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千載渡心劫(三)

【心結】

白其沉入了弱水深處,碧水的幻象消失,我猛地睜開眼睛。

将我束縛的法陣消失了,我失去依靠,如一片落羽,從高崗之上跌落在地。

巫禮已經身亡,然而天空依然呈昏黃之色,并未有清澈之相。天色甚至越來越濃了,像是要落入黑夜。

我無心顧及這些,站起身來,面對弱水潭白其沉落的方向,以兄妹之禮深深拜了三拜,拭去淚水,轉過身來,呆呆地望向天空。

白其死了,可他的話依舊在我耳畔回響,久久不去。

“你我都曾不信任主人,可是事實上,主人從不曾欺騙我們……主人愛惜你,更甚于他自己的性命啊!”

忘憂幻境中的一切再次在我的腦海中閃現,可是那些回憶讓我更加糾結痛苦,難以釋懷。

我忽然想起了雲姬。她愛慕風阡達數千年之久,為了他甘願抛棄神女之身,在凡世之間尋覓他的蹤跡,只為了風阡能多看她一眼。

那樣純粹而毫無保留地愛一個人,那感覺究竟是怎樣?我也很想體會。

可是,想起千年以來那些過往種種,縱然千年之後重活了一次,我卻仍然無法全然跨過心中的檻。蘭氏一族數百年來的苦難,哥哥和族人們的死,還有水陌的死,始終讓我難以忘卻。

千年前的我,無力保護我愛的人們,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在我眼前消逝,卻誰也救不了……

而千年後的我,與那時又有什麽分別?

我們師兄妹五人從京師出發前去尋找長生之術,至今不過數月,四名師兄已經全部罹難。可是,我們年邁的師父還在京師,被皇帝關在禁宮之中,等着我們帶着長生之藥前去解救。

如今,我已經徹底知曉了蘭氏族人長生的秘密,然而這又有什麽用?

我憶起了千年前的往事,憶起了那五百年的生命坎坷,歲月悲歡,然而這又有什麽用?

哥哥,族人,水陌,師兄,所有的親人都一一離我而去。不論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後,我竟同樣是如此無用。到頭來,我仍是孑然一身,誰也救不了!

淚水再次湧出,我一下子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千年裏的悲傷從我心中接連刺過,如同成叢的荊棘,巨大的痛苦中,我似乎出現了幻覺——我看見了父親,看見了哥哥,看見了師兄們,看見了水陌……那些死去的人都在不遠的地方向我招手,仿佛只需我自戕于此,就能與他們重聚。

我恍惚地站起身來,踉跄着走到了弱水深潭畔。

我迷蒙地低頭看向潭水。潭面如鏡,映出了我的臉。我輕輕将一只腳踏進潭中,碧水如波,從我的足下蕩漾開去。

“寐兒。”

我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喚我。

我一個激靈,回過了神。我猛然回頭,可是面前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寐兒……”

那聲音再次響起,伴着一縷藍光從我的眼前掠過。我終于看見不遠的地面上,巫禮的屍體消失的地方,那鶴羽靈石似是再次蘇醒,散發出瑩瑩的耀眼光芒。

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彎腰将它拾起,怔怔地看着它。

風阡附在靈石上的魂魄已然散去,那麽此時靈石是在被誰操縱?

難道附着在檀石之上的……真的還會有第二個神魂嗎?

靈石像是感應到我的到來,它緩緩地升至半空,旋轉起來,周身散發出幽幽的藍光。那光将我籠罩,我的心中忽然仿佛被和煦的春風平撫,感到一陣平靜和安寧。

正在這時,我猛地想起一事——風阡說,這枚雕刻着鶴羽的檀石,在他附魂之前就已被塑成檀體,為別人使用過。

而那個人,正是……

“是……”我不敢相信,喃喃道,“是你嗎……”

風在微拂,我又聽見有人在低低地喚我:寐兒……

弱水潭畔的清氣強于別處,難道這靈石上面所附着的魂靈即将借這清氣擺脫束縛,重新現身于世?

此念一起,我一個激靈,慌忙将靈石放在手心,急急念起解縛咒,心髒咚咚直跳,幾乎跳出喉嚨。漫長的等待過去,靈石的旋轉終于慢了下來,一個影子從靈石之上飄然而出,如煙雲,如星光,如漫長的思念彙聚。

“寐兒……”他輕聲喚我。

我渾身一顫,失聲叫道:“哥哥!”

真的是哥哥的身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真的是哥哥!他的身影薄若透明,面龐和神情卻如千年前一般溫柔,那是我最熟悉的人,最親的人,這個事實在千餘年裏,從來未曾改變。

我撲了過去,想要撲進他的懷裏,可是手臂卻從他的身體中穿了過去。

“哥哥……”我的淚水一下子溢滿了臉頰。

哥哥早已不在了,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影子,是一縷魂靈……或許連魂靈也不是,他只是一抹意志,一抹在靈石之中存了上千年的意志。千年前,他沒有見我最後一面便離開,我知他定然不肯就此離去。哥哥,我的哥哥……

“哥哥,”我哭得抽噎:“這麽久,你為什麽不曾出現……”

哥哥的影子在空中漂浮着,微微嘆息。

“我一直在啊,寐兒。”哥哥輕輕說道,“只是我已神魂俱散,徒留幾分執念,無法現身,也不能保護你。寐兒……你可還好?”

“我一點也不好。一點也不好……”我掩面而泣。

“苦了你了,寐兒。”哥哥嘆道,“千年前,我未能見你最後一面,執念竟将我的意志留存至今。直至四個月前,當我再次見到你時,天知道我有多麽驚喜……可是這些日子裏,我眼睜睜看着你數次陷入險境,卻無力保護于你……”

哥哥的目光中滿是心疼:“寐兒,我曾以為,這一生再也無法見到你,我等了千年,若不與你見最後一面,我無法安心離去……”

我無言地抽泣着,有太多的話想對他說,可是話到口邊,竟一句也難以出口。

“為什麽……”我喃喃低語,“為什麽你就這樣離開了?為什麽,為什麽不肯等我回來?”

我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滾落,大聲喊道:“為什麽不肯等?你們只需再等三年……不,說不定只須再等一天,我就能從幽容國回到檀宮,去桃花源告訴你們檀體的真相,阻止你們離開,你們也不會死去,我們也不會變成今天的模樣……”

“原諒我,寐兒。“哥哥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事已至此,無法挽回……但是,寐兒,我希望你不要再為我和族人們的死這般痛苦,我們蘭氏一族與鶴神之間的糾葛太過複雜,我不想讓你再深陷其中……”

“我無法原諒鶴神,哥哥!”我痛苦地搖頭,“因為他,你和族人們全部死去,因為他,我親手殺死了我愛的人,我忘不掉,我什麽都忘不掉……”

“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害怕你想起往事,再次深陷于仇恨之中,無法自拔。”哥哥嘆息道。

我一愣,忽然仰起頭,直直地看着他:“你說什麽?”

哥哥沒有再說下去,只凝目望着我。

“等等,哥哥,”我喃喃問道,“難道說,在這幾個月裏,是你在借靈石抹去我的記憶,不讓我回想起從前的事嗎?”

“是啊,寐兒。”哥哥望着我,“我曾是鶴羽靈石的宿體,與之共存五百年,縱使如今只留一抹意志,偶爾也能令它聽從。”

我驀然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那個聲音,是他嗎?

每一次借靈石之力阻止我回想起從前的記憶的人,竟然是哥哥嗎?

“真的……是你,哥哥?”我喃喃道,“可是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難道願意讓我忘了你嗎?你願意讓我忘記我曾經歷的一切,變成另一個人嗎?”

哥哥搖了搖頭。

“寐兒,你曾經為了我們的死,險些失去了性命。”哥哥緩緩道,“我知道你難過,痛苦,可是,我不願見到你一生活在仇恨裏,更不願看到你為此自戕性命。”

哥哥擡起手來,撫上我的臉頰。

“這一切的責任,就讓我來承擔。”哥哥望着我道,“是我未曾保護好族人,未能制止他們做下錯事。寐兒,你已經為我們做得夠多了,千萬不要自責,也不要再生活在仇恨裏。若不能看到你開心快樂,我永遠無法安然離去……”

哥哥透明的手撫着我的臉,我感到仿佛有風掠過。

“寐兒,答應哥哥,好嗎?”

“你讓我忘記……可我如何能忘記……”我哽咽道。

“不要再做傻事,也不要再糾結于此。就算是為了我。”哥哥輕聲說道,“好嗎?”

我哭得抽噎,最終點了點頭。

“我該走了,寐兒。”哥哥望了望天空,“感謝上蒼,讓我身死之後,還能見你最後一面……”

哥哥說着,他的身影漸漸淡去,我幾乎快要崩潰,從前的時光一幕幕回到我眼前——兒時梨花叢下的厮磨親密,長大後共同經歷的苦難,桃花源的夕陽,他死去時的模樣,往日的一幕幕在我面前重現,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不,哥哥,我不要你走……你走了,讓我怎麽活……”

“我的小寐兒,早該長大了。”哥哥笑了,“這一千年來,你一直為別人活着,為我活着,為族人們活着,為命運活着。我想,你應該知道,以後該如何為自己而活。對嗎?”

我怔怔地看着他。

“我從前說過,不論寐兒喜歡什麽樣的人,愛做什麽樣的事,哥哥都不會攔着你,”哥哥輕聲道,“以後的日子裏,哥哥只希望看到你為自己而活,明白嗎?”

“為我自己……而活……”我喃喃重複着。

風在竹林裏穿梭,仿佛悠長而綿延的歌謠。

“還記得嗎,寐兒,這裏便是我們族書開端的地方,”哥哥望着弱水潭畔的竹林,輕輕說道,“族書上說,殷商之時,我們蘭氏一族的祖先曾在這弱水深潭,救起了一只仙鶴,由此得遇鶴神,并得賜靈石與靈根……”

我一時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哥哥在春陽照耀的梨花林裏,拿着那泛黃的竹簡,給我講述那些古老的傳說。

他提起風阡和蘭氏族人的故事,這本是我最為痛苦的根源,然而經過哥哥對我說的一番話後,我竟沒有再因此而悲傷流淚,反而感到內心一片平靜,如同放下了亘古的心結。

我閉上眼睛,輕輕靠在他的身側,如同兒時依偎着他:“哥哥,我想聽……你小時候給我唱的歌……”

哥哥輕聲唱了起來:

“孟月飛雪,陟彼遠崗,桑梨漫野,盈我頃筐……

彼女之嗟,彼子之狂,東風其郁,歲華其傷……”

在梨花殇的歌聲之中,哥哥的身影漸漸消失了,化作一陣清風,在我萬般的不舍裏,在昏黃的日光裏,在無盡的歲月裏,在這個愛恨糾纏的塵世裏,終于散去無蹤,無處尋覓。

作者有話要說:

寫得最心痛的一章……捂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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