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幻竹在洞房裏等了許久, 還不見白月晏來。
她不免有些忐忑,該不會是他發現了什麽端倪,識破了她的僞裝, 所以離開了吧。
入焚山前,她一直試着找個兩全的法子, 既能解了時霁身上的追魂令,又能讓自己全身而退。
她起先根本就沒有真的想要救裴照雪出來。
所以在山鶴門的那幾日, 她不斷地回憶在青泸郡中, 有關于白月晏的一切。她想僞裝成裴照雪的樣子出山, 等白月晏解了時霁身上的追魂令後, 再伺機逃走。
如此一來,便不能讓他看出端倪。是以她便用了個冊子, 記下關于白月晏的一切。
只是後來進了焚山後, 她無意中觸動狐鈴, 發現戚葭竟可以忽略焚山的禁制, 在狐鈴的傳送下來去自如後, 便讓她幫了個忙。
戚葭的尾巴, 除了能救命,還能造命。
她舍了一只尾巴,那尾巴化成一只雙尾小狐, 兩人救下裴照雪,那雙尾小狐盛着裴照雪的魂魄,通過狐鈴離開了焚山。
只是裴照雪這人實在沒良心,她好心好意救她,一開始商量着等她出去後, 叫她找白月晏好好說道說道,解了時霁的追魂令, 她便也不用再去僞裝成她的樣子騙他。
可裴照雪卻拍拍屁股說不關她的事,她要去找柳晔。
許幻竹真是要被她氣死。
只是她與戚葭最後離開前,還算良心發現,她告訴許幻竹,“出去後不要一上來就說追魂令的事,他這人心細得很,你這樣容易暴露。”
“那該如何?”
“出來後,先問他知不知道柳晔在哪裏。再說追魂令的事。不過以我對他的了解,你問完柳晔後,他大概不會那麽輕易就給你徒弟解開追魂令,你需要自己想辦法。不過好處是,他不會懷疑你的身份。”
便是這麽的,稀裏糊塗跟着他來了青泸郡,又莫名其妙成了婚。
今夜一定得想辦法讓他把時霁的追魂令解了,不然還真就這麽嫁給他不成?
這要是讓時霁那個小心眼的知道了,不知道又要生多久的氣。
許幻竹撫了撫衣服,正襟危坐,又耐心等了一會兒。
門終于被輕輕推開,她稍稍仰着頭,這樣透過蓋頭,就能看得更遠一些。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雙玄色的黑靴,接着是同色的衣角,那衣角随着他走路的動作微微翻開,漏出裏頭茶百色的底。
不對,那衣服的顏色,好眼熟……
怎麽那麽像她以前在店裏給時霁做的那件。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蓋頭被人輕輕掀開。
一片燭影光亮兜頭罩下。
她驀地擡頭,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很快又冷靜下來。
許幻竹捏着床榻上的被角,故作鎮定:“你是何人?”
他靠在她身邊緩緩坐下,拉過她的手放在手心裏,“你要嫁給他?”
他身上帶着濃烈的酒氣,一雙手也熱得過分。
竟學會這麽酗酒了。
許幻竹往後抽了抽,“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拉得更緊,不依不饒地問:“為什麽?”
“你快走,阿宴就要來了。”許幻竹還在垂死掙紮。
先将他糊弄過去,晚些等白月宴解了他身上的追魂令,再好好與他解釋吧。
本以為根本說不動,可旁邊那人‘騰’地站起來,她都被吓了一跳。
時霁一邊往外走,一邊從嘴裏冒出一句:“我去殺了他!”
她真是沒想到,那時在陽襄村随口問的一句。
“若你心愛的姑娘和別人在一塊了,你要怎麽辦?”
“我會把那人殺了。”
到今日竟還有了應用的背景。
“我真服了”,許幻竹三兩步追上去,“別走別走。”
那人瘋了似的,根本拉不住。
她實在沒辦法,雙臂張開橫在前面,等他停下後湊近了捧着他的臉親了一口。
他的臉色先是轉紅,而後又繼續變得更冷。
“你為了他能做到這份上?”也不知幾夜沒睡,眼底都熬出了血絲。
她又踮起腳,在他眼下親了一口,見他終于緩和下來那麽一絲,接着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別生氣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我一句兩句說不清,你聽我的,別搗亂好不好?”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那就三句,四句,五句,總能說清楚。”
他站得直直的,一副她但凡不說清楚就要推開她繼續出去殺人的架勢。
許幻竹捏了捏眉心,這人犯起倔來真是……
門外傳來腳步,兩人齊齊警惕着望過去。
是裴照煙。
她看了時霁一眼,沒多問,只說了句,“快去前廳,白月晏和柳晔打起來了。”
便又匆匆跑了。
柳晔?許幻竹一頭霧水。
這時候時霁才跟她解釋,柳晔大概就是柳山齋。
許幻竹這次想起來,難怪上回問他柳晔的事,那人卻顧左右而言其他。
難怪他開了這麽個酒館卻始終等不到愛人。
是了,‘聽風等雪’!裴照雪!
她腦子裏開始有些絲絲縷縷的細節串起來。
“走,路上說。”
外頭此時也傳來打鬥的聲音,再顧不得其他,許幻竹拉着時霁,兩人往屋外走。
一路上,許幻竹便只好将這幾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你一會好好藏着,別壞事。”
說完後這兩步路倒是怎麽也拉不動人,她不禁回過頭去,“怎麽了?”
夜色下,那人眼圈泛着紅,靠近時還能看見他微微顫着的眼睫,這委屈模樣誰受得了。
“你房裏的冊子,還有那日焚山下白月晏抱着你……我以為”
冊子?是她用來記錄白月宴信息的冊子麽?
“以為什麽?以為我移情別戀了?”
許幻竹無奈停下,“在青泸郡,在小院裏,我們不是都已經說得很清楚明白了麽?便是我沒留下什麽話就走了,你就不能相信我,等等我,我會回來的啊。”
“哪裏清楚明白了?你未曾說過喜歡我,也并未答應不再離開。”
他看着許幻竹,下颌咬得緊緊的,一股子執拗勁兒。
一聲不響地就走了,這事她之前也不是沒幹過,叫他如何信她。
“我為你去焚山,又跑到青泸郡來,還不明不白拜了個堂,哪裏不清楚不明白?你還要多清楚,多明白?”
他還先委屈上了。
不識好歹。
兩人這邊争執着,正廳那兩個已打到了院外。
許幻竹未設防,白月晏那邊忽然一道掌風穿過回廊,打到她這邊來。
她忙伸手去擋,腕上一緊,又被他拉進懷裏。
于是穩穩地站定,那掌風并未落到她身上。
他白白受一掌,只眉頭一皺,竟是一聲未吭。
她從他懷裏擡起頭去看他,“我長這麽大,從未喜歡過別人。我只喜歡你,不會離開你。明白了?”
“現在明白了”,他緊繃的神色終于緩和下來,眼中閃着些亮光。
将人緊緊抱着,一絲也舍不得松開。
許幻竹摸摸他的背,“沒事吧?”
他搖搖頭,“沒事。還有這個追魂令,我一點也不在乎,你以後不許再這樣。”
說到這個追魂令,許幻竹才如夢初醒。拉開時霁,想去看看院裏的情景,弄明白如今究竟是個什麽情況。
兩人往前走了兩步,白月晏一路追着柳山齋打,一招招不遺餘力,打得整個院子都一片狼藉。
柳山齋只是往邊上躲,也不真的回擊。
裴照煙護着父母躲在偏廳裏。
終于到最後,他像是躲也懶得躲了,在白月晏又一次蓄力打來時,直直迎了上去。
電光火石間,角落裏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飛了出來。
擋在柳山齋身前。
“裴照雪!”
那替柳山齋抵擋的小狐貍直愣愣掉下來。
許幻竹從邊側三兩步繞過來,停在它身邊。
“你叫她什麽?”柳山齋将裴照雪撈起。
小狐貍還未化形,躺在他懷裏,慢慢睜開眼。
“柳晔,我們又見面了。”
和戚葭離開後,裴照雪知曉她狐族的身份,便軟磨硬泡向她打聽了黑狐一族的過往,以及百年前的柳晔的下落。
黑狐一族十分神秘,因着毛色的差異,與其他的狐族交往也不密切,獨來獨往,被視作異類。據傳黑狐族中有一種秘術,他們可以用壽數來做交易。
所以這一族,很少有活得長久的。
黑狐族血統難得,所以戚葭并未花多大力氣便找到了柳晔,也就是柳山齋。裴照雪知曉了他的身份後,便沒再繼續與戚葭待在一塊,而是去找了柳山齋。
只是沒想到今日會跟着他又一次來到青泸郡。
其實這一次根本沒有系統的力量,她也早知自己再也回不去。
方才白月晏朝他攻擊的時候,她還是想也沒想就擋了上來。
“為何要替我擋?你好不容易出來,好好活着不好麽?”
柳山齋換了容貌,甚至僞裝了性格,但在裴照雪心裏,他依舊還是那個呆板無趣,卻心地善良,會護在她身前的大木頭。
“我在焚山中困了這麽多年,始終沒想明白,明明那時我們那麽要好,你說要娶我,和我永遠在一起,為何要在婚禮那日離開?”
裴照雪傷得有些重,說話時費着大力氣。
許幻竹往旁邊看了一眼,時霁守在她身後,白月晏站在三步遠的地方,滿臉怔愣,沒再上前,而裴照煙扶着冉清怡和裴啓明,遠遠地抹着眼淚。
柳山齋未去探究今日的具體情況,如今被知曉了身份也不再僞裝,臉上露出一道如釋重負的表情,接着輕輕地把裴照雪攏進懷裏,“我幼時生過一場大病,父母費了許多力氣才将我救回來。那時我年紀小,并不知道他們為了救我做了什麽。後來在青泸郡遇見你,和你相知相許,再後來決定成婚都是真心實意。只是成婚那日,有人來告訴我。我之所以能活下來,是我父母用了黑狐一族的秘術。他們用了別的東西交換我的性命。而那東西,便是我未來妻子的壽數。所以我不得不離開。我以為我離開後,你會好好地活下去……可你死了。你死後,我追來青泸郡,沒有人願意讓我看看你,我便不信你就這樣死了。又用我自己的壽數,換來了你在焚山的消息。”
後頭的事情,他沒再多說,但許幻竹卻頗受沖擊。
這樁樁件件聯系起來,他柳山齋莫不是從認識她開始就開始布局。
又或許更早。
“淩清虛去漁陽救我,是你放出的消息?”許幻竹擡頭看向柳山齋。
相識十餘年,她好像今日才是第一日認識他。
自己第一次去焚山,沒能讓裴照雪順利出來,只怕是後面下界去陽襄,又去青泸郡的事情,也與他脫不開幹系。
所以聽風等雪等的不是裴照雪,等的是她許幻竹啊。
柳山齋緩緩點頭,“我的确是對不起你,為了讓你去焚山,我引了一群妖獸去漁陽,并将消息放給淩清虛。我知道,他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去焚山。只是我沒想到你第一次進去,還能在取了冰芝後全身而退。”
“你何必如此拐彎抹角,為何不自己救了我,再讓我去帶她出來?”
她帶了幾分怒氣。
時霁俯身下來,蹲在她身後,輕輕環住她的手,似在安撫。
柳山齋看了懷裏的小狐貍一眼,眼中溫柔,“我壽數已盡,不該再耽誤她,我不想她再和我扯上關系。今日來也本只是想看看她最後一眼。”
他又看向白月宴,“往後,就勞煩你好好照顧她了。”
壽數已盡,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
許幻竹冷着臉起身,時霁跟在後面,兩人退到院角,遠遠看着這幾人。
等他們處理完了,她定要給柳山齋點顏色瞧瞧。
還沒等她想好要怎麽收拾他,柳山齋忽然沒了聲,身形也漸漸消散,最後彙成一抹光亮,融入裴照雪的身體裏。
“我其實早已命盡,如今不過是強撐着一口氣到今日。往事已矣,有對不住諸位的地方,還請見諒。小雪,好好活下去。”
“柳晔!”裴照雪追着光影消散的地方追出去幾步,卻只剩一片空蕩。
她的狐貍尾巴倏地耷拉下來,蜷在原地。
白月晏這才從原地走上來,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懷裏。
裴照煙也扶着裴啓明和冉清怡上來,幾個人圍在一起,終于是緩緩松了口氣。
有一道漏去的光影飄到許幻竹耳邊。
“許幻竹,在山鶴門的這些年月,和你一起的日子很暢快。若有下輩子,我會将世間的美酒都尋來,向你賠罪。”
她緩緩摸着被夜風掠過的耳尖,喃喃道:“等你有下輩子再說吧。”
許幻竹盯着柳山齋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這山鶴門,又只剩兩個人了。
時霁緩緩牽住她的手,許幻竹回握住。
“打擾一下,白少君,那個追魂令,能不能先給我們解了。”兩人走上前來。
白月晏回頭看了兩人一眼,藏在袖中的手微微轉了轉,時霁額上也跟着顯出一道光影,接着光影覆滅,便聽見白月晏淡淡說道:“好了。”
好了。
許幻竹轉頭去拉住他,語調也跟着輕快起來,“走吧,我們回家。”
“好,我們回家。”他偏頭笑着看她,眼裏好像融了無盡的星光。
回了小院,兩人靜靜坐在院子裏,相互依偎着。
“許幻竹,你以後想去哪裏?”
“就在山鶴門啊,哪裏也不去”,她牽着他的手搖搖,手上的鈴铛跟着發出清澈的響聲。
“可你以前不是總想離開嗎?”
“現在有你了,不離開。”她偏頭湊近了,沖他甜甜一笑。
時霁也跟着笑起來,伸手捏了捏她的臉,“你最好說到做到,如若不然,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你找回來。”
“你輕點,疼!”
“那我給你吹吹。”他湊了過來,倒也沒真的給她吹,反而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口。
許幻竹捂着臉,不敢置信:“你……你變了。”
他輕笑一聲,拉下她的手,又親了一口。
然後鼻尖抵着,一只手護着她的腰,帶着她往後仰。
腦袋輕輕磕在竹床上時,他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
“那夜嘗試,我并未嘗到各種滋味,師尊可願再陪我一回?”
許幻竹錯開眼看了看天上的圓月,呼吸陡然也熱了起來。
她緩緩環住他的脖頸,目不斜視又一本正經道:“去裏面。”
“好。”
下一瞬,裙擺被揚起,她整個人被橫抱起,落進他懷裏。
一步一步的,跟着他的步子被帶進了屋子裏。
月亮被丢在身後,地面上拖出長長的人影,人影相擁在一起,好像生來就該如此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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