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落無悔。
深夜,
許鹿竹蓋着被子躺在床上已經兩個時辰了,翻來覆去還是睡不着,按了穴位也是無濟于事,幹脆起身,又忍不住抓了抓胳膊,大腿,那股癢意始終未消散,胸口煩悶似千斤壓着,呼吸漸漸開始不平穩。
腦海中閃過一絲不安,感到不對勁的許鹿竹掀開被子下床,點燃了那燭火,漆黑的房間騰的被照亮,暗黃色充斥整個房間,她撩開衣袖,卻看見手上泛着紅色的血痕,繼續撩起那褲子,大腿上,小腿全都是紅色的血痕,觸目驚心。
心中咯噔一聲。
這是,染病了。
她癱坐在椅子上,腦中一瞬間空白,忽而又捂住胸口,給自己順氣,心髒隐隐作疼,肺部就想是被絞索成一團,将所有氣埋葬壓縮,讓她呼吸逐漸難受,微微張口,用嘴呼吸緩解。
緩了一會兒,又起身,從櫃子中找出自己的藥箱,忽而又想到那日,對,京墨那日泡茶還餘下些殘渣,她轉身往桌面走去,提起那茶壺就往嘴裏面灌。
不一會兒,胸口的壓迫感便消失了,喉嚨有絲絲涼爽,皺縮的肺部似被舒張。
挺過了今晚,終于等到了天空的泛白。
她推開窗,鵝毛小雪飄下,院子被覆上一層白雪。
許鹿竹患病的消息不能在宮中宣揚,皇後娘娘讓人封了許鹿竹的宮殿。
一股冷風傳來,她雙手托腮趴在窗臺,不自覺跟着打着寒顫,緩緩關上窗戶,繼續在房間裏搗鼓着藥材,半晌,窗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鹿竹,将窗戶打開。”京墨輕敲窗戶,語氣溫柔又透着霸氣。
“京墨,我患病了,會傳染你的。”
京墨語調又改變着,卑微的乞求,“鹿竹,你先開窗好不好,我想看看你好不好,我已經讓江太醫想辦法了。”
“京墨,你不是還有事情忙嘛,我也很忙,你先離開好不好。”
門外,漸漸沒有了聲響。
許鹿竹放下手中的研磨棒,往窗戶邊走去,久久才推開,窗外沒有一個人的身影。
舟府。
舟大人剛剛處理完夫人的後事,困乏的身子打算讓自己休息一下,誰料,剛剛睡着,迷迷糊糊之間是被人拍醒的,他搓了搓眼睛,便看見京墨站在眼前,渾身戾氣,就像是從陰曹地府趕來接人的黑白無常。
“舟大人,我京墨來向你讨些茶葉。”他右手扶在腰間的殺羊刀柄上,客氣的話語不客氣的動作。
舟大人嘆了一聲,掀開被子下了床,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大聲喊了一句,“啊昌叔,去看看都剩下哪些茶葉,一并拿過來給我。”
京墨側身,手上動作未變,沉聲道謝,“多謝舟大人,日後必有報答。”
舟呈尋着椅子坐下,“京公子,這還有一張椅子,你也坐下吧!”
京墨聽話的坐在他對面。
不一會兒,管家将那茶葉遞給了舟呈,就轉身出去了。
拿在手中的茶葉只剩下一包了,舟呈推至他面前,“只剩下這一袋,我夫人挺不過去了前些天剛剛去世,若非如此,這茶葉也不會給你。”
京墨接過那茶葉,“舟大人,我此次來尋茶葉本就是打算來搶的。”
舟呈瞪了他一眼,“你倒是誠實。”
京墨拿着茶葉正想離開,舟呈又道,“這茶葉頂多能維持一周左右,若是一周內不服下解藥,就請京公子節哀。”
節哀,京墨提了那茶果斷轉身離去。
節哀,便讓閻王爺節哀去吧。
許鹿竹剛剛用完午膳,喝了一杯茶,正休息着,窗外又有了聲響。
京墨憤怒焦急,話語是從牙縫間擠出來的,忍不住拍了拍窗戶,“鹿竹,你若是不開窗,我就沖進去了。”
“京墨,我很好。”許鹿竹剛剛說完,下意識就捂着胸口,剛才是喝完了最後一杯茶,此時陣痛感又來了。
“鹿竹,我将所有茶葉都拿過來了,你快開窗,先喝幾次控制一下,解藥,解藥會制作出來的。”乞求溫柔的語調。
許鹿竹忍着疼,緩緩走至那窗戶旁邊,語氣強忍着輕松,穩着氣息,“這些茶葉你拿去給江太醫吧,給他看看能不能研制出解藥。”
她害怕,害怕自己忍不住給吃完,就連這唯一的救命稻草都給自己糟蹋了。
“給了一些,但我手上的茶葉是特意給你的,許鹿竹,自己的命最重要,灌我也要給你灌下去,你不是神仙,不要想着造福別人,你能不能先把自己給救活了。”京墨說到最後,語氣愈來俞弱,只剩下呢喃。
“我将窗戶打開,你将茶葉扔進來,然後我再關上窗戶,京墨,不準讨價還價,我不是神仙,但我也不想将病傳給你。”
“好。”
窗戶打開,京墨将茶葉扔了進去,未等他往裏探頭,窗戶再次被關上。
京墨忍不住苦笑,手扶在窗戶上,隔着一層砂紙,卻不能捅開,“鹿竹,你就不能讓我看你一眼嘛?”
胸口的悶痛感終于襲去,許鹿竹沿着窗邊緩緩蹲下,抱着雙膝,下巴抵在膝蓋上,弱小無助。
沒有了回應,京墨也蹲坐在外面,守着她,隔着一道牆,他害怕,這道牆會變成一層土,可他總是又存着一些小小的慶幸,距離之隔總是勝過陰陽兩隔。
“京墨,若是我沒有制出這解藥,等我死了,等到我被燒成灰,你就收着我的骨灰,不要埋土地,行嗎?我也不要你看着我的屍體,我不要你看着我流血的模樣,”許鹿竹忽而出聲,緩緩說着,臉上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淚痕,兩人隔着一道牆相互靠着,她咬着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京墨無能為力,就像是當初在桃幽縣那般,無能為力。心中被揪着,壓迫,擠壓,做什麽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白費力。
“不會的,許鹿竹,會有解藥的,若是沒有,你因此死了,我絕不獨活。”
“京墨。”許鹿竹泛着淚水大聲喚了他的名字,語氣咄咄斥責他,“你不是還要替我照顧爺爺奶奶的嘛?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十幾二十多年了,這份陪伴的日子足夠了。”
“不夠,許鹿竹,永遠不夠,”他大聲回複,遂而又軟下聲,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不放心的叮囑着,安慰着,保證着,“你每天記得要泡茶葉喝。我讓人去尋茶葉了,在解藥出來之前,我們就控制着,許鹿竹,相信我,我會找到的,會找到解藥的。”
“嗯,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她咽着喉嚨,淚從唇角流過,鹹鹹的,又甜甜的,“京墨,我其實…….”她忍着下唇,她很想,很想說出那幾個字。
京墨,我很想你。
京墨,我很愛你。
可是她不能,她若是說出口,京墨會立即沖進來,她不想将病傳染給他。
“我其實沒有那麽喜歡你。”這般的口是心非,許鹿竹說完就後悔了。
“鹿竹,你當真要說這些假話氣死我嗎,你別忘了,我們是夫妻,合離書我不會寫,就算是到了陰間,我也要和你做夫妻。”
“京墨,我困了,你能別說了嗎,我想休息。”她緩緩爬起,那陣痛苦又襲來了,含了一片茶葉在口中,她不想死,只能掙紮着找出了自己寫的藥方,繼續擺弄着那些草藥。
她盡可能将動靜放小,可一直在外面的京墨卻将裏屋的聲響一并聽了去,他是習武之人,聽覺本就敏感,此時,他忍着不讓自己出聲。
饒是從未哭泣的墨小爺,此時是第二次哭了,許鹿竹的自強,自己的手足無措,他後悔,後悔當初沒有一并跟着學醫。
雲辰到來之時,就看見蹲在牆腳下,哭得淚流慢面的京墨,淚眼朦胧之中,出現了一塊手帕。
他接過那手帕,雲辰不會安慰人,送完了手帕就離開了。
這晚,州南栀又做夢了,夢見許鹿竹染病了,她連最後一面都未曾見過,自醒來之後,她一夜未眠。起身穿了衣裳就往百曉閣去。
恰好雲辰回來,州南栀攔住他,“京墨呢。”
平日裏雲辰雖惜字如金,可也未曾有這般猶豫。
州南栀提着劍就直指他脖頸,誰料下一秒,她脖頸也襲來涼意,是栀岚。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州南栀知曉不能浪費時間,率先開口,“一起放下。”
栀岚點頭,一同數到三便都松了手。
雲辰嘴角若有若無的噙着笑意,眼神盯着栀岚,嘴裏回着州南栀的話語,“京墨去宮中看許鹿竹了。”
州南栀聽聞,沒搭理兩人,轉身往宮中去了。
京墨一幅頹廢的樣子癱坐在地上,靠着那堵牆,這一幕,就和當初在桃幽縣時知曉許鹿竹受傷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向死而生的氣息。
州南栀走近,京墨懶懶掀起眼皮,狠戾的語氣,将所有情緒頃刻間發洩,“我不該,不該讓你們來的,不該讓你們來京城的。”
州南栀不理會他發瘋的神情,眼眸緩緩垂下,“鹿竹已經生病,你确定要發瘋嘛?”
一針見血,一針治病,京墨頭腦理智了些,別開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吸了吸鼻子,有些心虛,“沒發瘋。”
許鹿竹手上的紅色血痕泛化成了紫色,她拿手帕輕輕擦拭,手帕染上了隐隐約約的血跡。
那茶葉是消散了心中的悶氣,卻消不掉這手上的傷痕。
她将手帕收起,偏頭望着窗外,她是聽到了南栀的腳步聲,可兩人都默契的不出聲,這種無聲而極具安全感的陪伴已是足夠。
州南栀離開之時,許鹿竹剛剛經歷一輪痛苦。
“鹿竹,開窗,我們見一面好不好。”京墨再次溫柔的請求。
許鹿竹給自己把了脈,算過了時辰,她吃這茶葉最多還能熬一周,若是不成功,她是真的無藥可救了,她看着面前制出的藥丸,果斷的将那藥丸吃了進去。
坐回窗戶旁,她回,“不必了,開窗戶,會有風進來,吹得我頭疼。”她說着說着,語氣哽咽。
“你還記得你給我講過小熊貓和小兔子的故事嗎?”
“嗯,記得。”許鹿竹趴在桌子上,她将桌子和椅子都搬來桌子旁了。
“小白兔的真實身份,是天上的仙女,小熊貓是犯了錯誤,才要下凡間歷劫的,可是小白兔也跟着下來了。小熊貓時常想,凡間有什麽好的呀,小白兔要下凡來陪着他歷劫,小白兔說。”京墨語氣哽咽,停頓了一會兒。
“因為有小熊貓在呀!”兩人異口同聲。
“那你為何要先回去,不等我,在多陪着我幾十年不行嘛?”
許鹿竹看着手中的紫色血痕消散,只剩下紅色血痕。
待過了半個時辰,那些紅色血痕仍舊未消失,許鹿竹知道這解藥失敗了。
“許鹿竹,我京墨和你是要同生共死的。”
“我不願意,京墨,你能不能別那麽幼稚,我不喜歡這種犧牲,也感動不了我,而且,而且小熊貓應該也知道的,小白兔受夠了凡間的生活,她要走,她覺得這裏充斥着惡心,肮脹,各種陰謀詭計,就像是一個漆黑的大染缸。”許鹿竹捂着被堵住的胸口,費勁所有力氣大聲吼叫了出來。
大口喘息着,極力貪婪着清新的空氣,可是那肺部越吸越是攪合在一起,被壓縮,被擠壓,疼痛卻在無限蔓延放大。
她疼得倒在了地上,整個身子蜷縮在一起。
忽而,頭上傳來了聲響,京墨破窗而入,将許鹿竹擁入懷中。
懷中的人默了一秒,随後用盡全身力氣将他推開,卻被他扣得緊緊的,“反正也已經傳染了,鹿竹,你推不開我。”
許鹿竹心如死灰,就像是蚯蚓糾成小小一團,縮成一個圓球,待他放開自己,許鹿竹忍着疼,起身,迅速的伴着踉跄的跌跌撞撞沖到那櫃子,将那些藥丸全都拿給他,推到他嘴裏,“你快吃,你快吃藥呀。”
京墨聽着她的話,将那些藥丸和茶一齊喝進去。
許鹿竹忽而喘不上氣,無力的癱坐在地上,整個人往後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