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绮确實要出去拿分, 但這在她心裏,其實不是最要緊的事。
她這兩天在研究梅山劍法,城外如浪潮般洶湧而來的魔物, 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出城路上, 她和林清聽一起, 走了一遍昨天沒逛完的那條街,憑着記憶找到昨夜打烊的一家茶飲鋪子,給少年買了一竹筒的青竹酒和新鮮杏子。
“叮當——”
兩顆靈石被扔到鋪面上,轉了幾圈, 發出清脆的響音。
少年把手伸回霜藍袖擺中,悠悠然走在喧嚷的人流中,烏黑順滑的長發如綢緞一般, 随着他的輕快腳步一下一下輕擺。
他似乎很喜歡熱鬧, 隐入人間煙火中時, 身上那股高高在上的驕矜氣息都收斂了些, 變得柔和慵懶。
即使城外有魔物攻城, 城內卻還是一副安定熱鬧的景象。
街上游人如織, 空中飄着小販悠長的叫賣聲,輕暖的陽光給整座城池都抹上些許微醺的醉意。
而城外,已然成了人間煉獄。
烈火焚燒幹枯的雜草,粗粝的塵沙之上響起刀戈的碰撞聲, 火燒火燎的黑煙中彌漫着嗆人的辛澀,曠遠的沙地荒土之上,遍布魑魅魍魉。
“嘔——”
一團黑漆漆的不明物種滾到他面前, 在藺绮的目光下, 噴出一口滾燙的鮮血。
藺绮往後退了一部, 微眯起眼睛。
距離上一次魔物攻城, 已經過了兩日。
整整兩天的時間,藺绮相信所有人必然都已經知道玉牌失效的事。今日能出來的要麽是不要命的狠人,要麽是有實力的高階弟子。
顯而易見,眼前這個是不要命的那一批。
藺绮垂眼,對着那黑漆漆的一只混亂生物,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應鵲河。”
“咳……”他又吐了一口血,聽見藺绮的聲音後,他的手指抖了抖,随即猝不及防重重咳起來,像是肺部漏風,喉間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應鵲河擡頭,睜着兩只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大……大小姐。”
藍衣少年咬了一口酸甜杏子,帶着審視的目光幽幽看他,待确認這只黑漆漆的古怪東西只是一個沒用的練氣,并且是個貨真價值的廢物,和自己比都沒法比之後,對他的态度也稍顯和善,縱容了漂亮小貓和他的交流。
藺绮蹲下,輕輕戳了戳他身上破爛的衣料。
她眉眼輕彎,情不自禁笑出聲:“怎麽每次見你,你都是遍體鱗傷的樣子啊。打不過就待在城裏啊。”
應鵲河撓了撓頭:“雖然打不過,但是只要能多給那些魔物留幾道劍傷,就算是我的進步了,我天賦不行,只有迎難而上,修為才能有所進益。”
“大小姐,”應鵲河語氣帶了幾分雀躍,“不瞞您說,我這幾日每天都在外面找魔物歷練,到現在,我已經隐隐有突破的感覺了,沒準不久之後,我就能突破練氣七層了!”
練氣七層?
藺绮了然,她心想長見識了,原來練氣要一層一層升。
她對這件事沒什麽經驗。
一來,她沒正經在仙門待過,對許多常識都不了解;
二來,她是直接從練氣跳到築基的,大抵是有符道加持,她的境界根本配不上她真正的實力,所以一旦進入正統仙道,真正開始升階後,她升得就格外容易。
“真的嗎——”糯糯的聲音。
藺绮仍然露出一副驚喜模樣,鮮紅袖擺掩唇,清潤瑰麗的瞳孔折射出橙紅的火焰,溫和注視着應鵲河。她語調溫軟,眸中帶笑:“太好了,你肯定可以的,恭喜。”
應鵲河羞赧一笑。
他當然知道,練氣七層對大小姐來說,根本什麽都不是,但聽見她欣喜雀躍的話,心頭還是湧出一股暖意和感激。
這是他第一次遇到願意和他分享喜悅的人,即使這點喜悅聽起來微不足道、贻笑大方。
藍衣少年咬杏子的動作頓了頓,他居高臨下睨了應鵲河一眼,目光微移,把眉眼彎彎的漂亮小貓納入視野,少年有些詫異,小小聲嘟囔:“我都化神了。”
很輕很輕的聲音,帶着一點點別扭的不滿。
可惜他還咬着杏子,周圍又實在吵鬧,沒有人聽見他的話。
藺绮和應鵲河的交談并沒有持續多久,戰場上有醫道弟子四處撿人,很快就撿到應鵲河面前。
藺绮也很快将精力投到戰場上。
離城門越遠,魔物的等級就越高。
藺绮徑直往遠處去,越往前走,血腥味便越濃重。
土地中,驀地跳出一只血紅眼的沙蠍。
“磕”的一聲,藺绮指背上挑劍鞘落地,她動作鋒利流暢,一劍刺穿了它,甩了甩劍,将沙蠍的屍體甩到一邊。
為了練習劍道,藺绮刻意控制自己不用符紙。
她的劍道其實非常青澀,姐姐還沒來得及正式教她劍法,仙門大比就開始了,所以她只會一些基礎劍招,甚至沒有修出自己的劍氣。
“嗤——”破空聲在耳邊響起。
映入眼簾的,是一把泛着寒光的青銅大刀,刀鋒處挂滿鮮血,濃重的血腥氣侵入鼻腔,藺绮聞着有點想吐。
她反應很快,仰身一避,裙擺拖曳沾上黃沙,她手握劍柄橫劍于胸前,手肘微彎,瑩白手背在橙紅的火焰照耀下,幾乎能看清青藍的血管。
她依循記憶中的梅山劍法,剛剛起勢,就在劍鋒擦過眼前的魔物士兵時,枯綠的血液噴湧而出,一只胳膊被斬斷于地,劍法第一式剛出一招,藺绮覺得眼前這只魔兵就要死了。
藺绮并沒有強求把第一式耍完,她一劍解決了它,又陸續挑了幾只魔兵,結果一樣,藺绮剛出劍,它們就差不多已經掉胳膊掉腿了。
藺绮輕抿了下唇。
“你拿收光和它們打?”藍衣少年慵懶的聲音落下來。
他坐在空中一柄長劍虛影上,霜藍袍擺松散垂下,他單手支頤垂眸望藺绮:“祖宗,你是不是忘了,收光是神器譜第一,用收光打的話,你随便捅都能捅死它們。”
藺绮眨了眨眼睛,不确定道:“神器譜第一?”
藍衣少年挑眉。
他聽見漂亮小貓略帶茫然和驚訝的語氣,聽起來無知又無畏,軟綿綿的:“姐姐說,這就是一把普通的劍,就是長得好看一點。”
藍衣少年:“……”
他想了想未來的自己把收光送給藺绮的場景。
漂亮小貓問,這是什麽劍。
自己指着神器譜第一的收光劍,語氣平穩清淡,說,普通佩劍。
少年眼簾輕垂,輕而規律地點了點坐下的長劍虛影。
啧。
竟然被未來的自己……裝到了。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也是你姐姐,聽我的。”
林清聽衣袖一晃,袖中飛出一把普通鐵劍,他道:“用這把。”
藺绮伸手接住鐵劍,收光則被少年收走。
“收光借我玩玩兒。”藍衣少年語調悠悠。
藺绮手握鐵劍,收斂心神,試了試手中劍,劍鋒揮動發出簌簌的破空聲。
她盯着另一只手拿青銅砍刀的甲胄魔兵,對上魔兵猩紅雙目的瞬間,藺绮緊了緊指節,提劍而上。
此時此刻,藺绮必須承認,先前能輕易斬殺魔物,确實借了收光的便利,甫一換上鐵劍,先前那種砍瓜切菜一樣的錯覺瞬間消失。鐵劍碰上青銅砍刀,冒出刺啦的火星子,藺绮感到一絲吃力,她目光一緊。
她依循着梅山劍法的招式,揮動手中劍。
藍衣少年坐在空中,兩指并攏,輕輕撫過收光劍霜白的劍身。
天底下任何劍修面對這樣一把絕世神劍,都不可能抑制住胸腔中噴湧而出的熱血。
當然,藺绮和容涯仙尊除外。
藺绮哪怕沉醉,也只會醉在她那手出神入化的符術裏。
至于容涯仙尊,這一位麽,除了藺绮,應當沒有任何偏愛。
但少年時的林清聽尚且單純稚嫩,他垂眸看着收光劍,只覺得渾身上下血液都燃燒起來,薄藍色的瞳孔中,映着荒土上火焰的熾熱光暈。
他凝眸,看了會兒藺绮,她的劍招已經步入正軌,少年很滿意,眼簾微掀,又注意到遠處鎮守的魔潮主将。
——一只冷綠色魔蛇。
少年攏了攏霜藍袖擺,手按收光劍,化霧消失。
淺藍色粒子飄散在寒風之中。
藺绮只分出一縷心神瞥了眼消散的瑰奇光粒,又迅速投入和魔物的戰鬥中,一遍又一遍重複梅山劍法。
第一百七十一遍。
……
第三百二十遍。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天穹之上日月更疊,月亮隐于雲層之後,稀疏星子嵌在夜空裏。
梅山劍法第一式·亂玉——
藺绮站在荒土之上,手握鐵劍,紅衣招搖。
獵獵火焰映照下,少女眸光冰如霜凍,一滴汗珠順額角滑下,挂在纖密的烏黑長街上,清潤的漂亮瞳孔裏,映出幾分詭秘莫測的意味。
她出劍時,鮮紅劍氣浩然蕩開,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劍氣撞上魔兵堅硬冰冷的青銅甲胄。
伴随着魔兵轟然倒地的劇烈聲響,無數鮮紅的粒子光暈迸裂濺開,像血滴般的赤玉,神秘莫測,瑰偉神奇。
這是這一片最後一只魔物。
藺绮望了眼周遭空曠的荒土,收劍入鞘。
她垂首,抹了把臉上濺到的鮮血,再擡眸,只見月光下荒丘上,一病弱青年身材颀長,長身鶴立。
那人擡頭,霜白袖擺掩唇,輕輕咳嗽兩聲,溫和的語氣落在空氣中:“倘若能看見座下弟子修出的第一道劍氣,對于做師尊的來說,實在是他的無上幸運。”
藺绮眼睛一亮,她跑到青年懷裏,軟軟道:“姐姐——”
她的劍道從始至終都是姐姐教的,稱一句師尊,實在是再合理不過。
容涯仙尊眸光輕垂,擡手抹去漂亮小貓眼尾的血跡。
“袖袖,了不起,”青年認真注視着藺绮,語氣平和溫柔,一如往常,帶着清淺笑意,“能親眼看見我們袖袖修出劍氣,也不算錯過袖袖長大。”
漂亮小貓看得出來,現在的姐姐是有點開心的。
她揉了揉臉,埋首在青年懷裏。
先前不知道姐姐的身份倒也罷了,哪怕他再厲害,在她心裏也始終沒有實感。
現在她知道了。
只是一道劍氣而已,再基礎不過了,卻能被當世劍道至尊誇了不起,袖袖小貓有點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