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腦仿佛被驚雷擊中。分裂出部分魂魄……化出另一個自己……
“然而風阡此番作為,除我以外,無人知曉。”帝夋接着道,“衆神都以為幽容國的怨氣是自行消失,于是天柱被成功修複,皆大歡喜。然而不周天柱修複後,幽容結界也被徹底封閉,風阡那一部分魂魄也就永遠留在其中,無法追回。”
我感到腿腳發軟,退後兩步,幾乎踉跄跌倒。
“那一半魂魄……就是……就是……”
“把完整的神魂生生分離,将自己一分為二,這是神界從未有過的事情。”帝夋道,“當時我十分擔憂,但見風阡分魂之後,元神本體竟與從前并無異樣,我也就沒再追究。但是……”
說到此處,帝夋欲言又止。
“但是什麽?”我顫聲問道。
帝夋道:“後來我才知道,風阡本是與三皇并生之神,然而他一直避居世外,并不曾如三皇那般做出一番豐功偉績,是因為他曾于遠古時期身染劇重魔氣,所以會在萬年之中避世隐居。若是他神魂完整,自是不懼魔氣,但他如今神魂缺失,如不能盡快追回缺失的部分魂魄,他将會在數千年後被魔氣侵蝕,漸漸徹底魔化。”
“什麽?”我驀地睜大眼睛。
帝夋嘆道:“那時我才明白,為了助我平亂,風阡竟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我內心十分愧疚,詢問是否能夠幫助補償于他,但風阡淡然表示,他自有方法,不必我過問。”
“那辦法就是……”我喃喃自語。
帝夋颔首:“風阡将你接到檀宮時,我曾經十分詫異。一直以來,神界都将進入幽容結界視作完全不可能的事,直到風阡從我這裏借去伏羲所鑄可導神魂的殘冰劍,我才恍然明白他的計劃:他可以挑選凡人,以檀石賜予其長生之身,再加以培育修煉,從而送入幽容境中,借此殺死那個分身,收回那一部分魂魄。”
我怔怔地僵立在當地,思緒混亂如麻。
我想起初見水陌時那個飄雪的三月,我看見他那同風阡一模一樣的的臉,震撼莫名,竟失足從樹上跌下。在幽容國的三年中,關于水陌的身份,我試圖猜測了很久,然而水陌在幽容境中時日太久,亦不記得自己從何而來,我最終只能放棄了對真相的追尋。
然後,我抛下了一切疑惑和顧慮,如撲火的飛蛾般與水陌相愛,卻躲不開因緣和宿命,他最終仍因我而死。我将失去水陌的悲痛轉化成了對風阡的恨,當我試圖用十劍冰陣殺死風阡的時候,他卻突然變成了水陌的模樣,令我心神散亂,失手自戕。
如今,一切終于真相大白。水陌是風阡的分魂之身,故而會同他那樣驚人地相似。水陌于七千年前毫無征兆地來到幽容國,因為他在幽容國的降生,本來就是為了平複幽容國民的怨氣。水陌沒有風阡的記憶,卻同他有一模一樣的容貌和性情,所以我會那樣不受控制地愛上了他……
原來這是真的。
原來我自始至終所愛的,一直都是一個人。
不論是風阡,水陌,還是青檀,這千年的歲月裏使我痛苦不堪,令我思念如狂,同我生死糾纏的……都是同一個人。
我呆呆地站着,腦海中一片空白,帝夋接下來的話不受控制地進入我的耳中。
“然而,我與風阡都沒想到,這看似簡單又可行的計劃,竟以慘烈的失敗而收場了。”帝夋嘆道,“風阡大意了,我們都大意了。你并不是一個聽話的凡人,你會質疑,會反抗,甚至會讓風阡傾心于你,無以自拔。天界的其他人等也沒有料到,一介與三皇并生的仙神,到頭來竟會心迷于你這名凡間女子,從而險些死在你的手中。”
“他……真的傾心于我嗎?”我輕聲顫抖道,“真的嗎?你怎知道?”
“我怎知道?”帝夋微笑,“那日在苗疆,巫禮将你重傷,害得你險些死去,認識風阡幾千年來,我竟從未見過他那般惱怒。為了給你療傷續命,他整整十年未曾出檀宮一步。連我前去拜訪他,都被他擋在殿外,閉門不見。
“後來,他身上的魔氣開始發作,若是隐藏不慎,方圓數裏之內都會受到波及。為了不禍及你,他特意将你以結界隔絕在別宮之外……我知道,風阡此人,從我認識他起便是那般漠然,不肯對自己的行為言語作出解釋。我想,他一定會讓你以為他是在懲罰你,是不是?”
我的手緊攥成了拳,指尖刺痛着手心。
“再後來,你從幽容國将他缺失的魂魄成功帶回,他終于可以開始融魂,接收那一部分魂魄的同時,也接收了那魂魄七千年來的記憶。”帝夋道,“然而融魂時魔氣發作,會比魔化時更加危險……他只能再次将你隔絕起來。你的兄長和族人,他或許是真的不曾放在心上。風阡所在意的,從始至終只有你一人而已。而這一次,他顯然是鑄下了大錯。”
我緊緊咬着嘴唇。
帝夋嘆道:“你們失蹤以後,我派人在檀宮內外四處尋找,卻未發現任何遺體或蹤跡。直到巫禮之亂震驚天界,青丘王向我告知了你的行蹤,我才醍醐灌頂,終于明白了前因後果——當初風阡為了你,并沒有離開檀宮,而是隐藏于檀宮主殿之內,摒卻外界幹擾,以靈幽燭為憑,一心一意為神魂俱散的你重新聚魂。然而靈幽燭不比檀石,必然會耗去他太多的力量和元氣,因此,千年之後,他已徹底被玄冰禁锢,只能借助凡間術士之手,将你撫養成人。”
我緊緊抓着自己的胸口,幾乎透不過氣來。
風阡,我曾試圖殺死你,你卻無數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想起那些被放逐的日夜,想起那些痛苦交加、自以為是仇恨的過往,如今真相擺在面前,我卻終于明白……
白其是對的,而我在他的忘憂幻境裏看到的一切,也都是千真萬确的事實。你作為檀宮的神主風阡,亦同幽容國主水陌一般,愛我如同生命。
所以,風阡……若我能放下一切心結,回到你的身邊,你……是否還願意接納我?
我們會不會回到從前……不,是放下過去的一切,開始全新的生活?
可是,你究竟在哪裏?
“他借巫禮和檀石引我來檀宮,說明他還是需要我的,是嗎?”我顫聲問道,“解鈴還須系鈴人,當年是我留下這冰陣,在千年裏将他冰封,所以他還等着我回來為他解除束縛,對不對?可是……他現在去了哪兒?他為什麽不在了?”
帝夋不答,半晌方道:“蘭寐姑娘,我一直未曾問你,巫禮在苗疆神殿取回神力之後,風阡發生了些什麽事?”
我愣了片刻,道:“那時候……我被巫禮挾持于血噬之陣,險些魔化死去。風阡為了救我,借檀石分魂化形,帶我逃出巫禮神殿。白其說,他那樣做,等于放棄了那一部分魂魄……”
帝夋緩緩點頭:“那便是了。風阡的一部分魂魄已經徹底毀去,千年前的融魂功虧一篑,所以……他離開了。”
“可他的元神并沒有消失,不是嗎?”我急道,“他只是失去了部分魂魄而已,這麽幾千年來,他不是都這樣過來了嗎?若他那樣輕易就能離開,又何必在此被禁锢千年?”
“幾千年來,他的魂魄雖然分隔兩處,但并未消散,故而無妨。”帝夋嘆道,“千年前,風阡本已收回分魂,然而今日他再次分魂化形,而且徹底丢失了那一部分魂魄——如今他殘缺的元神已無法支撐,很快就會徹底魔化,屆時豈止是這烈焰玄冰,整個六界之物都将無法阻擋于他。”
我驀地睜大眼睛:“你說什麽……”
正在這時,大地突然開始震動,轟隆之聲由天際傳來,震耳欲聾。
我險些摔倒,驚道:“這是怎麽了?”
“終于來了。”帝夋擡起頭,隔着破碎的琉璃穹頂望向天空,“你看這天,難道沒有發覺,巫禮死後,空中的魔氣并未消退,反而愈發增加了嗎?”
外面的天空已是陰雲密布,大火燃起濃煙滾滾,本應是白日的天空卻像是被濃夜暗然籠罩,比之前巫禮放出魔影的時候更加可怖幾分。整個世界像是被蒙上一層陰翳,被可怕的未知覆蓋着。
我的腦中嗡嗡作響:“他現在……究竟在哪裏?”
“一個時辰前,青鳥來報,風阡如今身在萬裏之外的北荒。”帝夋緩緩道,“他怕自己魔化後徹底不受控制,故在理智未消前率先自我放逐。”
在這可怕的事實面前,我幾乎已經失語。我聽着外面山崩地裂的聲音,仿佛又回到了幻境崩壞的時候,眼睜睜地看着風阡離我而去,看着那世界崩毀,卻無能為力,痛苦難言。
“蘭寐姑娘,”帝夋道,“風阡分魂消失之前,可曾對你說過什麽?”
“他說……”我喃喃道,“如果你要求我做什麽事情,就一定要答應你……”
帝夋突然走到我的面前,面色極為鄭重地看着我。
我茫然地擡起頭看向他。
“蘭寐姑娘。”帝夋神色凜然,“吾以天帝之名,請你前去北荒之境,刺殺業已魔化的風阡。”
我驀然瞪大了眼睛。
“你瘋了?”我幾乎是跳了起來,剎那間怒不可遏,“帝夋,你可知你說的是什麽話?你可還記得風阡曾幫助你做過多少事?沒有他,你如何能成功修複不周天柱,從而坐上今天的位置?如此忘恩負義,不念舊情,你于心何安?”
我話一出口,突覺自己竟毫無指責帝夋的資格。在千年以前,風阡曾多少次救我性命,我卻從不念舊情,反而屢次對他刀劍相向。風阡,我如今的痛苦,可是你留給我的責罰?
“刺殺昔日摯友,亦非我心中所願。”面對我的指責,帝夋沒有絲毫惱怒之色,只平靜地說道,“但是你要明白,徹底魔化的風阡,已與死去并無多大分別。而且,風阡成魔,比巫禮更要可怕千倍萬倍,他将不受控制地毀去這個世界,屆時不論是天界還是凡間,都将毀滅而再成混沌。”
我愣在當地,如堕冰窖。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這樣……”
“風阡太過強大,已非吾等之敵,縱使我派上百萬名神兵神将前往北荒,亦不過是徒去送死而已。”帝夋道,“如今這世間,只有你能夠喚醒他,從而伺機行事。我會将殘冰劍再次給予你,你若成功拯救六界,我可以滿足你所提出的任何要求。”
世界一片靜寂。
我無力地癱軟在地上,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天外魔光肆虐,大殿裏卻一片寂靜。我的眼淚落在地上,在冰雪凍結的地面留下一道痕跡。一塊冰雪随之融化了,一樣紅色的東西悄然滾落,滑在了我的面前。
我心下突地一跳,顫抖着伸出手将它拾起。
竟是水陌的并蒂花結。
是我千年前以十劍冰陣刺殺風阡時,從我的袖中跌落在地上的并蒂花結。
我顫抖着,擡起頭,怔怔地看着風阡消失的輪廓。
帝夋說,風阡收回了水陌魂魄的同時,也收回了他作為水陌的所有記憶。難道這也是為何他在二十年後重遇我時,會那樣情不自禁的原因嗎?
恍惚中,我又憶起了幽容國的白雪,憶起我們曾經的海誓山盟,憶起婚禮那日漫天的紅霞,憶起水陌死去時滿目的鮮血。
而他在那被禁锢的一千年裏,在寒冷冰雪中數十萬個日夜裏,在他用雙手将破碎的我一一拼湊起的時候……也曾回憶起這些嗎?
我仿佛看見風阡在那大殿的盡頭,風雪揚起他的月白天衣,十劍冰陣遺存的碎片是那樣冷,一千年裏,寒冰漸漸在他身畔凝固,然而他不能離開,因為我死後的魂魄消散在這裏。霜雪攀上他的長衣,他的頭發,他的身體,千年的聚魂之後,我被重塑而生,而他卻在刺骨的寒冰中被徹底凍結,漫長的歲月如雪花般在他的身旁流散鋪陳。
風阡,水陌……一千五百年以來,造化和命運弄人,我錯過了太多次能夠同你相守的機會……
而這一次,若我願付出所有的一切,能不能換來與你永世相守?
我望着手中的并蒂花結,久久不語。
“好,我答應你。”我終于開口,對帝夋說道,“若我成功了,天地不至毀滅……你能否于人界京師的紫禁城中,救出我年邁的師父?”
“這是舉手之勞,不在話下。”帝夋道,“你可還有其他要求?”
我垂下眼睛,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有了。”
這塵世之間,再沒有什麽可以讓我留戀。
檀宮之外,大火仿佛在黑夜裏嘶吼着,張牙舞爪,猶如赤瞳的猛獸,将平靜的人間撕扯成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