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劫】
千丈之高的山頂,黑雲愈來愈濃,如同末世之景。連不周山幽容境那樣的極西之地都被魔氣波及,若再不加遏止,整個世界都會被這些魔雲覆蓋吞噬。
明煜說,魔主就在山上。
我深吸一口氣,雙手攀住山石,開始朝着山頂爬去。
山路陡峭,大地在搖晃,狂風夾着黃沙陣陣吹來,我緊緊抱住山石,小心翼翼,一步步攀爬向前。
然而尚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突又有一波魔影出現在上方,它們發現了我,尖聲大叫着襲來。
“活物!休想靠近魔主!”
一陣劇烈的坍塌聲從頭頂砸了下來,我躲閃不及,被許多石子撲面砸來,險些跌下山崖,與此同時,數十道魔影急沖而下,一道又一道地将我穿過。
我悶哼一聲,體內的驅魔丹已經開始漸漸失去效用,魔氣進入我的身體,開始侵蝕我的神智。
我咬緊牙關,猛然将殘冰劍拔出,一把刺入山石,順勢翻身而上。殘冰劍爆裂出巨大的白光,在空中幻化出白色石梯,我衣裙翻飛,足尖點在飛石之上,飛快地穿過魔影的阻擋,向着山上奔去。
山石滾滾而落,砸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我滿臉是血,不顧疼痛,拼命地奔跑着,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山巅跑去。奔跑了将近半個時辰,終于,那些魔影被我甩在身後,我的體力幾乎達到極限,伏在山壁上喘息良久,擡起頭來,向上眺望。
我的心髒仿佛停跳了一拍。
在那山巅之處,我終于看到了他。
他背對着我,月白長衣,長發如墨。他的四周盡是沒有形狀的魔影。那些魔影在他的身旁游蕩着,漂浮着,如兇獸,如鬼魂。盡管如此,他的天衣依舊沒有沾染絲毫塵埃,仿佛夜空裏一輪清月,普照着黑暗的大地。
我顫抖着向他爬去,只有不到五丈遠的路程,我卻覺得比一千裏還長。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爬上了山巅。玄陽烈烈,我在那黑色的雲端裏,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風阡……”
我喚着他,慢慢地走近。
一陣狂風刮過,吹起他的袍擺瘋狂飛舞。我的心砰砰跳動,如履薄冰,一點一點靠近着他。
“風阡,是我……你還認得我嗎……”
我在狂風之中斷斷續續地說着。
我距他越來越近了,直至近處,仿佛伸手就能觸到他的衣衫。
然而不及我再向前邁一步,風阡突然間轉過身來,狂風卷着魔氣鋪面而至,我不及躲閃,踉跄後退兩步,跌在了地上。
黑雲魔霧裏,他袍袖一揮,我突感覺一陣飓風鋪天蓋地地襲來,我立即拔出殘冰劍,試圖同他的力量對抗,僵持片刻,我已支撐不住,倒退數步,一下子跌下了山崖。
“啊——”我大叫一聲,急速落下數丈,危急時刻,手緊抓住一塊凸起的山石,使勁地抱住它,身體懸在半空,止住了下墜之勢。
我費力地擡起頭來,望向風阡。
他慢慢向着山崖走來,立在山巅,居高臨下看着我。
我終于看到了他的臉。
他的容顏一如從前,美得無瑕,美得驚心動魄,他的臉龐蒼白,如這黑暗裏蒼茫的雪,藍色的眸子混上了赤色的血光,變成了妖異的紫色,熠熠如火,閃爍着冷漠的殺意。
千年以前,在我第一次對他刀劍相向之時,他對我雷霆震怒,也曾變成這個樣子。那時候他已瀕臨魔化,尚存一絲理智,然而如今的他已徹底成魔,不認得我,也不再記得任何事情。
我的心沉了下去。
“風阡……是我……”我伸手抓住了另一塊山石,費力地向上攀爬,“你……聽得到我嗎?”
黃沙混雜着魔影混亂了我的視線,我懸在萬丈峭壁的半空之中,如一只繃緊了絲線的紙鳶。一陣狂風吹來,我險些落下高崖。
而風阡依舊在山巅冷冷地看着我,透過黑色的雲霧,我看見他的紫色的雙眼如魔瞳,如鬼火。
而此時我的內心竟一片平靜——此時此刻,死亡于我而言已經不算什麽,這世間的一切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麽。
我忽然笑了:“風阡……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嗎?”
他沒有回答。狂風在我的耳畔呼嘯,魔影在我的上方飛旋,貪婪地窺視着我。
“或許,那并不是你第一次見到我,卻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我不再呼喊,口中喃喃,如同自言自語,“那年我十三歲,在我蘭氏一族的鶴神祭典上,我是族人中唯一一個親眼看到你的人。我被你的出現震驚得無以複加,那時候,我只覺得害怕。族人們視你為守護他們的神靈,對你虔誠膜拜,只有我,對你始終有着異樣的感情。”
魔影伴随着血光向我俯沖而來,體內驅魔丹的藥效消失得更快了,疼痛伴着血腥氣鋪天蓋地,幾乎令我窒息。我喘息一會兒,又擡起頭來望向風阡。
“你是神,是淩駕于凡人之上的神靈,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我一邊說着,一邊開始艱難地迎着魔氣向上攀爬,“那一天,蘭邑被秦軍踏平,你又出現在我們身邊,然而你卻用審視的目光看着浴血奮戰的族人們,對我們的死傷無動于衷……我那時并不知你出手救了我們,那冷漠卻深深地傷害到了我,以至于三年以後,在骊山的長生祭壇,我再不肯相信你的庇佑,想要将你賜予我族的鶴羽靈石扔下懸崖,從此與你一刀兩斷。
“誰知你竟又出現了,你許我的族人們長生,賜予無家可歸的他們以仙境桃花源。那時的我們為這賞賜感到無窮的感激,我幾乎是立刻答應跟随你去檀宮修煉……那漫長的五百年裏,我同你朝夕相對,對你的感情也越來越複雜,複雜得讓我迷茫,讓我害怕……”
我的手被山石劃出了血,然而我已經對疼痛徹底麻木,我猶如秋風中枝頭的一枚黃葉,對抗着飄零的命運。我望着風阡的方向,掙紮着繼續向他接近。
“風阡,你還記得嗎?那一次我被巫禮刺中心口,險些死去,”我喃喃道,“半生半死之際你一直抱着我……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我不是凡人,或者你不是仙神,如果我能像雲姬那樣無所顧忌地愛你,如果我們能毫無阻隔地就這樣在一起,那該有多好……可是我太過天真,我以為自己在魔影裏救了你,卻沒想到你會将我囚禁。你是我的神,我于你而言太過渺小,太過不自量力……”
“你讓我去幽容國刺殺水陌,我照做了,卻沒想到,我竟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同水陌在一起的三年裏,我很幸福,一生之中,從未那樣幸福過,可我沒想到,我其實是把水陌當成了你,當成了另一個沒有仙神的身份,可以讓我自由愛上的你!我更沒有想到,水陌竟就是你七千年前置于幽容國內的分魂之身,我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你的身邊……我以為我恨你,可事實上,我一直痛苦地愛着你,勝過一切……”
我感到自己已經看不見了,我的血染紅了面前每一寸山石和土壤。血風吹着我的頭發,我的聲音嘶啞,仿佛陳年的木門在風中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我不确定風阡能不能聽到我的聲音,事實上我自己也不怎麽能聽得到自己的聲音。但我不在乎這些,如果他聽不到,那麽我無能為力。可是如果我不說出這些話,即使我立刻死去,也會死不瞑目。
“後來,哥哥和族人們死于非命,可是……那并不全是你的過錯。”我閉上眼睛,複又睜開,“我只是被你仙神的姿态傷得太久了,被我們之間的隔閡傷得太久了……因為你,我失去了一切,哥哥,族人,水陌,還有我的善心和理智,更可怕的是,我失去了我自己的心。這一切讓我無法控制我的恨意,驅使我謀劃二十年,企圖殺死你……”
我仰起頭,透過魔影和血光,看向風阡。他無聲地立于魔影之中,袍擺在狂風中瘋狂飛舞,魔影肆虐着侵吞着天地,而我沒有退縮,繼續無畏地攀爬,離他越來越近。
“可是我失手了,”我顫抖着說,“我沒有殺死你,反而害得自己神魂俱散。你本可以趁玄冰未凝之時離開,可是為了給我聚魂,你留了下來,從而在玄冰中被禁锢千年……本來,我以為我會就此神魂俱滅,消失于世間,然而千年後,你竟又讓我重活了一次,讓我以燭的身份,在人間再次度過了十六年……”
說着,我忽然笑了,輕聲道:“十六年後,你通過靈石找到了我,在每一個黑夜中,在幻境裏與我相遇……在那個重現一切的幻境裏,在落滿花葉的檀木之下,你教我法術,同我交談,一切就好像從前那樣……你自稱青檀,‘青檀’……我記得這個名字,那是我曾在忘憂幻境裏幻想出的你,那個脫去了仙神身份,酷似水陌的你……”
我的手緊緊抓住山石,血從我的指縫間滴滴流下。
“青檀是你,風阡是你,水陌也是你。一直都是你,永遠都是你。而我所愛的,所珍視的,所心心念念,所愛而不得,所無可寄托,一直一直都是你啊!”
淚光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幾乎是嘶喊出這一切。我的力氣快要枯竭,仿佛下一刻就要跌下山崖,我的意識已被魔氣侵蝕得模糊,視線中一片血紅。
就在我快要支撐不住之時,我忽然聽到了風阡的聲音。
“寐兒……”
那聲音越過狂風,越過魔影,越過千年的歲月和笙歌,來到我的耳畔。我驀地擡起頭,透過無邊的血光看向他。
風阡立在那山崖之巅,他望着我,妖異的紫色瞳孔泛着血光,那樣陌生,而他的眼神卻又是那樣熟悉。他看着我,良久良久。
然後,他緩緩俯下身,對我伸出了手。
我的心在瘋狂地跳躍,他認出我來了!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努力攀身向上,想要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如雪。
然而就在此刻,那些窺伺的魔影突然發出刺耳的尖吼,它們再次變得混亂,如同失去了控制的惡鬼,呼嘯着,猙獰地向着風阡沖擊而去。
風阡的手突然顫抖起來,他開始被失控的魔靈反噬,千萬魔影盡皆向他撲去,侵吞着他的神魂。與此同時,更多的魔影向着我襲來,一道道從我的身體裏穿過,劇痛無比。我的手一松,身體立即向着山下墜下去。
“啊——”
攸關時刻,我的眼瞳驟然一縮,突然之間,我大喊一聲,拼盡全身的力氣,無數束火苗倏然間從我的身上燃起,如地獄裏熾熱的煉火,爆裂成巨大的煙雲。
我是燭,是再微弱不過的火焰,然而我也能燎出彌天大火,将這世間的一切焚為灰燼。伴着一聲巨響,漫天的火焰騰空而起,猶如涅槃重生的鳳凰,将我與風阡之間的魔影逼開數丈之外。
我以靈幽燭之體自燃,燭淚與灰燼溶溶而落。我踏着火苗與煙雲,一步步走回到山巅。
我終于回到風阡面前。火光将我們包圍,熠熠如燃燒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