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 釘住秦掌門的劍氣突然散開。
秦掌門像個沙包一樣,擦着石柱徑直往下墜去。
“砰!”
沉悶而壓抑的鈍響。
“掌門!”
雲海天州的弟子大驚失色。
一堆人連忙圍過去,把他扶起來, 秦掌門早已沒了先前風度翩翩的模樣, 渾身狼狽, 胸口破開一個洞,衣衫褴褛,袍子上挂滿粘稠的血液。
他臉色蒼白,嗬嗬地喘着粗氣, 艱難擡起眼皮,嗓音嘶啞:“你是誰?”
藺岐山眯着眼睛,望天上踏空靜立的青年, 冥冥之中感到幾分熟悉, 這個人他似乎見過……
一縷思緒閃過腦海, 藺岐山駭然一驚。
能控制青宮, 劍道臻至化境, 一劍險些把化神釘死, 除了那一位,還有誰能做到這樣。
……藺绮怎麽會認識這一位?
“宗主?”荀青山看他走神,喊了一聲。
藺岐山心情複雜,怔立原地, 不知該喜該憂,他看着荀青山,唇角動了動,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沉默地拍了拍荀青山的肩。
青年垂眸, 淡淡掃了秦掌門一眼, 絲毫不收斂厭煩的情緒。
“不如問問本尊是袖袖的什麽人。”他語氣很淡。
輕飄飄的幾個字落下來,似有千鈞重,空氣安靜得吓人。
秦掌門臉色慘白。
青年身後的山峰上,還立着一塊容涯仙尊親書的石碑,每個臨雲宗弟子都恭恭敬敬拜過的那一種。
仙門弟子對容涯仙尊的态度跟供神已經沒什麽兩樣了,鮮少有劍修不曾憧憬過目睹仙尊真顏,但當他真正出現了,尤其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多少有點讓人膽戰心驚。
一刻鐘前還群情激憤的弟子們現在都杵在人堆裏,腦袋空白,傻住了一樣,不敢說話。
一開始,青宮出現的時候,還沒有人相信藺绮真得和容涯仙尊有關系。
畢竟仙尊離仙門太遠了,活得像個杜撰的傳說。
誰能想到仙尊真得會和什麽人扯上關系,更何況親自出現了。
青年眼睫微垂,望着地上三兩成群聚在一起的弟子,目光薄而清冷。
“本尊把袖袖養大也很不容易,諸位要發落她,總該給本尊一個交代,”他收回目光,輕輕捏了捏袖袖小貓的後頸,語氣溫和,眼神卻有點冷,說,“本尊給你們一個時辰。”
他握住藺绮的手,化霧帶她進了主殿。
壓在弟子心頭的壓力陡然瀉下,窸窸窣窣的私語聲接連不斷響起。三三兩兩的人聚集在一起往外走。
開玩笑,現在不走,杵這兒等仙尊發落嗎?
主殿外,掌門長老們彼此對視一眼,猶豫半晌,才敢跟着進去。
人群深處,一個穿灰色長袍的弟子對上烏山長老的目光,對他略使了個眼神,而後,默不作聲混入人流,埋沒在無數個普通弟子中,擡腳想要離開這裏。
倏爾,一道藍光貼地而來,在離開主殿的瞬間,迸裂化作數百條纖細的藍絲,以主殿大門為中心迅速向外貼地擴散。
主殿裏的青年微微擡了擡手指。
——狂風乍起。
藍絲接近平地邊緣的剎那,純粹的藍光向上迸出,光束凝結成冰柱,十幾根霜藍冰柱拔地而起,直插雲霄,帶着冰塊擠壓破碎的清脆響音。
冰柱之間漫着深厚的靈氣,這些靈氣淡如春煙卻冷如霜雪,單單靠近,便足以讓人戰栗不休,更別說走過去。
青年站在高位,不輕不重道:“都留下。”
他的話十分輕描淡寫,卻把不少人吓得臉色發白。
容涯仙尊發話,自然沒人敢走。
霜藍光柱不僅擋住了裏面的人出來,同樣擋住了外面的人進去。
藺輕梨在年幼時有幸得過望月派太上長老江雲酌一個承諾,昨日連夜趕去望月派,就是為了求他救藺绮。
她好不容易說動江雲酌出山,卻被擋在主峰山腰下,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她臉色蒼白,扯着江雲酌的袖擺,哀求:“江長老……”
江雲酌眯着眼睛,望了會兒這十幾道高可接天的冰柱。
他年少時承恩于仙尊,有幸得過仙尊指點,對容涯的靈氣并不陌生,思忖道:“這件事怎麽驚動了仙尊?”
“仙尊?”藺輕梨有點懵,“我不知道。但藺绮并非故意堕魔,也從沒想過挑釁仙門權威,她修行修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自尋死路……”
江雲酌揮手打斷她,忽而想到什麽,道:“她叫什麽?”
“她也姓藺?”江雲酌問。
這問題簡直莫名其妙,藺輕梨摸不着頭腦,但還是乖乖說:“自然,她是父親的親生女兒,自然姓藺。”
“我先前聽說,仙尊家裏的小孩子也姓藺,這個姓還是卦聖占出來的。她很小的時候我見過她一回,很粘仙尊,一直拿仙尊當姐姐親近。”
“什麽?”藺輕梨怔住。
江梅引也同他們一道,聽着江雲酌的話,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前些天秘境裏的場面,病弱青年臨窗坐着,指尖蘸水,耐心仔細地給藺绮講符術變種,講問星陣,藺绮喊他喊的正是姐姐。
江梅引說:“藺大小姐口中的姐姐應當就是容涯仙尊。”
江雲酌松了一口氣:“那就無需擔心了,仙尊很是疼愛他家小孩,一貫當祖宗供着的,斷不會讓她受委屈。”
藺輕梨一直是懵的。
“誰?你們說誰?”
“她姐姐是誰?”
“容涯仙尊不是男子嗎?”
“仙尊縱容,自然随便她喊。”江雲酌并不在意稱呼。
他對着霜藍冰柱拜了一拜,道:“望月派江雲酌,求見容涯仙尊。”
**
主殿內,容涯坐在高座上,手裏拿着一卷簡牍翻看。
藺浮玉昨夜就把藺绮入魔的真相查清了,在一個時辰裏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彙總成卷并不難,難的是查清晏權的死因。
哪怕是藺浮玉,心中其實也相信晏權的死是因為藺绮堕魔失控。
鮮少有人可以對抗魔骨對心性的腐蝕,藺绮現在能保持清醒已然十分可貴。
但仙尊不相信藺绮真得殺了他。
仙尊不相信的原因也十分簡單。
——他問了,藺绮說沒有。
仙尊放出一只機關雀,讓它去天機閣拿舊生塔。
舊生塔的運行原理十分簡單,人在舊生塔前,只能說真話。
林掌門想的和藺浮玉大差不差,道:“藺姑娘既然說沒有,就是沒有,不必再查了,堕魔後意識不清,出了任何事也情有可原。”
容涯阖上案牍,淡聲道:“若晏權當真是袖袖殺的,本尊自然會罰;若她無辜,也應有證據以昭告天下。”
他素來溫和有禮,語氣如此疏離,已然動怒了。
青年起身,單手掐了個靈訣,藍光浮動間,拘來晏權未散的魂魄。
半透明的虛影飄在主殿裏,有一瞬的茫然,他遠沒有活着的時候那般優雅貴氣,反而有些頹喪。
單單聽說遠沒有親眼看見來得震撼。
直到晏權的魂魄半死不活出現在主殿裏,仙門這些掌門長老才真正相信,原來容涯仙尊真得有操縱生死的能力。
主殿裏一片安靜。
沒人敢說話。
“諸位不必如此緊張,本尊只清算與此事有關的人。”青年眉眼稍彎,笑了一下。
他在任何時候都是溫溫柔柔的樣子。
很快,機關雀帶着舊生塔飛來。
容涯在舊生塔面前,又問了藺绮一遍晏權是不是她殺的。
藺绮:“不是。”
說得出來,就是真話。
容涯垂首,把機關雀給她,揉了揉袖袖小貓的頭發,語氣清溫,說:“你先回去睡一覺,我待會兒去找你。”
藺绮有點茫然,怎麽就讓她走了?
她睜着水潤的眼睛看容涯,糯糯問:“回哪兒?”
容涯說:“霜雪天也可以,采荷宮也可以。”
藺绮不大想走,停了一會兒,容涯也沒有留她,藺绮無奈,帶着機關雀出了主殿。
主殿的門緩緩關上。
容涯随手扔下竹制簡牍,簡牍掉到石磚上,發出清脆的響音,如一盆涼水,澆得人徹骨寒。
他淡淡掃了眼跪在地上的掌門長老們,指節間流出靈氣,只剎那的工夫,藍光如箭矢般飛出,在靠近烏山長老時,又如活水般流動起來,攀上烏山長老的脖頸,往內一扣,猛地扼住他的咽喉。
伴随着一聲悶哼,烏山長老被掐得窒息,臉色漲紅,青筋暴露,狼狽地扒拉脖頸上的靈氣。
“你們似乎學不會長記性。”
青年眼簾輕垂,居高臨下看着他,薄藍瞳仁如淬了冰霜:“每個人都要本尊親自教嗎?”
死寂。
空氣中,斷斷續續回響着烏山長老掙紮的聲音。
“仙尊……”
“仙……”
“你……”
艱難的喘息聲。
主殿裏的其餘人大氣不敢喘。
不知過了多久,掙紮的動靜淺了。
青年長身鶴立,平靜地看着他,垂首輕輕咳嗽兩聲,病恹恹的,道:“諸位既然當袖袖沒有靠山随意欺負,也理當承受她有靠山帶來的代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