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翌日一早, 些許淡金色的晨光透過窗紙撒了進來,耳邊傳來屋外鳥雀的婉轉低鳴之聲。

時霁慢慢睜開雙眼,看着躺在身側的人。

她雙手捏成拳, 抵在胸口,鼻尖噴灑出均勻柔緩的氣息, 還是第一次見她這麽安分地呆在自己身邊。

竟有種分外不真實的感覺。

于邺昨日曾說許幻竹服藥過後的第一日可能會有些難熬。

但實際上,她雖在白日裏睡了一天, 但絲毫不影響她昨夜晚上的睡眠質量, 時霁有一瞬甚至懷疑她喝的是什麽安眠藥。

一張臉還睡得紅撲撲的。

時霁從床上緩緩坐起身來, 掀開被子低頭看了看她的脖子, 傷口已經在慢慢結痂了,又捏開她的臉頰看她的牙齒, 兩顆尖牙也漸漸消了。

終于放下心來。

這毒雖解了, 不過就這麽在青泸郡呆着也不是回事。記得淩清虛說過這個聚靈陣會消耗入陣之人的精血, 若遲遲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許幻竹只怕也兇多吉少。

既然四人已坦誠身份, 不如叫上他們師徒倆一起商讨商讨出去的法子。

他忽然撈起許幻竹的一只手, 輕輕掰開,十指交扣着握進手裏。

眉尖輕挑,臉上扯起道意味不明的表情。

順便也好叫淩清虛看看, 那日的賭約,究竟是誰贏了。

想到這裏,他偏頭看向床上的人,嘴角緩緩勾起,又像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得意, 于是又抿起嘴角,恢複成那副冰冰冷冷的樣子。

但大概是這事情實在是忍不住, 他扣緊了許幻竹的手,又笑了起來。

許幻竹被他這動作驚醒,懵懵然爬起來,睜着一雙眼睛看着他。

她好似用了一會才回憶起來昨夜兩人的剖白交心,不過那會大概是吃了藥,思緒飄飄,腦袋昏沉,做起事情來,也沒個章法,全憑着興致。這時候清醒了,不知怎麽的,竟還覺得有些尴尬。

她想回去冷靜冷靜。

她往外抽了抽手,起身下床說要先回去。

那人臉上前一瞬還陽光燦爛,下一瞬便烏雲密布。

“許幻竹,你不會是想要反悔吧?”

時霁抓着她的手往前一帶,她猝不及防間便撲到了他身上。

許幻竹緩緩擡頭,之前看他,只覺得他板着臉的樣子冷漠疏離,讓人難以接近,但現在看他這樣,莫名還有些心疼。于是伸手捏了捏他的臉,“你師尊我是這種人嗎?”

他偏過頭去,“你是。”

分明是控訴的話語,但許幻竹明顯感受到,他的語氣瞬間又軟了下來。

他這人啊,雖然愛生氣,但是好哄。

“回去做什麽?”

許幻竹解釋:“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想和君沉碧求證一下。”

“不必回去了,今夜我約了他們去百悅樓。”

“百悅樓還能開吶?這樣也好,我想求證的就是百悅樓的事。”許幻竹坐在他腿上,并不舒服,于是一邊說着,一邊從他身上下來。

他又拉住她,“你又要去哪裏?”

許幻竹簡直哭笑不得,“我不去哪裏,我就在這。”

“我才發現”,許幻竹扯了扯衣擺,在他旁邊坐下,湊到他耳邊緩緩道:“你好粘人。”

她以為她這樣調笑戲弄他,他定然會即刻反駁,誰知這人竟順着她的話點了點頭,“我的确很粘人,所以許幻竹”,他輕輕托起她落在邊側的一只手腕,一句話說得又輕又慢,“以後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許幻竹其實是個很別扭的人,她甚至沒學過怎麽去好好表達愛意,她只知道,她若看重一個人,便願意無條件相信他,願意為他做許多許多,若他想要天上的月亮,她也願意去摘給他。

可她嘴上從不會說,于是這些情感落到嘴邊,就只成了一句,“那你以後在我心裏可以排第四位,我盡量不丢下你。”

“四位?前面三位有哪些?”

“我屋裏的酒,檐下的鳥,院裏的花。”

“可你屋裏的酒是我買的,檐下的鳥是我喂的,院裏的花也是我種的。”

“好像也是。”

“所以我該排在第一位,有我在,才有後面那些東西。”

“也有一定道理。”

“所以不是‘盡量’不丢下我,而是‘一定’不能丢下我。”

“好吧,一定不丢下你。”

兩人掰扯完這些後,時霁去了白桂言那兒一趟,說了下許幻竹的情況。許幻竹的妖毒雖解,但經此一事,白桂言已對她有了些意見,只是怕時霁又做出什麽混賬事來,這才輕輕揭過,也沒再談論兩人的婚事。

到了幾人約定的時間,許幻竹和時霁離宮去了百悅樓。

有了前日的事情,這兩日的百悅樓清清冷冷,再沒了往日的熱鬧。

君沉碧和淩清虛先一步到了,已在桌前坐了一會。時霁和許幻竹推開門進來,桌前的兩人聽了動靜,齊齊擡起頭來看向他們。

時霁一只手牽着許幻竹,一只手将門扇拉緊。

只是他這關門的動作實在有些慢,許幻竹只能站在一邊等着,這也便讓座下那兩人更加清楚地看見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君沉碧露出一道了然的微笑,甚至也沒來得及去看淩清虛的表情,拉開一旁的兩個凳子讓他們坐下。

四人攤開了身份這樣面對面坐着,還是頭一遭。

有些許冷場。

許幻竹先開了腔,她看向君沉碧道:“昨日多謝你為我取藥。”

君沉碧搖搖頭,“不必謝我,認真說起來,你也救過我,就當是我不想欠你的。”

可能是做了兩日姐妹,許幻竹忽然覺得,她和君沉碧其實還有些相似,若不是陰差陽錯,若她一直在淩虛宗,兩人說不準還能成為好朋友。

許幻竹這模樣看着總覺得還有些虛弱,淩清虛倒了杯溫水遞過去。

“你身上的毒可完全解了?”

許幻竹接過水道謝,“好的差不多了。”

她輕輕抿了一口,才放下水杯道:“對了,我有個事情想問你。”

淩清虛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許幻竹接着繼續道:“前日的那只怪物的模樣,與十年前漁陽村中來的那場魔潮好似一般無二,明明那時我也被咬了,為何卻沒有中毒或是魔化?”

淩清虛沉吟了片刻,“我早就想與你說這件事,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漁陽那一次其實是有人引我去的。那人在淩虛宗留下一封書信,信上說,漁陽村有一個孩子,是陰年陰月陰時生的。我得了消息便趕去漁陽,碰上那群妖獸,之後将你帶回了淩虛宗。在百悅樓與那只傷你的妖獸交手後,我昨日又仔細回想過那日在漁陽與那些獸類交手時的情景。漁陽村那一次,它們嘴裏沒有長起獠牙,咬傷人後也沒有毒,應當并不是魔潮,只能算得上是普通的妖獸。”

原來是這樣。

那襲擊時家的魔潮,又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可我被咬後,也只是中毒,昨夜服下解藥後今日便好了。那為何那些傳聞又說被魔潮咬噬後必定堕魔,無藥可救?”

“其實說起來,被咬入魔的情形,只有時家那一次動靜最大。只是最後他們用鑒魔鏡下了定論,應當是入魔無誤了。”

“這鑒魔鏡就一定沒有問題?”許幻竹不知他們為何如此相信這枚鏡子。若當初時家人也同她一樣,只是中毒,而非入魔,那豈不是因着鑒魔鏡的緣故害死許多人?

思及此,許幻竹轉頭看向時霁,只見他此時仿佛還在狀态外,沉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只是一雙手抓着她,無意識中加大了力度。

“還有前日,帶着白羽衛來抓我們的是不是那個叫喜鵲的女子?”

君沉碧點點頭,“是她,穿着一身彩色的衣裳,個子高高的,我聽見店小二叫她喜鵲。”

“我總覺得她有些奇怪,我在後院被那只妖獸襲擊的時候,她也在。”

君沉碧:“那不如将她捉來問問,時霁不是青泸郡的少君麽,去拿人應該也合情合理。”

“好”,時霁依言起身,昨日忙着給許幻竹找解藥,其他的事情都沒來得及處理。是該去将這個叫喜鵲的捉來問問。

許幻竹見狀正準備跟上,又被他一把按下,“你的毒才解,安心在這兒呆着。”

于是時霁便一個人去了。

剩下三人坐在屋裏,又有些冷場。

君沉碧看了淩清虛一眼,見他遠遠望着許幻竹,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便也起身往外走,“我想起些關于喜鵲的事情,去交代一下。”

君沉碧走後。

“幻竹”,淩清虛欲言又止。

他忽然覺得,自己還是柳晔的時候也挺好的,至少用那個身份與她相處,不會叫她這麽尴尬。

許幻竹也覺得,兩個人的确缺了個機會好好說兩句。從前在青雲山,她是懶得與淩虛宗再扯上關系,每次見到淩清虛也躲得遠遠的。後來下凡間走了一趟,生死一線歷了一遭,她又覺得自己的心境開闊不少,忽然也有些能理解淩清虛的糾結,別扭和身不由己。

“你有話就說,不必這樣。我如今想起來,之前對你說的幾次話,也有些重了,若能順利從這裏出去,便忘掉過去那些不愉快吧。”許幻竹端起方才還沒喝完的那一盞水,裏頭的水已有些涼了,她将杯盞輕輕磕在桌角上,接着一口喝了下去。

淩清虛點點頭,“好。”

說着也拿起自己的杯盞喝了一杯。

這幾杯白開水,被兩人喝出了一副陳年佳釀的氣勢。

“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許幻竹看向他,“你為什麽想要修道?”

當他徒弟的那幾年,外人都說淩清虛一心想道,虛懷若谷,可許幻竹卻覺得,他修道的時候,與其說是在追求某種境界,不如說是在完成某種責任。她覺得他長年累月的,都好似提着一口氣。

淩清虛也不知自己為何想修道。他只知道,自從跟着君遙開始,修道這件事便和呼吸一樣,成了他的本能。他甚至從未想過為什麽。

他苦澀地搖頭,誠實答道:“我自己也說不清。”

許幻竹笑笑,“你不妨嘗試慢下來,看看天,看看雲,看看花草蟲鳥,這樣心境也許會開闊許多。”

有時候,沒有目的地往前其實還不如停下來。

淩清虛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到現在才看清許幻竹,甚至到現在也沒有看清。她身上有股子執拗,有時候又有股子灑脫,這兩樣東西交織在一起,又意外地和諧。

他或許該向她學學。

時霁進來的時候,便見淩清虛和許幻竹隔着一張桌子,一個淺笑着開口,另一個輕點着頭回應,兩人之間的氣氛莫名和諧融洽,許幻竹也并不像與他在一起時的模樣,反而變得溫婉娴靜許多。

兩人之前每次見面,分明還劍拔弩張的模樣。

明知他們之間沒什麽,但還是控制不住地黑了臉。

剛剛去追那只喜鵲,叫她跑了。本打算放過她的,如今看來,還是得把她捉了回來。

不然自己這一肚子無名之氣實在無處可施。

他随即又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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