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她孤身去殺合道, 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回來,藺绮想一想,就知道姐姐會生氣。

姐姐很怕她一不小心死掉的。

果不其然, 容涯見她咽下丹藥後, 随手拉來一條椅子坐下, 大有和她促膝長談的意思。

清早時分的陽光涼如秋水,打在他蒼白清豔的側臉上,他的膚色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冷調,霜雪一般, 很漂亮。

藺绮率先出聲:“姐姐,我錯了。”

“你認錯認得這麽積極,倒讓我惶恐。”容涯垂眼看她, 目光溫和又清冷, 好像什麽都能看穿。

“……”

藺绮被他看得腦海空空, 下意識收緊手, 把被角捏得皺巴巴的。

看她蔫不拉幾的小模樣, 跟一只犯了錯等着受罰的小獸也沒什麽區別, 垂頭喪氣,可憐兮兮,很容易讓人心軟。

容涯将溫熱的甜茶遞給她,嗓音輕柔, 如清澗流風:“你孤身殺合道,少年意氣,可歌可頌, 算不上錯。”

藺绮腦中繃緊的弦乍然松開, 她抿了一小口甜茶, 擡頭時眼睛亮亮的, 想跟姐姐撒嬌。

“然而你半死不活地回來,卻讓我不大愉快。”容涯又開口,“上次在臨雲宗的時候,我已經跟你說過了,若你再做出這種不要命的事,我就要罰你了。”

藺绮眨了眨眼睛,手不自覺收緊。

她長睫輕垂,目光落在甜茶清澈的茶水裏。

有風順着窗子吹進來,深秋的風是桂花的味道,很好聞,藺绮望着一片浮在茶水裏的桂花,卻有點難過。

姐姐素來把她當成一尊金貴易碎的瓷器,或一只金貴的雀鳥,恨不得把她捧到高閣上,風沾不到,雨淋不到才滿意。

藺绮悶悶道:“可是那只主将是合道,殺合道就是很危險的,我也沒有不要命,我很惜命的,我不會死。”

容涯眸色冷冽,不輕不重道:“你也說了,那只合道很危險,你修為堪堪築基,現在去殺不合時宜。”

他語氣溫柔,責問之意卻很明顯。

空中有隐隐約約的清苦草藥氣,和山茶花的薄淡暗香。藺绮低着頭,手捧杯盞,指節微彎緊扣杯上細紋,她靜默了一會兒,擡頭看容涯,眼眸烏黑明亮,灼灼有星,道:“求仙問道,不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嗎。人長于土,生雙足,卻妄想遨游太虛騰雲駕霧;修短随化,不逾百年,卻妄求長生不死萬壽無疆。”

“此時不可為,何時可為;此時不合時宜,何時合時宜。我此時見合道退讓,來日等我合道,見化神該如何;待我化神,見天道又如何。姐姐憐惜我,我卻不想只做被姐姐庇佑的人。前路黯淡,合道危險,所以更應迎難而上,上下求索,山高便破山開道,水深便填海造橋,千難萬險,總有光明燦爛的時候。”

清晨水汽氤氲,她靜坐榻上,嗓音泠泠然若碎玉,語氣輕柔,卻擲地有聲。

窗外檐鈴聲清脆,青年長發松散,安靜聽她說完了,眸中浮出些許藺绮看不懂的情緒,問:“遇山開道,遇水造橋?死也甘願了?”

藺绮撇過頭不看他,心中空茫,咬唇道:“不會死的。”

她手心微生薄汗,如此正經地駁逆姐姐,還是頭一遭,也不知道姐姐現在是什麽心情。她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姐姐要是罰她,她也認了。

藺绮盯視着桌上那枝山茶,茫然無措。

空氣沉默片刻,細微的咳嗽聲落下來,容涯垂下頭,掩唇咳了一會兒,才伸手揉了揉藺绮柔軟的長發。

藺绮偏頭,白衣青年衣衫幹淨,笑容清曠,道:“袖袖高義,是我淺薄了。”

“袖袖有自己的志向,我甚感舒心寬慰,”他眼中笑意淺淺,光影穿透浮動的霧氣打進窗子裏,他繼而又輕聲說,“然而你也可憐可憐我,你如此不要命,我擔驚受怕,也很可憐。”

“以後遇上這種事,你若提前告訴我,我便不幹涉,這樣如何。”他讓步道。

她垂眸,抓着青年冰冷如雪的手指,乖乖點頭:“我知道了。”

容涯嗯了一聲。

藺绮外裳褪去,身上只一件純白裏衣,裏衣上還洇着黯淡鮮血。

容涯起身,說:“隔壁有溫泉池,去沐浴吧,幹淨衣裳已經備好了,你去了就能瞧見。”

她昨夜又疼又累,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現在察覺到身上血跡,只覺得渾身難受。

她翻身下床,腳步輕快往隔壁跑去。

剛走近溫泉池時,藺绮便看見泉池裏灑滿的山茶花瓣,一處小案上又放了澡豆、幹花、巾帕之類的物什,和一套幹淨華貴的衣裙。

周圍霧氣氤氲,池水溫熱,藺绮在裏面泡了一會兒,将自己身上的鮮血洗去了,穿上幹淨裙裳,只覺神清氣爽,她黑發濕噠噠垂在肩上,藺绮拿着巾帕,一邊擦頭發一邊走出去。

小院中,清瑩露水挂在枝頭,晴空明淨,樹葉沙沙,花樹下有石桌石凳。

花樹上,藍衣少年懶洋洋倚着樹枝,手心朝上蓋住眼睛,不知道在睡覺還是在曬太陽。

林守一身黑衣,在桌上擺了幾碗紅油抄手。

一個瓷勺脫離桌面往上懸了一寸,藺绮以為誰用靈氣了,細細一看,才看清瓷勺下站着一個拇指大小的綠裙小人。那綠裙小人舉着勺子,舀起一個抄手,趴在瓷勺邊緣咬了一口。

他們在這裏待得這麽心安理得,半點不怕被人發現的樣子讓藺绮詫異。

她四下望了望,才發現院牆上四周有靈氣流動的痕跡,這個院子給她的感覺,跟前些日子裏,林守假扮的那個小厮給她的感覺一樣。

估計林守在這裏設了結界之類的東西,以防止他人窺伺。

這時,容涯自拐角處走出來,擡眸便看見藺绮站在門口,她換了套幹淨的绮羅長裙,裏裙是純白的,外罩一身鮮紅紗衣,紅白間雜,生動鮮活,裙上有淺金色的詭秘符文,她倚着門柱擦頭發,黑發披散,還往下滴水,日光打在她的鴉睫上,纖細長睫清淩淩有水光,如蝶翅般輕輕撲閃,她微歪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麽,肩胛處有水珠滑落。

容涯走過去,從她手中抽出毛絨絨的巾帕:“怎麽不用靈氣弄幹。”

藺绮站在原地,乖乖等姐姐給她擦幹頭發,墨色瞳仁望着石板,軟軟道:“沒多少靈氣啦。”

她昨夜殺合道殺得靈氣耗盡,雖然現在恢複了一點,但到底寥寥,藺绮不願将靈氣浪費在這等小事上。

恰巧,仙尊這個分神的靈氣也耗盡了,他垂首,溫柔細致地幫藺绮擦濕發。

南側花樹上,藍衣少年倚着樹幹,雙手抱臂,目光陰郁,望着這邊的動靜。

“哎呀——”一聲清甜的呼聲,綠裙小人靠着瓷勺,坐在石桌邊緣,雙腿交疊在一起輕輕晃晃,單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看着藺绮和容涯,“很久很久以前,我喜歡的人也會幫我擦頭發呢。”

“閉嘴!”藍衣少年語氣陰森。

綠裙小人杏眸圓圓,一副天真無辜的樣子。

“好咯好咯。”綠裙小人雙手疊在一起捂住唇角。她才不跟脾氣古怪的小孩子計較呢。

林守坐在一邊看熱鬧。

少年氣不打一處來,他利落地從樹上跳下去,手壓住高束起的烏發捋了捋,走到藺绮面前,指尖放出淺藍色靈氣,在藺绮發間一抹,藺绮濕噠噠的長發瞬間被烘幹,他道:“好了。”

藺绮摸摸柔順幹爽的黑發,說:“多謝師兄。”

藍衣少年輕輕哼了一聲,唇角微微上揚,故作不經意瞥了容涯一眼。

容涯仙尊微哂,并不理他,對藺绮說:“吃飯吧。”

少年和藺绮并排,容涯聽見身後少年小小的聲音:“你要擦頭發可以找我。”

随後傳來的是藺绮不信任的言語:“你會嗎。”

藍衣少年惱羞成怒:“我堂堂化神,我有什麽不會的!”

藺绮依舊不相信他,懶洋洋道:“可是素來都是旁人侍奉師兄呀,師兄應當從來沒有做過這等事吧。”

少年仙尊:“我可以學。”

藺绮:“嗯嗯。”

……

藺绮應付完少年姐姐這個無理取鬧的幼稚鬼,在石桌前坐下,綠裙小人坐在桌沿,擡頭笑着看她。

這時,藺绮才看清她的樣子。

她小小一個,若不注意去看,甚至注意不到她,長裙是新綠色,像春日枝頭初發的細芽,裙裳并不像什麽金貴的料子,很是樸素自然,她生得很好看,柳眉杏眼,櫻唇嬌豔,膚色白皙,臉上不施粉黛,宛若出水芙蓉。

藺绮認真看了看,才發現她沒有影子。

她和少年姐姐一樣,也是個類似幽魂一樣的生靈。

她也看着藺绮,眉舒眼笑:“我認識你哦,你叫袖袖。”

她放下手中折扇,青綠色的光暈在扇面流轉,扇面變大,大約變成人掌心大小時,綠裙小人裙擺輕晃,跳到扇面上,折扇懸空而起,出現在藺绮眼前。

扇子是絹布制的,小人站在絹布上,雙手張開輕輕捧着藺绮的下颌,輕輕的觸碰,藺绮沒有任何實感,像是一陣春風拂過,她衣裙上瑩光點點,清澈的瞳仁中,有青綠的底色。

很奇怪,藺绮看見這雙眼睛的時候,下意識想到春天。

綠裙小人聲音輕柔,如沾了青草氣息的風:“我叫甘燈,是藻玉山上的仙鹿。”

甘燈睜着漂亮的眼睛看藺绮,白皙的臉頰微紅,她抿抿唇角,害羞地笑了一下:“袖袖,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很喜歡你啦。”

藺绮看着這個漂亮小人,有些疑惑,問:“我們之前見過嗎。”

甘燈:“見過呀,可惜那時候的我說不了話。”

“我太疼啦。”她輕輕解釋。

藺绮若有所思。

“你不是有喜歡的人嗎。”少年仙尊眼眸疏冷,淡淡接話。

既然有喜歡的人,就不要搶別人喜歡的人了吧。

深秋的早上,清風微寒,吹起甘燈青綠的裙擺,她從折扇上跳下去,扇子變小,被她握在手裏,她輕擰細眉,對容涯說:“您這個分神不太禮貌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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