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我默默地同風阡一起向弱水潭畔走去。天空的邊緣依舊在電閃雷鳴,如同和那襲擊而來的黑雲在進行激烈的戰争。
經過了千百年的歲月,那高崗上的竹林依舊蒼翠,風中微搖,鴉雀無聲。我的目光從綠色的竹林下移,看到弱水潭靜靜地橫亘在我們面前。
就在我們走到在那深潭之畔時,我忽然看到,在那弱水潭畔,躺着一個人。
那人似是昏迷在弱水潭邊,渾身濕透,如同溺水之人剛剛被打撈上來一般。但他身旁并無別人,獨自一人暈倒在那高崖之下。
我心下奇怪,待走近兩步看清那人的面容,我一下子睜大眼睛,心髒驟停,失聲喊道:“三師兄!”
我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
及至跟前,我跪下身,急急地搖晃他:“三師兄!三師兄!你還好嗎?”
在我的呼喚下,三師兄悠悠醒轉,睜開眼睛,看到我,半晌道:“小燭……”
我喜道:“是我!三師兄,你還活着!”
三師兄的目光緩緩移動,落在我的身後,突然間一凜,臉上出現了不可思議的神情,立刻要掙紮着起身。
我一愣之間,三師兄已經爬起身來,跪倒在地。
“主人!”
三師兄高聲呼喊,深深地拜了下去。
我一下子懵住,愕然回頭,風阡正緩步向我們走來。
我轉過頭來:“三師兄,你……”
“靈鶴白其,叩見主人!”
三師兄說着,聲音在微微顫抖。
我宛如遭遇晴空雷擊,呆若木雞地看着三師兄。
三師兄,你自稱什麽?我是不是腦子糊塗,聽錯了?
我睜大眼睛,看着三師兄被水浸濕的臉,腦中的思緒瘋狂轉動,千年前的記憶再次浮現,我突然間想起來一件事。
這一張臉,我在記憶中也曾看到過。他瘦削的臉頰,尖尖的下颔,即使我在記憶裏只模糊見過極少次,我還是認了出來——
千年前,在離開檀宮去往幽容國之前,為了通過最後的考校,我曾為靈鶴白其設下圈套,引它進入忘憂幻境。在那幻境之中,白其化為一名高傲少年,那張俊秀的少年臉龐……竟正是如今三師兄的模樣。
可是……三師兄……白其……這怎麽可能?
我後退兩步,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我明明記得,白其生平最是最怕水,連羽毛上濺上幾滴水都要發狂,三師兄卻奉師命十幾年如一日地修習水術,天天與水為伴——比如現在,他全身被浸泡濕透的模樣,白其怎可能會接受自己變成這個樣子?
白其身為萬古靈鶴,生性十分高傲。而三師兄沉默寡言,極少言語。性格的差別如此之大,讓我如何将他們二人聯系在一起?
許許多多疑問在我腦中纏成一團亂麻,我呆立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風阡看着跪地的三師兄,微微一笑。
“你果然在此。”
三師兄低頭道:“是!方才,巫禮那妖孽啓動血噬之陣,借神魔之力将我打回原形,我一路趕到這裏,方才借潭中弱水重歸人形。”
風阡目光微動:“原來,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
三師兄閉目道:“是。主人曾說過,只有再次沉入弱水,方可以借弱水的鎖形之功化為人形。主人的言語,白其一直銘記在心。”
風阡微笑起來:“你如今,卻是對我的話深信不疑了?”
三師兄臉色一變,叩倒在地:“白其背叛主人,萬死不得贖罪,懇請主人懲罰!”
背叛?贖罪?什麽意思?我睜大眼睛,愣愣看着他。
“罰你,無用。”風阡淡淡道,“你帶着寐兒離開,去東方天宮尋找帝夋。不多時,巫禮便會來此。”
三師兄一愕,擡起頭來。
“寐兒,你可否答應我一件事?”風阡忽然望向我。
我一怔擡頭。
風阡看着我,目光如幽藍的湖水:“倘若帝夋要求你做什麽事,請你務必聽從,好嗎?”
他的聲音那樣溫柔,我不明所以,茫然點了點頭。
三師兄卻一臉不解:“巫禮會來此……主人是準備借弱水潭周遭的清氣将他的魔靈壓制,從而将他一舉殲滅麽?可是,主人既已歸來,何必費此周章?以主人之能,何懼一小小的巫禮?”
風阡不答。
三師兄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麽,疑惑的神情突然間轉為驚愕。
“主人,難道您……”三師兄顫聲道。
“如你所見,我只是憑借檀石之體,分魂化形而已。”風阡淡淡道,“此枚檀石已被他人附魂過,無法支撐太久。如今我時日無多,只餘下一個時辰。”
三師兄驚道:“什麽?主人……”
風阡舉起衣袖,看着自己的手:“或許,已不到一個時辰了。”
話音未落,他的渾身開始泛起淡淡的藍光,他的衣袍,他的臉頰,俱化為淺淺的月白。那藍光旋轉,變幻莫測,宛如華光流轉的藍色琉璃。三師兄的目光漸漸變得黯淡,垂下了眼睛。
“什麽?什麽不到一個時辰了?”我猛然回過神來。
風阡嘆道:“時不我待。白其,此事恐要交于你了。”
三師兄黯然的神情很快轉為堅定:“為主人效力,白其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巫禮之禍,着實不該。”風阡緩緩搖頭,嘆道,“我本思慮周密,以為此事穩妥,卻不想遺此禍患……是我大意了。”
說話間,風阡整個人像是在藍光中漸漸淡去,如同一朵月白色的雲,飄然欲随風而逝。
“不,那巫禮喪心病狂,怎會是主人的錯?”三師兄的聲音顫抖起來,他望着逐漸消失的風阡,突然急切地問道,“主人,可否告訴我,您……您的本體元神,究竟在哪裏?””呵……我何嘗不曾犯下許多過失。”風阡只說着,卻沒有回答三師兄的話。藍光四散,他消失得愈發快了,仿佛即将融化在那虛空之中。
“等等!你要去哪裏?”我突然叫道,急忙上前,想要抓住他,“你又要不告而別了?那時候在幻境裏,你就這樣,現在又來?”
風阡微笑地望着我:“如今,卻是你來指責我不告而別了?”
“不行,你不能這樣說走就走!”我莫名感覺心下慌亂,“你還有很多事沒跟我說明白。”
“你想知道什麽事?”風阡望着我。
我張了張口,卻如鲠在喉。
我想知道很多很多事。為什麽你要引我再去桃花源?為什麽要變成水陌的樣子出現在我的夢中?還有——
“我們現在……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喃喃問道。
“你遲早會記起來。”風阡回答。
“可是從前我每次想要記起來的時候,你又為何想要抹去我的記憶?”我忽又問道。
風阡目光一動望向我。
“我不曾試圖抹去你的任何記憶。”他說道,“從來不曾。”
我微愣地望着他。
最後的藍色幻光裏,風阡微微一笑,一雙藍色的眸子滟滟如水,蕩漾開來。
“寐兒,好好保重。”
他話音剛落,突然間又是一道巨大的刺目的白光閃過,将那些缭繞藍光盡皆吞噬。我不由得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風阡已經消失了。
我呆呆地收回了手,風阡手上的餘溫還停留在我的指尖,可是他已經不見了。
我望着風阡消失的地方怔了半晌,走過去拾起一樣東西。我翻過手,鶴羽靈石——或者應稱它為檀石,正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它如今似乎完全失去了光芒和靈氣,好似一枚再普通不過的白色玉石。
“主人……”三師兄閉目,聲音沉重。
我回過身來,望向他:“風阡……這是怎麽了?”
“那并非主人本體。”三師兄,或許應該稱他為白其,低聲說道,“只是主人的一個分魂之身……你應該知道的。”
我茫然:“知道什麽?”
“主人為了找你,将一部分魂魄和靈力鎖入了靈石之內。”白其道,“檀石有聚魂之能,然而聚攏的魂魄一旦離開檀石,就會灰飛煙滅……主人為了短暫化形,相當于抛棄了這一部分魂魄。”
我仍然不甚明白:“什麽?”
白其突然莫名地看了我一眼。
“你……是否記得前事?”白其忽然問我。
我遲疑片刻,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我記得自己是蘭寐,記得千年前五百年裏在檀宮發生的事,還記得在幽容國的三年……但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我就不記得了。”
“難怪。”白其移開目光,“之後的事,想不起來也罷,就不要想了。”
他言語冷淡,表情生硬,我們之間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尴尬起來。
“三師兄……”看着他疏離的樣子,我心下十分難受,“二師兄和四師兄都不在了,你知道麽?”
白其沉默片刻,緩緩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低聲道,“是我親眼看見他們被巫禮重傷,以他們之能,全然敵不過尋回神元的巫禮……而我自己,非但沒能保護他們,反而在同巫禮的激戰中,被他打回原形。”
“你在天草門這麽多年,可有認出,大師兄就是巫禮?”
白其搖頭:“不曾。他幾經轉世,如今已是凡人之身,沒有露出任何跡象。”
又是一陣沉默。黃風吹落高崗上的竹葉,寥寥落在我們之間。
我愣愣地看着他。三師兄,你真的是白其嗎?
我看了看手裏的檀石,忽然一揚手,作勢要将它向弱水潭中擲去。
白其一驚,立刻望向我:“你幹什麽?”
我收回手,道:“沒什麽,我只是想看看,你會不會像我在骊山初見你那回一樣,變成白鶴将它叼回來。”
白其啼笑皆非,白了我一眼:“如果我能自由化形,定會啄到你求饒,蘭寐。”
“原來你真是白其。”我喃喃道。
“怎麽,不像麽?”白其瞥了我一眼。
我搖搖頭:“不像。”
“也難怪你會這麽想。”白其仰頭望向昏黃的天空,“作為蘭寐,這應該是你在忘憂幻境之外,第一次見我人形的樣子。”
“是。”我回憶着,“在檀宮的五百年裏,我從未見過你化成人形。”
“你在忘憂幻境中應看見過,兩千年前,我曾因為……失足溺于弱水深潭。”白其低聲說道,“那一次我險些丢掉性命,幸而被一名凡人救起。然而我醒來之後,卻發現自己被鎖為鶴形,失去了随意化形的能力。”
“主人告訴我,只有我再次自沉于弱水深潭,方可以借弱水的鎖形之功化為人形。但是,我出生時曾被盤古大神不慎溺于東海深處,故而一直極為恐水,寧願千年中一直被鎖為鶴形,也不肯再次沉水化為人身。直到……主人失蹤千年後,我在人間發現了你,為了尋訪主人下落,我方再次沉入深潭,借潭水之力重化成人,潛伏在你身邊。”白其說着,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這一次也一樣。我遭巫禮打回原形,連夜飛回這裏,想要重化人形後再去找他清算,卻不想因體力不支暈倒在潭邊,更不曾想,竟在這裏重新見到了主人。”
作者有話要說:
白其=三師兄。大家猜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