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白雪紛紛揚揚, 在霧灰色的煙霭中飄揚旋轉。

藺绮一直靜默坐着,她呆呆仰着頭,雪飄到酸澀的眼眸中, 又融化成水, 順着軟白的側臉滑下, 看起來就像她在流淚。

但藺绮分明沒有哭。

早在秘境裏,她的眼淚就流幹了。

容涯想幫她擦去雪水,仙尊剛伸出手,藺绮偏頭避開。

“……”修長漂亮的手懸在半空, 碎雪像鹽粒子一樣,落在青年手上。

仙尊立在一側安靜看她,收回手, 指節垂在麻衣袖擺之間, 他并沒有說什麽, 只是傾傘給她擋雪。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曠久的山風裏, 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容涯霜白麻衣半邊是雪, 袖擺也被雪水打濕,整個人看起來愈發清冷凋敝。

冷風呼呼地吹。

藺绮腦袋空空,什麽都不想,什麽話都不說, 目光聚焦在雪中一個虛無的點上。

“咻——”

長劍破空的聲音。

十幾個修士禦劍自空中飛過,寬袖星袍被風吹起。

藺绮擡眸,費力眨了眨眼睛。

她的眼眸已經紅腫了, 眼角幹澀, 逆着光的時候, 眼角也不自覺洇出水漬, 一只蒼白清瘦的手伸過來,微微傾斜,幫她擋住迷蒙的晝光和碎雪。

藺绮眼睫微顫。

秘境裏的一切像夢一樣,陡然夢醒,她的心髒像是被挖空了一塊,空落落的,她委屈又難過,孤獨又惶恐,本來一切尚可忍受,然而仙尊在的時候,她的這些情緒就無限放大,心口愈發委屈酸澀。

她想親近姐姐,想要姐姐抱抱她,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怨恨他。

他想要什麽,孜孜營營又算計着什麽,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藺绮幾乎看不清了。

青年的聲音一如往日溫和:“這些是天機閣的長老。”

藺绮揉了揉眼睛,啞着嗓子,不接他的話,反而說:“姐姐怎麽還在這兒。”

容涯垂眸看她。

藺绮撥開他的手,道:“秘境破了,姐姐應該很忙吧,您不是想抓殷無相嗎,別讓他跑了。”

似乎全然沒聽出藺绮語氣中的譏諷,青年垂睫,嗓音溫沉:“不必我去,已經安排好了。”

藺绮怔怔的,眼睫眨眨,眸中嘲諷的意味更濃:“也是,容涯仙尊神機妙算,自然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天地寰宇皆可作棋盤,衆生萬物都是您的棋子。”

聽藺绮喊仙尊,容涯并不覺得驚訝。

他輕點了點傘骨。

“生氣了?”

“是因為我不告訴你我的身份,還是因為我把你關在松雲庭地下。”

“或者……”他頓了頓。

容涯眼簾輕垂看着藺绮,薄藍色瞳仁映着霧霭,情緒不明,半晌,他說:“你覺得,這個分神消失也是我的算計;你覺得我想利用他,來牽制春水城主和殷無相,是嗎。”

藺绮語氣生硬:“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懷疑了。

青年攏了攏袖擺,抖落袖上沾着的碎雪,他并不忌諱坦白自己的私心,聲音清冷,如沉金冷玉般:“我曾經确實這樣想過,但如今發生這樣的事,實非我本意,袖袖,你相信嗎。”

藺绮沒說話。

雪地上,氣氛僵滞。

容涯注視她良久,知道小孩子現在難過得要命,急需找一個發洩的出口,不欲再辯駁。

他輕輕揉揉藺绮的長發。

這時,一個垂髫小仙童自山道而上,捧着一件柔軟的白狐裘,小仙童正欲見禮,容涯揮揮手讓他退下,他接過那件狐裘披在藺绮身上。

藺绮孩子氣地聳了聳單側肩膀,狐裘松松垮垮落在雪地裏,裘衣沾了雪,毛領濕了。

容涯垂眸看她。

他俯身将狐裘撿起,抖去上面的雪水,燒壽元放出一點靈氣,将狐裘弄幹淨了,又用狐裘将藺绮蓋住。

藺绮擰眉,伸手想把毛領扒開,卻被容涯制止。

他撥下拽着毛領的溫軟小手,強硬按住藺绮雙肩,他素來溫柔,此時動作卻帶着十足的壓迫感,清苦的草藥氣愈發盛,藺绮擡眼,容涯仙尊在藺绮身側半蹲下,微垂首和她平視,他神色淡淡的,認真系起把裘衣前的白繩,打了個小絡子。

“天冷,別着涼。”他說。

藺绮皺眉,伸手想去解繩結,卻對上容涯仙尊略帶清冷的目光。

藺绮抿唇:“我不冷。”

容涯笑了下,不說話,眼簾微垂,修長清瘦的指節叩了叩藺绮握住繩結的手。

他的動作十分漫不經心,舉止間流出的威勢卻壓人。

這眼神一下子激怒了藺绮。

她就像一個眼睛發紅的小豹子一樣。

“我說我不冷!”一口氣不上不下卡在心口,藺绮不顧他的警告,霍然扯下狐裘,重重甩在雪地上,她心口的郁氣雜亂不清,說話也失了章法,冷冷道,“仙尊覺得我冷,我就一定很冷,一定得添衣嗎?”

“還是仙尊拿我當個寵物養,我想什麽并不重要?”她口不擇言。

小仙童還有事沒禀告,站在一邊大氣不敢出。

空中雪花亂飛,雪地上靜谧無聲。

白衣青年微微皺眉,薄藍瞳仁中罕見地浮出一絲冷意。

他伸手抵住藺绮的下巴,兩根手指冷得像雪,藺绮被冰得哆嗦了一下,不服輸地望回去。

指節微彎,輕輕撫了撫藺绮臉上的雪水,青年無聲看了她一會兒,難得對藺绮說了一句重話:“我若是當着拿你當寵物養,現在便輪不到你在這兒跟本尊大呼小叫。”

“……”藺绮死死咬着牙。

容涯看着眼眶紅紅的袖袖。

好好一個精致漂亮的祖宗,現在被凍得臉色蒼白,唇無血色,只有眼眶紅紅的,偏偏還緊抿着唇仰起頭,似乎對他很不滿意。

容涯撿起地上的狐裘,鮮紅靈氣又一次漫上白狐裘,裘衣上的雪水和污漬瞬間消失。青年溫溫柔柔的,又一次把狐裘披到藺绮身上,他修長的指節搭在藺绮肩上。

仙尊脾氣很好,有商有量道:“這裏是薄山極北峰,境界至金丹就能抵抗這裏的寒氣,所以,你冷不冷,該不該添衣,等你到了金丹,就可以自己決定了。”

藺绮本來一直怔怔的,聽到容涯這句話,像是有涼水澆頭,她心底發涼。

他言語溫柔,聲音語調又好聽,藺绮卻明明白白知道了姐姐想說的話。

他是在說。

在她沒達到姐姐的要求之前,一切都還要聽他的安排。

上一次她殺合道回來,姐姐雖然不滿意,卻還是退步了,歷來和她有矛盾時,姐姐都是退步的那一個,鮮少有這麽強硬的時候。

藺绮知道他現在生氣了。

那又怎麽樣。

藺绮抿唇,撇過頭,淡淡道:“大不了被凍死。”

容涯靜默地看了她一會兒。

大雪落下來,他有些恍然,似乎意識到自己話說得重了,無意識蜷了下指節。

“是我說話不好聽。”仙尊放緩語氣,輕聲道,“姐姐跟你道歉。”

少頃,青年垂首咳嗽兩聲,藺绮眼尾升起涼涼的觸感,冰冷的指尖輕撫袖袖小貓紅腫的眼尾,他有些無奈,長睫覆下,在眸中投下淡淡的陰翳,他的眉眼帶着淡淡的病氣:“袖袖,我知道你傷心難過,你若是有怨氣,直接沖着我來,別嗟磨自己,姐姐受不住。”

藺绮偏頭不看他,又有點想哭。

“我沒怨氣。”她悶悶道。

她遷怒而已。

容涯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并不相信。

雪色疏疏落在他身上,白衣青年坐在雪中,半邊身子都濕了,他一下一下輕輕拍袖袖小貓的後背。

小仙童幾次想說話,都被他眼神制止了。

他沒有跟藺绮說少年仙尊,挑揀了幾個人間的溫情故事說給她聽,權當哄她睡覺。

藺绮并不在乎他說的故事,但她在秘境裏本就待到子夜還沒睡,又遭變故,思緒沉重頭腦昏沉,容涯仙尊嗓音清溫柔和,像一陣輕柔的風,狐裘又太暖,她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容涯把她抱在懷裏,順山道而下。

沿着鋪滿白雪的青石板山道往下走一小段路,就是采荷宮。

采荷宮宮門宏偉,大殿巍峨,大片大片的雪花伴着流蘇葉墜落而下。

宮中一片雪色,清清白白,靜谧空曠。

小仙童這時才有時間禀告:“仙尊,魔物已押解,天機閣長老們在主殿等您。”

“烏山神祠巫祝,望月派掌門,雲海天州掌門,臨雲宗宗主請命拜見。”

容涯嗯了一聲。

青年垂首看看睡顏恬靜的漂亮祖宗,她醒着的時候張牙舞爪,睡着時卻很乖。

藺绮阖着眼,握住仙尊一縷烏黑長發,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藺绮在睡夢中又開始流淚,晶瑩的淚水自蒼白小臉滑下,沾濕了狐裘毛茸茸的領子。

他又開始心疼。

容涯将她安置在一間早就打理好的屋子裏,給她蓋好被子,從桌上拿了一支狼毫,放在藺绮手裏給她握着,又輕輕将自己的長發扯出來,青年站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采荷宮裏有臨雲宗鎮山神樹守着,袖袖離開他視線時,他不必擔心袖袖的安危。

他走在雪地上,回想剛剛和藺绮說的話,嘆了口氣,袖擺掩唇,他阖着眼,垂首彎腰兀自咳嗽了許久。

沉悶的咳嗽聲落在雪地上,驚起了樹上休憩的灰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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