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星月滿天, 花樹下葉影婆娑,清寒的冷風中,浮着鮮紅山茶的清靜暗香。

藺绮握着雲鏡, 垂手遠望, 夜色中霧氣氤氲, 遠山朦胧,似有輕煙霧攏。

藺绮的心境也變得朦胧含糊。

她想起藍衣少年眉眼彎彎跟她招手告別,笑着說“山遙水迢,袖袖, 我們以後再見”,想起他小心翼翼低頭吻他,想起秘境裏的星河和明月。

其實那一幕容涯仙尊也看見了, 彼時他剛剛突破幻境出來, 隔着破碎藍光, 隔着瑰奇絢麗的琉璃臺, 安靜站在巷道一端,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也沒人知道他是什麽心情,反正,結局是容涯仙尊沒有阻止少年分神親近藺绮。

說得明白一點,他在縱容。

但藺绮不知道這件事, 她只是突然想知道,分神回歸本體之後,兩者之間感情互通, 記憶互通, 如果姐姐想起了這一段記憶, 他會想什麽呢。

現在的姐姐和少年時的分神終歸是不一樣的。

姐姐會怎麽想呢。

她又在想什麽。

藺绮有些迷茫。

山道上有行人提燈走過, 藺绮望着一團橙黃的燈火自遠即近,焰火在油紙燈籠裏閃爍跳躍,在夜色中氤氲出輕暖和光。

藺绮恍惚出神,握着雲鏡的手都有些顫抖,一陣涼風吹過,她倏地驚醒,點開填字框把之前寫的所有字都删了。

她的心思就像風中震顫的薄油紙一樣,輕而易舉就能戳破,可她敢去戳嗎。

她歷來喜歡冒險,也深深迷戀于突如其來的各種變故,心思大膽瘋狂到近乎賭徒,只有這件事,她一點險都不敢冒。

心中情緒百轉千回,兜兜轉轉,終究落成兩個詞,不清不楚,不敢坦白。

藺绮搓了搓冰涼的手,呼出一口熱氣,胡思亂想太多,她現在反而冷靜下來。

藺绮含糊言辭:姐姐不認識。

不知道仙尊現在在幹什麽,雲鏡靜了一會兒,沒有回音,藺绮獨自在山道上走着,壓下心中泛濫的情緒,暗示自己袖袖不要瞎想不要瞎想。

對于這種大逆不道的心思,藺绮姑且将其歸咎于今晚夜色詭異。

過了半刻鐘,雲鏡亮起。

——那就讓姐姐認識認識。

藺绮沒敢回。

她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清靜咒,低頭看青石板,踏過七千八百二十七塊後,她終于到了霜雪天的傳送陣法外。

她走進傳送陣法,金光浮起又散去,短暫的眩暈感後,藺绮又看見熟悉的霜雪天。

漫天飛雪,遍地銀白,高樓外,有一個清顴瘦白的背影,他半蹲在雪地上,漫不經心喂鳥,手心微微傾斜,小而圓潤的丹藥不要錢一樣被他倒到地上,灰撲撲的雀鳥圍了一群,鳥喙争先恐後伸進雪地裏啄食。

藺绮有些錯愕。

倒到雪地上的丹藥是雪蓮丹,每一顆都價值連城,卻被青年随意喂給鳥雀。

用神識去看,吃了丹藥的鳥兒身上氤氲着淡淡白光,俨然有化形的征兆。

藺绮一看見雪地上的青年,就杵在原地愣愣出神,心中又是訝異又是慌亂。

自藺绮踏進霜雪天的傳送陣法起,容涯就察覺到她的靠近,手心一翻,雪蓮丹全部被灑在地上,青年拍幹淨自己的手站起來,轉身面對藺绮,眸光清潤,笑意溫和:“愣着做什麽。”

容涯已經把林淨的身體還給望月派了,現在出現在這兒的,只可能是他的本體。

不同于分神或随意借的軀殼,仙尊本體更接近天道而非人,舉止間都帶着一種溫和而神秘難測的氣質,薄藍色眼眸愈發绮麗也愈發清冷。

藺绮上一次見他的本體還是三年前。如今再見,熟悉感頓時湧上心頭。

藺绮回神,她軟軟喊了聲姐姐,快步小跑着過去,卻沒有和以前一樣,一見到容涯就貼到他懷裏,而是和仙尊隔了一步距離。

“姐姐,你現在不是應該在青要山嗎。”藺绮問。

容涯和她并肩走進高樓,注意到藺绮和往常不一樣的舉動,并沒有多說什麽。

他的眼睛像冬日泛着冰汛的湖泊,神色有些冷寂,然而在藺绮擡眸望向他的時候,青年眼中的冷色則被掩飾得很好。

他輕柔笑了下,随口道:“從青要山到這裏要不了多久。”

藺绮想問的其實是他為什麽會從青要山來這兒。

仙尊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卻沒有回答。

他遞給藺绮一袋油紙包的鮮花餅。

藺绮接過油紙包,她晚上沒吃飯,正好餓了,但凡姐姐不在她身邊,她吃飯似乎從來沒規律過。

藺绮拿了一塊餅子,輕輕一咬,綿軟餅皮上留下一個小口,裏面的餡料綿密飽滿,淡淡的花香氤氲在空氣中。

她腮幫子鼓鼓,像只刨食的小倉鼠。

“喝點茶。”

容涯給她溫了一杯鹹酥茶解膩。

藺绮喝一盞茶,又吃了兩塊餅子就暫時飽了,睜着一雙烏黑明亮的星眸望容涯。

青年單手支額,神色懶散,薄藍瞳仁中浮起些許藺绮從未見過的陌生神情,淺淺的,摸不到底,讓人心慌。

藺绮眨了眨眼睛,避開他的目光。

“好吃嗎。”他開口問。

藺绮點點頭,問:“姐姐做的嗎。”

容涯嗯了一聲,語義不明:“本尊親自做的吃食,應當能拿出手,或許可以給你喜歡的那個人送一些。”

藺绮眼睛睜得圓圓的,愣了一下。

半晌,她低下頭,齒尖磨了磨下唇,聲音小小的:“太晚了,明日再說吧。”

她飛快給容涯拿了一塊鮮花餅,像是想岔開話題一樣:“姐姐用一些吧。”

樓外大雪紛飛,樓內安寧靜谧。

容涯沉默着看了她一會兒,眸中情緒很淺,他啞然半晌,扯出一個笑:“那就等明日,去睡覺吧。”

“哦……哦好。”藺绮乖乖應了。

她站在臺階上,停下腳步,轉身看青年,語氣糯糯,問:“姐姐,我的梨樹移到青要山上了嗎。”

“嗯,”容涯仙尊應了一聲,“移到了南面山腰,你回去就能看見。”

藺绮便知道少年姐姐的分神已經回歸本體了,她看着自家漂亮姐姐,有點想問,他記不記得秘境破時發生的事,唇角嗫嚅兩下,不敢問。

有些心思,單單想一想就是冒犯。

“袖袖,”容涯喊住她,語氣溫和,“怎麽不回雲鏡,不方便跟姐姐說?”

“……”

長夜幽深靜谧,橙黃的燈火在高樓裏招搖跳躍,藺绮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藺绮站在樓梯上,垂首望下來,長睫覆下,在眸中投下一層陰翳。

“不是不方便。”

她目光掙紮,有些猶豫,悶悶的話落在高樓裏:“姐姐,我說不清,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麽,我有點喜歡他,又不敢喜歡。”

“……”

容涯安靜看了她一會兒,微哂,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垂首抿了一口,明明是濃香的酥茶,喝起來卻苦澀得哽喉。

容涯看見自家漂亮祖宗糾結痛苦的模樣,忽然覺得荒唐又可笑。

他無需再問她什麽,單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真心喜歡那個不知名的人。

他本來想問袖袖那個人是誰,然而此刻,連詢問的欲望都散了,無論那個人與袖袖是否堪配,他都不能接受。

他曾經問自己,如果藺绮喜歡上別人怎麽辦,為此他想過無數種答案,也想過安慰自己的法子。

然而真正面對這個問題,他曾經假設過的無數種可能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他不能和袖袖表白心意,不代表他想看見他親手養大的孩子和別人結為道侶。

——她是他養大的。

月色入戶,容涯仙尊眸中映着清白月光,語氣輕柔,勸哄道:“袖袖,何必自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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