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情怨至死方回首(一)

【重逢】

水陌,我的愛人,千年以來我最摯愛的人,我曾愛你勝過自己的生命,可你離我而去,那般突然,徒留給我無邊的懷念和悔恨。幽容國漫天飄灑的大雪,那雪中人如墨一般的雙眸,成為這千年的歲月裏凍結的畫面,我寧願在那畫裏面睡去,永不醒來。

黑暗的巫禮神殿裏,血噬之陣中央的我已經臨近死亡的邊緣。我的眼前不斷出現着幻覺,感到自己的血正在被血噬之陣吸幹,就快如二師兄那般,一點點被血火焚化,最後消失于世間。

“原來如此。風阡乃是以檀石為本,為凡人重塑長生之體。”巫禮若有所思,他手中的法杖與血陣相連,我知他也看到了我作為蘭寐所有的記憶。巫禮瞥了一眼滾落在一旁的鶴紋靈石:“那麽這塊靈石,想來也是他所有的那檀石之一了。不過,我還是沒有看到,風阡最後去了何處?”

我已經精疲力竭,沉浸在對水陌的懷念和悲傷裏,腦中的回憶之門漸漸落鎖,意識混沌,無力再想起更多。

“想死?”巫禮冷笑,“你的性命在我的手中,在交代出風阡的去向以前,你就算是一心求死,亦是不能!”

巫禮手中的蛇杖猛然一動,那血噬之陣從我身體裏汲出的血忽然間倒流了回來,那些已被魔化變成了黑色的血源源不斷地注入了我的身體,我一個激靈,突然感到那些魔氣進入着我,充斥着我,代替了我原本的血和靈魂。

魔化。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我正在漸漸變成一具魔靈——那将不再是我,而會變成一具無法自控的行屍,我将會成為巫禮手下無數魔兵的一員,聽從他的利用和支配,甚至毀滅這世間的一切。

我終于開始感到真正的恐懼,拼盡全力與那魔氣對抗。我無聲地大喊,求救,然而我明白,在這與世隔絕的神殿裏,我能獲救的希望,實在是太過渺茫!

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面前突然閃過一道白光,那白光從某個角落爆裂出來,霎時間充斥了整個天地。

那光是那樣強烈,連所有的聲音都被那鋪天蓋地的白色吞沒。我看不見巫禮,看不見那黑暗神殿裏的魔兵,更看不見我自己。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靜,仿佛時間在那一刻停止。片刻之後我才發覺,這奇異的場景是因為我意識模糊,正在一點點陷入昏迷。

昏迷之前,耳畔一片潔白的死寂裏,我只聽到一個聲音。

“蜀地蒼溪,弱水深潭。”那個聲音在這白色的空曠裏回蕩,“巫禮,若你想得到你要的東西,就到弱水潭來。”

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渾身都高燒滾燙,手足無力,虛弱之極。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白衣人的懷中,他懷抱着我,我們正于昏黃的天空裏疾馳,而我們身下,是一朵雲幻化而成的白馬。

我怔怔地看着他。

日光透過那黃色雲翳直射下來,于我而言太過刺目,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他的懷抱實在是太過熟悉,令我心下一緊。

我知道他是誰,卻又不知道他是誰。

“你……究竟是誰?”我輕聲問道。

白衣人良久不語。

“是你救了我……巫禮神殿裏有那麽多魔兵,你是怎麽做到的?”我喃喃說着。

“來不及解釋了,我只有三個時辰。”白衣人說道,“寐兒……三個時辰之內,我會将你帶到他那裏。”

“他?他是誰?”我茫然問道。

“你我的舊識。”白衣人回答。

“誰?”我更不明白。

白衣人不再回答,只縱着雲馬,向北方疾馳而去。

雲馬颠簸,我再次昏睡過去。昏昏沉沉中,我陷入了一個陌生的夢境,茫茫白雪中,一個人酷似水陌的人正立在雪地裏,他背對着我,長發如墨般垂下,白色長衣仿佛融入了漫天的白雪。我不知不覺地向他走去,然而走到半途,空中突然有數百個黑色魔影從天而降,猙獰地向他撲去——

我大叫一聲,驀然驚醒。

我燒得太厲害了,整個人都在暈眩。雲朵和風疾速地從我們身旁掠過,我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只能憑着氣味和感覺,緊緊地抓住身邊的人。

白衣人覺察到我的顫抖,微微低頭:“寐兒,你怎麽樣……”

我瑟瑟發抖半晌,突然間抱住了他。

白衣人微微一僵。

“水陌……不要死……回來……”我低聲呢喃,将頭埋進了他的衣襟。

良久我聽見他輕嘆一聲:“寐兒……”

他的手撫上我的後腦,動作那般輕而溫柔,令我想起千年前那個月夜,鶴羽盛着檀宮裏滿月的清輝,又想起某個雪夜手執木梳的夜晚,銅鏡裏對視許下終身的誓言,甚至還想起靈石幻境轟然崩塌時,某個人在我耳畔的寥寥私語……

我的意識和眼睛變得同樣模糊,不知不覺中已淚流滿面。那些回憶糾纏着我,捆綁着我,令我慌張無措,又令我痛苦不堪。我緊緊擁着他,不願放開。

白衣人捧起我的臉,吻去了我的眼淚,停頓了片刻,輕輕吻上了我的唇。

我渾身一顫,不自覺地回吻着他,從顫抖到安然。我回想起千年前夕陽下血色的搖曳的花叢裏,我曾經也是這樣擁吻着一個人,滿心都是糾結的痛苦和愛,千年後,這樣的痛苦和愛意未曾減退半分,反而變得更加銘心刻骨,猶如歲月裏瘋狂生長的藤蔓,愈發将我整個人糾纏束縛。

雲馬仍在疾馳,風撩起我的頭發,拂幹了我的淚水。迷蒙中,我望向白衣人,這一回,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望着我,微蹙着眉。藍色的溫柔的眸子宛如一潭春水,蕩漾開來。

兩個時辰後,我們到達了蜀地蒼溪。

魔氣依然在不斷侵蝕着天空,猶如籠罩着巨大的昏黃色陰翳。清晨的蒼溪已然呈現了黃昏的景象。黃天之下,蒼蒼翠竹茂盛地立于高崗。

雲馬落地之後即化為雲煙不見。白衣人道:“你在此地休息,我去尋他。”

“等等。”我忽然喚住了他。

白衣人立住了腳步。

我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風阡。”我輕聲道,“是你嗎?”

他并不是水陌。因為我看見了他的眼睛。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只有一人有那樣一雙藍火一般的眼睛。

白衣人無言。

“你不回答,那……我就認為是你了。”我喃喃道,“那我夢中幻境裏的青檀,也是你,是不是?給巫禮靈石,讓他引我前去桃花源的,同樣是你,是嗎?”

白衣人依舊不答。

我怔怔地看着他。

在巫禮的血噬之陣裏,我終于想起了自己,作為蘭寐所經歷的一切……我想起了風阡,想起了水陌,想起千年前那些悲喜交加的過往。而與此同時,我也經歷了師兄們的死亡和變節,前世今生的回憶糅合在一起,令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縱有千言萬語的疑問,千頭萬緒的情感,但它們全部哽在了喉嚨,讓我無以開口。

“巫禮尋回神元,今非昔比,我們行動須快一些。”白衣人輕聲說道。

“為什麽,大師兄會是巫禮?”此言一出,我的淚水一下子洶湧地流了下來,“二師兄,四師兄,他們都死了,三師兄不見蹤影,而這一切,竟然是大師兄幹的……怎麽可能?大師兄是我最親的人之一,他怎麽會是巫禮?怎麽會做出那樣可怕的事情?”

我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白衣人嘆息一聲,轉過身走近前來。

他撫去了我的眼淚:“對不起,寐兒……是我顧慮不周,令巫禮逃脫了控制。現下在弱水潭,他若攜魔兵追來,實力會被削弱許多。”

“等等,”我淚眼朦胧,睜大眼睛看着他,“你……不怕我的眼淚嗎?”

白衣人笑了,手指在我的面頰上拂過,輕聲說道:“若是怕,我又怎能親手塑回我的寐兒?”

我不明白他的話,只怔怔地看着他,恍惚中,我仿佛回到了初生之時,某個黑暗而冰冷的地方,那裏也曾有這樣的一雙手,将破碎如粉末的我一點點拼湊完整。

“轟隆——”

天邊一聲巨響将我驚醒,我擡頭望去,只見西方飄來的黑雲觸到了弱水潭畔的白色天空,剎那間如雷電一般爆裂,雷鳴電閃,仿佛即将大雨傾盆。

“這裏的清氣可以抵擋魔氣!”我忽然明白過來,“你是準備借弱水潭的清氣,給巫禮致命一擊嗎?”

白衣人點點頭,說道:“如今,只能如此。只是仍需一人的幫助。我現在須去尋他。”

白衣人轉身欲離開。“等一下。”我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白衣人回過頭來,望向我。

他的手是冰涼的,縱然在這溫暖的清晨。我看着他的眼睛,心下突然一緊。

這是時隔千年,我又一次同這一雙眼睛相視——它們依舊如琉璃一般,璀璨光華,美得令人驚心動魄。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它們的時候,在那白鶴神像的上空,在那藍色幻光的中央,我第一次被這仙人之美震撼,滿心的畏懼和驚惶。

“你……真的是風阡嗎?”我喃喃問道。

良久,白衣人回答:“我是,寐兒。”

“你也是青檀,是不是?”我又問。

風阡點了點頭。

我怔怔地看着他。

風阡,是你。我記得你。十六歲前,你是我的鶴神,十六歲後,你成為了我的主人。千年以前,在那無邊的寂寞歲月裏,你曾是第一個讓我心生愛慕的人,可是你又無數次傷了我的心,令我痛不欲生,千瘡百孔。我愛你不得,更恨你不得,在那殘缺的回憶裏,你永遠是我心裏無法碰觸的傷痕。

然而,我又想起了水陌。

水陌……我所摯愛之人。我的胸口窒息起來,千年過去了,我仍舊記得失去他的悲痛,而那三年如夢一般的時光,亦是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無可替代,無法忘記。

風阡,你又為何要化成水陌的模樣,以青檀之名出現在幻境裏?

這一千五百年的歲月裏,我所愛上的人,究竟是誰?

我腦中一片空白。

風阡輕嘆一聲:“時間不多了,寐兒,你要怎樣?”

我回過神來望着他。他的眼睛那般清冽,有如藍色的波瀾。

我張了張口,道:“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嗎?”

風阡凝神望了我片刻,微微一笑。

“好的,寐兒。我們一起,去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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