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桃樹“叫我?”

敷衍總比看破了他要好。

梅問情願意不挑破、裝糊塗,他便也不解釋。一個無親無友的兒郎,在這女子掌權為上的塵世當中,不要說是習武做什麽少俠,就算是孤苦伶仃地活到這麽大,幾乎也是件辛苦事。而他身上有如此重傷,保不齊會是什麽通緝逃犯、危險人物,種種隐患之下,梅先生這樣的身份,竟然問都不過問一句。

這份不過問,既看得出她傲慢,又能窺得出此人在俗世中的地位,應當很不一般。

水霧彌漫,一重又一重地阻礙視線。

梅問情随意地撥弄他頭發,累了就将布巾丢給他自己擦拭洗漱。她挽了道袍的袖子免得沾水,手腕間露出一道金色的紋痕。

賀離恨目光掃到,見那是一圈淡金色的紋路,盤在她白皙的腕骨上。他功體盡廢,看不出什麽,但覺得不太尋常:“你手腕上這是……”

“嗯——”女人從喉嚨裏揚起聲,順着他目光看了一眼,“你才看見,我脖頸上也有一道,怎麽沒瞧見?”

賀離恨道:“之前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狂悖可恨。看來我再狂悖也不如你。”

“怎麽說?”

“既然你說了我們至多是留有恩情的關系。你怎麽會覺得,我要對你身體上的事情了若指掌,梅先生這麽放誕不拘,不怕把孩子教壞了嗎?”

梅問情不僅不生氣,反而有了些高興的模樣。她的手臂挨在浴桶邊兒上,被霧氣缭繞着,伏在對方的身後左側,低低地笑問道:“你才認識我幾天,就說我放誕,看來我這規矩确實守得不好。但你也認識了我學生,難道劉小娘子不是當世中罕見的淑女?原來你喜歡這樣的。”

劉潇潇才八歲,不過民間裏八九歲定下婚約的也不在少數。

賀離恨道:“我什麽時候說——”

他轉過頭來,迎面對上梅問情幽深的眼眸,她雖是微笑着,說得話也很有一股荒唐勁兒,但眼裏卻清冷沉寂。

賀離恨的話停在嘴邊,忽地從她眼裏望到一股震人心神的涼意。他頓了頓,潛意識裏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怕,道:“又戲弄我。”

梅問情道:“我以為你該習慣了我的戲弄。跟我一個陌生女人共處一室,甚至衣服脫了一地、裸裎相見,我卻連你水底下的守宮砂長什麽樣子都沒見到,這樣還不能表明先生我潔身自好,坐懷不亂?”

賀離恨沉默少頃。

一只手潛入水面,濕淋淋的水珠沾染了她的指間,又伸過去握住他的手腕,按住了他的脈搏。

賀離恨被帶着擡起手,濕潤的指尖撥動着女人脖頸間的亮銀璎珞環,那些綴在環上的珠鏈被別到一邊兒去,露出她喉嚨間的淡金花紋。

這種紋路,他只在那些符師、術師的玉簡上見過。

賀離恨對這些花紋篆印類的東西不敏感,也沒有涉及過。他只是打量觀察一瞬,指尖就觸到了溫熱的肌膚。他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手指。

掙脫不開,梅問情就是這種性子,散漫、随意、可又不容忤逆。

那些金紋細膩微亮,十分美麗。賀離恨一細看,就不知不覺地沉淪其中,一時難以拔出神來,直到他的手幾乎從一側覆蓋到了梅問情的脖頸上,半個手掌都撫摸着那些紋痕、感覺着對方清晰的血脈跳動。

他猛地收回手。

“摸完了?”她道。

賀離恨想到先前批判她的那些話,在心底罵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怎麽就看入神了,估摸着他這時候在人家眼裏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說一套做一套,比唱得還好聽。

他只好道:“摸完了。”

梅問情點頭,笑眯眯地道:“合你手感便好。”

她欣賞似的看着男人轉過頭去,從耳根子臉紅到脖頸,熱意不散。賀離恨方才還說她放誕荒僻,這時候小貓後頸皮讓捏住,提溜起來四腳不着地,又收起爪子了。

————

又數日,春花爛漫,學生們收拾箱奁書本,下課還家。

劉潇潇年紀雖小,但她母親是正一品榮休,姐姐是皇帝陛下手邊得力的臣工,祖上六世高門,簪纓世族。如今來白梅書院,拜陛下的好友梅先生為師,是打算日後女子元成之禮過了,徹底成人,入世做年少宰輔的。

她身份不同,其他的人雖然巴結攀交,也不敢太露骨、太上趕着,否則別說先生一句話把人趕出去,就是劉家照顧嫡女的手段也不好受。所以她周遭之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劉潇潇收拾好書本,問陪讀:“為賀公子帶的藥材可包好了嗎?”

陪讀道:“早已按女郎吩咐配置好了。”

“那便好,到時你送到……”

她話語未畢,周圍忽地響起一道年輕兒郎的聲音:“這位賀公子是誰?小三娘又是哪裏結交來的?”

叫她小三娘,是因為劉潇潇身為正系嫡三女。她聞聲轉身,看見一個穿着錦繡的少年郎,大約十七八歲左右,金玉珠冠,盤龍簪,高馬尾。

她雖年幼,卻少年老成地在心裏嘆了口氣,道:“淵哥哥又是來……”

“我爹看我嚴得很,一旬到頭也出不來兩趟,到你嘴裏反而嫌棄我。”少年道,“先生今日沒來堂課嗎?我囑咐人在外頭望着,可又沒見着。你說那個……什麽賀公子,是怎麽回事兒?”

劉潇潇道:“先生今日休息。”

“又是別人授課,我怎麽總趕上別人授課啊。”他道,“我們家跟你家也算是世交,我為了先生都回申州老家來了,你怎麽這麽不幫我。”

“要是白大人知道你這麽……回去準得打你。”

“怕什麽?”白淵梗着脖子道,“為這事她也沒少打我,她是我親生母親,看不上我上趕着倒貼女人,她打我是應該的,可我想見先生有什麽錯?我又沒真的跟她通……”

他一句話沒說出來,旁邊的奴仆猛地咳嗽了一聲,白淵才沒把“通奸”這類字眼說出來。

劉潇潇道:“因為是世交,我才勸淵哥哥回去。書院開了這麽多年,先生早不知道是三十還是四十了,只是看着年輕而已,別說她逍遙浪蕩,一生看不上俗務,就是真的有意,也着實不好……”

她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想,賀公子看起來年約二十,他八成也沒看出老師的真實歲數。

“不好?你們嘴裏只有不好。沒有過好。那個賀公子是誰,你倒遮遮掩掩,避而不答。”白淵哼笑了一聲,“好啊,既然說我不成體統,我倒要當面問問先生,有沒有個更不成體統的。”

他說完便帶着奴仆過了前院,一邊走一邊道:“我給先生下過拜帖的,用的是我姐姐的名字,這可不算擅闖。”

劉潇潇從小長這麽大,也就見過這麽一個叛逆的兒郎。她連忙跟過去,勸誡不成,只得讓劉家的人把院子守住,不要擅自宣揚出去,而後跟着白淵一路勸阻告誡,可卻不頂用。

白淵繞過前廳,走進書院的後院裏,叫奴仆都靜悄悄地守在外面,壯起聲勢,腦海裏争辯吵架的話搜羅了一籮筐,這才踏步進去。

後院裏沒人守着,梅問情不習慣使喚奴仆,所以日常事務都是劉潇潇安排的,甚至大部分都是小三娘親手照料置辦。

眼下院子清淨,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樹栽在院中,枝頭茂密、滿目春光。一個冷藤做得躺椅放在樹下,紫衣女人在躺椅上午睡,一本書卷蓋着臉,她袖邊的薄紗垂落,飛揚起來,在風中依依。

桃花落了滿懷。

白淵一進門,擡眼就是這一幕。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半晌才浮現出一個念頭——要是做她懷裏的桃花,在她身邊睡上一陣子,就是明日吹落在地,死了也甘願。

劉潇潇跟着進來,小聲道:“你看,先生午睡呢。”

白淵一把捂住她的嘴。

劉潇潇支吾兩聲,瞪大眼睛控訴:你還做不做人了?

白小公子眼裏可沒有她這個世交小三娘,只惦記着她的老師。他低頭道:“噓,吵醒她我跟你沒完。”

劉潇潇扯下他的手:“不是你非要來理論的嗎?還不走?”

白淵道:“我好些時日沒看見她了……”

他說着說着,竟然坐在了門檻上,發呆似的望着她,毫無半點高門之子的顏面架子。劉潇潇也坐下來,勸道:“我知道老師龍章鳳姿,容顏絕世,全天下數不出第二個。但老師無心娶夫納侍,她都自己過了半輩子了。”

對方卻喃喃道:“若我不是世家門第,出身平民,抛下一切不要名分,只要能跟着她,夜裏添一盞燈、磨墨點香,那樣也很好。”

“你這是說得什麽話……”

“三年前母親回老家祖廟上香,為陛下探看梅先生安好,我陪着母親見了她。”白淵低聲自言自語似的道,“那日走得太晚,她給我備了一盞摔不破的提燈,那盞燈還在我那兒收着……”

劉潇潇一時也不忍心說什麽。

就在兩人坐在那兒悄悄低語時,房門忽然打開,男聲響起:“梅問情,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後面那兩字沒說出來。

他站在門口。

他看着門檻上的兩人,門檻上的白淵也在看着他。

從先生的房裏,出來了一個男人,一個年紀正好、好看得帶着點銳氣的男人。

白淵豁地一聲站起來,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後又轉頭看了看梅問情,再低頭掃了一眼小三娘,瞠目結舌,半晌沒說出話來,但臉色瞬間變了。

桃花樹下,女人擡手把書卷取下來,還沒太睡醒,往賀離恨那邊兒看一眼,懶散着、嗓子微啞:“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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