麽根本區別。

然而慧則言剛剛睜開眼,就見到平日裏不拘小節的道祖大人已經撤回了手,那個模糊的場景也跟着煙消雲散。她怔了一下,見梅問情面露思索,淡淡地道:“我是有了道侶的人,不适合看這些。”

慧則言:“……”聽起來不像是守規矩的淑女典範,反而有一種炫耀的錯覺。

“但我已經看出來他在哪裏了。”梅問情道,“繼續下棋吧。”

“貧尼已經輸了。”慧則言道,“道祖已經看出了我的意圖,不擔心主君深陷其中,意識迷亂,反而給天魔可乘之機嗎?”

梅問情從赴約之初,對方讓賀離恨單獨進入一間禪房時,便知曉了菩薩的想法。慧則言将這曾經的過往鋪展開來,擺在兩人眼前,其一,是填補她連同修為一起被封印的部分記憶,并将穿越者的事情告訴她,以免生出亂子。其二,則是要利用這些往事,在賀離恨陷入往事情緒不穩時,引出蟄伏在暗處的天魔。

那些天魔曾是賀離恨的助益,曾經在魔尊的麾下如臂指使、馬首是瞻。但在化神雷劫過後,賀離恨那只被血光染紅的眼眸已經昭示了其中的副作用——它們已經按捺不住,想要讓他失控、讓他碎裂、讓他神魂失守,從此淪為真正的天魔軀殼。

梅問情不是不知道,她如同一把尖銳又隐形的刀,随時準備挑開傷口的縫隙,将其中的毒蟲拔出捏碎,但普天之下,沒有什麽地方比生死禪院、比慧則言菩薩的安身之地,更能感化天魔的了。

“菩薩的愛徒坐鎮,自然不會出亂子。”梅問情道,“你一生皆為衆生着想,我知道你雖然敬我,可還是嫌我麻煩,嫌我翻雲覆雨、将天地宇宙颠倒得滿目瘡痍、既狂妄,又任性。但你卻是個聰明且愚笨的人,聰明在于,知道如何安撫我、知道只有賀離恨活着,這方天地才會永恒地安寧清淨下去。”

慧則言:“那貧尼的愚笨呢?”

兩人四目相對,梅問情微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慧則言自己便深嘆一口氣,了悟地撥動着佛珠,珠串的聲音在她手中碰撞:“道祖或許已經不記得了,即便是我,也陪您下了近十萬年的棋。對這方天地,終歸還是……”

她不再說下去。

“辛苦那位瀾空禪師了。”梅問情道,“我在賀郎的鞘上,特意為他預留了封魔之地,那地方機關重重,內裏十分豪華,住進去的人一定會歡欣鼓舞,舍不得離開。”

慧則言終于繃不住神情,她吐出口氣,念叨着:“罪過,也許以天魔的審美标準,您确實是準備了一具好棺材吧。”

……

禪房靜室。蘭花的葉脈上輕輕滴下清露。

香爐裏的香燃到一半,伏在桌案上的賀離恨忽然驚醒,他腦海昏沉,一擡頭就是濃郁的檀香氣味,在身畔缭繞不絕,而剛剛離世的場景仿佛還近在眼前,他的指尖似乎恍惚中殘留着另一個人的溫度。

那場雪,那場病,那些梅花樹下紛紛落落的香氣,一時間幾乎無法移除出他的腦海。賀離恨的掌心下壓着這本書,神情有些怔忪,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此時,瀾空禪師已經站起身,用輕柔的絲絹擦了擦他額角的汗。見賀離恨終于回神,便将手帕遞給了他。

他喉間幹涸,像是火燒一般,有些魂不守舍地擦淨冷汗,将一片濕潤的手心也擦得幹燥,連掌心的溫度都褪下來,才沉沉地呼吸了一口氣,低啞道:“……剛剛那是……”

“是第四次。”瀾空道。

“她……”

“她反悔了。”瀾空立即道,“梅先生的心願雖未完成,但她還是又嘗試了很多次,沒有再想過放棄……這是我師尊告訴我的。”

賀離恨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麽感受,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但又隐隐覺得自己雖然比別人生得略好些,卻不至于還有這種禍國殃民的品質,讓梅問情為他這麽大費周章、精疲力竭……她的心意總是會受到摧折,而這摧折的根源不是來自于別人,正是因為他。

“這書……有些可怕。”賀離恨看向手心底下的《萬劫書》,“我總算體會到什麽叫做‘她是我的劫難’了,實在是逃不開、躲不掉,想跑都跑不了,只要一看到她,我就……”

瀾空先還好好的,聽着聽着神情就有些古怪,徐徐地開口道:“不要在出家人面前說這種話。”

賀離恨眨了眨眼,這才真正地被人從幻覺裏拉下來踩到實地上,耳根騰得一下子就紅了,他只在梅問情面前“磨練”得失了底線,但在瀾空禪師這裏,依舊臉皮薄得一戳就破。

反而是少年僧人不急不躁、好像根本沒被這話影響到,反而過來安慰了賀離恨兩句,說到一半停下,忽然又道:“其實郎君不是沒有機會逃離的。”

賀離恨稍微怔住。

“郎君不是沒有辦法擺脫這個災劫的,雖說修士人人皆有自己需要面臨的艱難困境,但讓創世道祖來做郎君的情劫,也未免太殘酷嚴峻了些……所以只要郎君剖出情根,就不會再動情,自然沒有情劫一說……”

他還沒說完,賀離恨就已經皺眉反對:“這怎麽可以?那她要是遇見我了,發現我這麽做,豈不是會很……”傷心。

“梅先生确實這麽做了。”

賀離恨的話語剩下兩個字,一下卡在喉嚨裏了,他指了指自己,又低頭看向這本書,神色幾乎有點不可置信。

“她在郎君不記事時,就已經剖出了你的情根,此後千年,再也沒有相見過。”

瀾空說得清晰緩慢,字句平和,但賀離恨卻覺得十分荒唐,甚至生出一股抑郁氣悶之感,心裏徘徊不斷地想着,她怎麽能這樣?怎麽可以剝奪愛慕她的權利呢?

而後仔細想了想,又開始對自己生氣——梅問情做到這種程度,他居然還是沒能成事,仍舊無法突破返虛境,真是讓人恨鐵不成鋼。

賀魔尊氣得牙酸,心頭百味陳雜,要不是還沒看完這本書,簡直想掉頭出去找梅問情,咬她一口洩洩恨,問她為什麽這麽狠心,能夠做到如此地步。然而他的幻想很快便被瀾空打破了。

“可惜……”瀾空道,“可惜郎君那時好不容易到了返虛境後期,修為強橫霸道、睥睨天下,一路挑戰天下的隐世祖師,以求問道之頂峰。”

這确實是他會做出來的事。賀離恨點點頭。

“然而那些隐世祖師們或是不如你,或是不肯迎戰,所以郎君兜兜轉轉,遇到了當時在妖都隐居的梅先生,一眼看出她修為不俗。梅先生對你避而不見,你就圍追堵截、非要一戰,甩也甩不掉……”

“禪師……”賀離恨聽得心跳砰砰,一半是尴尬,一半是覺得自己還真有這種固執至極、不肯罷休的本性,肯定将梅問情纏得日夜難安。

“先生百般無奈之下,終于被郎君挑中時機,交手切磋,可那時是在妖都的合/歡大沼澤中。那裏是千百種罕見妖族交融與繁育的聖地,盡是至毒花草、古怪秘境,那處沼澤的毒霧裏全是催/情迷霧,郎君主動将梅先生按在——”

賀離恨豁然站起,想要阻止對方說下去,随後又默默收回手,耳垂滴血似的坐到原處,堅持地道:“出家人不能說這種話。”

瀾空剛剛閉口不語,他手中的萬劫書就金光閃爍,但這上面沒有慧則言菩薩的任何評價,只是一瞬間,就将賀離恨的神魂引入琉璃蟬所記錄的場景當中。

他的眼前瞬間搖動了一剎那,然後再睜開時,那股檀香演變為一股很熱、熱得令人焦慮的迷霧之香,香氣灌進身體裏,這股焦慮的熱便也跟着灌下去,讓人渾身都漂浮起來,再強的修為與道體,也跟着被拽進了沉溺的漩渦裏。

賀離恨被這股無形的熱切浸泡着,身體卻因下墜的慣性倒在了她的懷裏。梅問情握住了他的手臂,似乎在推開和拉近之間猶豫了一瞬。

就是這麽短暫一瞬的猶豫,懷中的郎君已經像是一條蛇似的纏繞在她身上,環着頸項,壓着肩膀,将兩人動手時微亂的衣衫都攪在一起,道體運轉到極致的滾燙身軀仿佛要燃起來一樣。

賀離恨壓着她,堵住了她的唇,喉嚨裏溢出來幾聲軟綿綿的低哼,他伸手拔掉了她發鬓上的簪子,宛如一頭被外物催生難言之欲、卻無處領悟的稚嫩小獸。

梅問情不想挫傷他求真問道的自尊心,所以斟酌着實力跟他纏鬥片刻,然而沒想到不遠處便是這片蘭草叢生的合歡沼澤,實在是人算不如天算。

此人方才還要“以武證道”,還要跟梅問情切磋比較,甚至酣戰許久,結果這時候軟得跟棉花一樣。

梅問情不想功虧一篑,克制着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從衣衫上撕下來時,便被這條親熱的蛇纏住。賀離恨不通情愛,自然也不懂這生理反應是什麽意思,只遵從本心地胡亂啃她、親她,不讓她把自己推開,執着地貼在梅問情的身上,聲音有點兒忍耐地抖:“不是還沒分出高下麽……”

梅問情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身上這條沒有骨頭的蛇,考慮了好幾秒把他打暈的手法,然而就是因為她這過多的疼惜和猶豫,才讓賀離恨忽然得手,一口咬在她的唇上,将梅問情的手也扣在指間。

梅問情看着澄清明亮的天空,在心裏深深地嘆了口氣。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