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見他動作, 哂笑一聲。
少年微微緊了緊手指,将目光投向那抹修長如竹的人影。
他可一點都不想被回收。
不過……
囫囵間,他思緒散亂, 又想起一樁事。
昔日, 他路過內門教習堂的時候聽過一嘴, 說的是仙門那些活在傳說中的仙人們。
他們的修為越高,周身氣韻便愈發虛無缥缈、難以捉摸,登頂者甚至近乎天道。
過往十六年,他所見過的、氣韻最渺茫詭秘的就是師尊, 臨雲宗太上長老荀河,他修行上萬年,差一步就飛升。
眼前這個青年的氣息, 竟比師尊還神秘難測。他站在那裏, 身影清白如霜, 似乎只等一陣風來, 他就會化作水霧消散于天地。
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清微遙遠。
看不透, 真得看不透。
自己以後竟然那麽厲害嗎。
少年轉念一想, 千年後,他林清聽修為臻至化境也是很正常的事,誰讓他是天才呢。
不過,未來的自己修為高深, 在這個當口可不是好事。
少年慢吞吞理了理被靈流打亂的衣裳,目光轉了轉,說:“你讓我保護她的, 我保護了, 你可不能把我收回去, 不然就太不講道理了。”
“為了解毒我靈氣都散盡了, 沒見過勤勤懇懇幹活,還被東家抛棄的。”他睜着薄藍清潤的眼睛看容涯,不忘為自己找補。
玉骨扇微微張開,扇內掀出一陣風,直奔少年而去。
“那你見識委實淺,”清溫話語落在耳邊,容涯神情疏冷,“本尊就是這樣過河拆橋的人。”
少年猝不及防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容涯,一個流利的翻身躍出窗子。
寒風攜枯霜冷氣擦耳而過,少年雙手撐着窗檐,心中郁氣叢生,開口道:“你打我——你是人嗎?你都幾千歲了,我才十六歲!”
“拿扇子算什麽本事,”少年薄唇輕抿,他手心藍光一閃,顯出青宮虛影,清瑰瞳孔浮出容涯仙尊的溫和神情,少年眉心緊蹙,很不愉悅,“你不過虛長我幾千歲罷了,有什麽了不起,拔劍,我們堂堂正正打一架。”
公主不開心的後果就是,連自己都打,哪怕打不過可能會死也要打。
容涯仙尊垂眸,往睡眠中的漂亮小貓身上套了一層隔音屏障。
“其實,本尊一直很想告訴十六歲時的自己,并非世間所有事,都能得償所願,”容涯目光微移,看着十六歲的化神少年,莞爾一笑,語氣渺若煙雲,“本尊真心希望你能記住。”
星河淌下來,小院裏靜谧幽深,稀疏星光在水面上浮動。
容涯透過窗子,凝眸望青宮虛影掃出的霜藍劍氣。少年無知無畏,靈氣耗盡了也敢和堪比天道的仙尊對上。
容涯嘆了一口氣,手中扇面打開,純白的紙面上,流動着北鬥星闕、月落秋霜的瑰麗幻象。
他手腕一振,骨扇扇出的涼風便對上少年的劍氣。
“可惜……”
風和劍氣沖撞的瞬間,劍氣化作霜藍霧氣,如天降甘霖般灑在少年周遭。
霧氣化陣,少年錯愕一瞬,頃刻間被卷入藍色陣法中。
容涯仙尊透過木窗,溫和注視着院落,院子裏,陣法和少年一起消失在夜色中,院中徒留曠遠的風聲。
他阖上玉骨扇,虛無的嘆息散進風裏:“可惜你記不住。”所以注定遍經苦難、淪落至此。
你就自己跟自己玩兒吧。
霜白袖擺在風中招搖,容涯擡手關上窗。
他在床頭坐下,眼簾輕垂,看着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漂亮貓貓,伸手幫藺绮把脈。
“唔——”迷迷糊糊的呓語。
漂亮小貓似乎被外面的響動驚擾了,往被褥裏埋了埋。
她細密的長睫微微顫抖,軟白小臉貼着枕頭,她呼吸有些不穩,貼在側臉上的碎發被輕輕吹起。
容涯安撫性地輕拍她的後背,一點一點将靈氣灌入藺绮的識海,輕聲細哄:“睡吧。”
**
此時,天光大亮,時以至正午。
藺绮睡醒後,并沒有立刻下床洗漱。
她抱着一只軟枕,側倚床架,迷惘了好一會兒,半晌,她怔怔擡手,往窗子上打出一道靈氣。
窗框大開,溫暖晝光如潮水般湧進來,藺绮拿手背抵額微微上傾,遮住刺目的驕陽。
破碎的記憶一點點漫上識海,藺绮眨了眨眼睛。
她記得,姐姐應當是來過的。
清晨時分她醒過一次,看見了臨窗坐着,翻看劍譜的白衣青年。
那本劍譜是她在蝕金窟裏發現的,稱作“梅山”。
清晨,藺绮睜眼時,日頭剛剛攀上山林,白茫茫的霧氣在水面上浮動。
細碎的橙金光影如揉碎的雲霞,透過半阖的窗縫灑進來,落在青年清豔獨絕的容顏上。
他這次用的是自己本相,烏黑長發間,一只耳墜閃着天青色的純粹光暈,耳墜上流蘇輕輕晃。
漂亮得要命。
她害怕姐姐察覺她睡醒後會離開,閉上眼裝睡。
冰冰涼涼的指尖觸上她的側臉,輕輕掐了掐,清淡溫和的話語落在耳邊:“醒了就睜眼。”
藺绮長睫微微撲閃,她沒法子,硬着頭皮睜開眼,對上青年薄藍色的清瑰瞳孔。
她杏眸睜圓,紅袖掩唇,做出一副驚訝的姿态,眸中流着歡喜的光彩,嗓音清脆:“姐姐,你怎麽來啦。”
青年側眸望過來。
藺绮心裏錯了一拍。
須臾間,她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在姐姐的注視下,她所有的秘密似乎都無處遁形。
青年并不掩飾自己就是林清聽的事實,他眉眼輕彎,直白道:“先前應了你,若是得空就來秘境看看。”
這個承諾,是姐姐披着林家小少爺的殼子時作出的。
藺绮和少年遇上,不可能不知道姐姐就是林清聽,故而容涯并不遮掩。
他手握扇骨,輕點了點漂亮小貓軟軟的側臉,語調慵懶,還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情緒,青年垂眼注視着她,溫聲問:“袖袖,跟姐姐有關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很溫柔,一如往日。
但藺绮卻從中,聽出些不容欺瞞的壓迫意味。
袖袖小貓躲在被褥裏,指尖微微出汗。
從這一絲與往日不同的壓迫裏,她察覺到,姐姐是不滿她知道太多的。
他必然有想瞞着她、不能讓她知道的秘密。
這個秘密,不是他比化神更高的修為,也不是林清聽這個名字,那會是什麽。
仙門首座,容涯仙尊的身份嗎。
藺绮按下心中的猜測。
白衣青年一直注視着她。
在姐姐面前瞎說是一件很不劃算的事,所以藺绮不打算說。
藺绮把自己埋進被褥裏,軟被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
她怯生生看着容涯仙尊,糯糯道:“姐姐,你這樣我害怕。”
容涯微怔。
青年清潤薄藍的瞳孔好似雨後初霁的湖,湖上浮着空茫雲霭。
他收起不經意流出的威壓,揉了揉藺绮的頭。
他安撫道:“袖袖,我只是想問你話。”
藺绮譴責:“但是很兇。”
容涯微微有些迷茫:“兇嗎。”
藺绮點頭:“兇的。”
眼前的青年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反省自己,半晌,他開口:“對不住……”
袖袖小貓理直氣壯占據道德高地,她乖乖的,搖了搖頭:“沒事,我原諒姐姐,不要再有下次了,我膽子很小的。”
她擡眸,看着青年手中的劍譜,轉移話題,問:“姐姐,你認得這一本劍譜嗎。”
“梅山劍法,是數千年前雲海天州鎮宗之寶,和臨雲宗的雪河劍法齊名,”他溫聲跟自家祖宗解釋,“梅山失傳幾千年了,雲海天州亦找了幾千年,沒想到會出現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