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霁和柳晔處理完那只妖物, 再去找許幻竹和君沉碧之時,才知道她們經被關了起來,兩人一刻不敢停下, 又分頭去救人。
那會剛聽到許幻竹被關進地牢的消息時,時霁頓時心下一空, 她本就受了傷,如何能忍受得了牢中的陰冷潮濕, 也怕她受什麽委屈苛待, 于是不管不顧地往這邊趕。
誰知她這人倒是心大, 他這一邊是急瘋了, 一路趕過來,一步都不敢停, 可她居然還能睡得着。
時霁停在她跟前, 伸手緩緩覆上她纏了白布的脖子, 眼裏閃過一絲心疼。可轉念想起她剛剛不要命一樣去救淩清虛的樣子, 心裏好像被什麽堵住了一樣, 臉也跟着黑下來。
他有時覺得自己算是了解她了, 有時又覺得這其實根本算不上是了解。比如這會火急火燎趕過來,停在她面前,看她睡得這麽香, 他真想打開她的腦袋看看,看看裏頭到底裝了些什麽。
到底為什麽要豁出命去護着淩清虛?
可若真叫她說出來,他卻又不敢真的去聽這答案。
便只能冷着臉生着悶氣,從她脖頸往上,用力掐住她的一邊臉。
許幻竹伸手推了推纏在臉上的那幾根手指, 卻是怎麽也推不開。
于是恍恍然睜開眼,看着眼前來人, 這才如夢初醒。
其實被關進牢中時,她并不擔心自己會一直被關着。
至于為什麽能心大到大大咧咧靠在這兒睡過去,除了因為太累之外,還因為她心裏大概清楚。
青泸郡的白月晏不一定會救她,但時霁一定會。
只是沒想到他來得這麽快。
許幻竹看向他肩側被爪子撩開的傷口,下巴上的血痕,微微喘着的不平的氣息,和簇雪堆霜的一雙眼睛,頓時有些心虛。
分明早知他的身份,但她開口叫的還是少君。
烏七八糟的事情堆起來,将她的思緒團得如亂麻一般。
她不知若此刻與他坦白她已知曉他身份的事,事後又該如何與他相處,還不如先将錯就錯。
時霁此時已轉過身去,背對着她,冷冷道:“上來。”
許幻竹難得不好意思,紅了紅臉道:“這樣不好吧。”
“哪裏不好?我背你,讓你少走兩步,是對你不好?還是對地不好?”
許幻竹:“……”
她磨磨蹭蹭地攀着時霁的肩爬了上去,時霁雙手攬着她的腿,托着她起身,牢頭見狀識相地閃至一邊,等兩人走出去好遠,他才忙不疊地也出了牢門去報信。
折騰了一晚上,這會天都有些蒙蒙發亮了。
時霁背着許幻竹去了他的寝殿,兩人一路上各懷心事,都沒開口說話。許幻竹就靜靜地伏在他背上,這時候掀開眼皮悄悄去看他,看見一點點朦胧的天光籠在他側臉上,竟難得心安。
她不自然地錯開眼去看遠處的景色,薄霧漸漸散開,淡金色的晨光一點點透過天幕灑向大地。
這一會兒的清風吹過來,也是難得的舒适清爽。
只是心口傳來不知是誰的汩汩心跳,在這寂靜的路上吵鬧個不停,簡直惱人得很。許幻竹伸出一只手,悄悄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清晰的節律的跳動透過手心傳過來。
小麻雀從她肩側飛過,翅膀扇動着帶起一陣風,撩着她耳後的一縷碎發往前撥。
貼在臉上,癢癢的。
她僵硬地收回捂在胸口的手,剛剛那分明是自己的心跳啊。
直到時霁到了寝殿,開門将她放在床邊的小塌上後她才恍恍然回過神來,見他又起身往外走,動作快過腦子,許幻竹伸手拉住他,“你要去哪裏?”
“去給你備洗浴的水。”
她這才緩緩松開,不自在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慢吞吞回了句:“哦,你去吧。”
寝殿裏有一架屏風,等她在小塌上坐了一會後,時霁已經在屏風後的浴桶裏給她把水備好了。
最後一桶水倒下,他從後面出來,走到小塌前。
許幻竹擡頭看他,他忙了一晚上,又是打妖獸,又是趕去救她,又是給她準備洗澡水的,其實自己這身上也有些狼狽了。
“要不然你先去去洗洗?”
話還未說完,他已傾身而下,一手攬着她的腰側,一手攬着她的腿,将她一把抱起,突然被抱起來,許幻竹有些不知所措,便伸手去攬他的脖子,好叫自己穩穩當當地挂在他身上,不至于走路間掉下去。
許幻竹其實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抱她,明明她的腳又沒事。
只是他從牢裏回來之後一直怪怪的,臉臭的很,也不怎麽說話,她便也懶得在這種小事上說什麽,由他去折騰好了。
他将人抱到了浴桶前放下,伸手試了試水溫,囑咐道:“洗的時候小心些,不要碰到傷口,我就在門外,有事叫我。”
許幻竹點頭,“那衣服呢?”
“衣服在架子上,先穿我的。”他說這話時,眼睛往許幻竹背後的架子上看過去,那裏挂着他的一件寝衣。
他的衣服,不知她穿着會不會太大。
想到這裏,時霁忽地覺得這屋子裏有些悶,大概是浴桶裏的水汽彌散開了,憋悶的慌。
他狀似無意地擦了擦額上的汗,便提步出了門,在外面守着。
等他走了,許幻竹才開始解衣帶,動作間,袖口掉出來什麽東西。
她俯身撿起,是昨夜在百悅樓的後院裏,喜鵲摘給她的那支月見草。
花朵如今已不大精神,蔫頭耷腦的。許幻竹找了個小瓶子将它插進去,又找了些水倒進去,接着将花瓶放在桌子上不容易被碰到的安全位置,這才滿意點頭,回到屏風後繼續寬衣解帶,然後一腳邁進浴桶裏。
水汽氤氲着起來,許幻竹的意識漸漸混沌。
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大概是進水了,不然為何一閉上眼,就是時霁抿着唇不說話的樣子。
她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一整晚都沒怎麽搭理她。
他是不是有些生氣?
可是好端端的,他在氣什麽?
許幻竹有些苦惱地将頭埋進水裏。
她是真的很讨厭這種心緒不受控制的感覺,好像整個人都被困住了一般。
屋子外隐隐傳來人聲,許幻竹回過了神,很快從水裏出來,簡單洗了兩下便起身出來。她裹着白月晏那件寬大的寝衣,提着衣擺,慢慢踱步到門口,覆着耳朵聽外頭的動靜。
“月宴,此女身中妖毒,你将她留在身邊太危險了!”
“萬一她毒性發作後來咬你,你若出了點什麽意外,你讓我們怎麽辦?讓青泸郡怎麽辦?”
許幻竹拉開一絲門縫,是白桂言他們夫妻倆。
“爹知道你重情義,她救過你的命,我們本該把她接近宮裏來好好照顧。只是昨夜這事情發生得突然,這麽多雙眼睛看着,若她在你寝殿的事情傳出去,你讓青泸郡的子民們如何看你?我們先把她送進牢裏,再想辦法替她解毒,好不好?”
“不好。”
那人拒絕得幹脆利落,“牢裏陰暗濕冷,她在裏面會睡不好。”
“父親母親大可放心,我會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守着她,絕不會發生你們擔心的事情。若我不幸也被她咬了,到時候你們再把我們一起關進牢裏也不遲。”
“月宴!”
時霁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往屋裏走。許幻竹見狀忙往後退兩步,等到他開門進來時,一副自己剛洗好,什麽也沒聽到的樣子。
時霁關了門,看她一眼便直直朝她走來,許幻竹莫名心虛地往後退,最後退到床榻上,被他扣着肩膀一把按在床邊。
背抵着床邊的木塊,頸側一涼,沾了水的白布被時霁拉開。
只聽到他冷得過分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是不是說過傷口不要碰到水,你就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一時忘了。”許幻竹下意識伸手想摸摸脖子上的傷口,被他一掌拍開。
她擡頭去看他,“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你究竟在氣什麽?”
他在氣什麽?
他捏着白布,指尖都泛着白。
也對,他不過是個可以被許幻竹一次又一次抛下的可有可無的人罷了,許幻竹想救誰,為了誰連命都不要,這些都和他沒關系,他更沒有什麽資格和立場去生她的氣。
“我沒生氣。”他這一句回得實在沒什麽說服力。
眼見着許幻竹又伸手往傷口上摸,他直接抓住她的手,“別摸了。”
“有點癢。”她無意識地往右邊側了側腦袋。
好像聽見時霁輕輕嘆了口氣,接着便見他終于坐在她身邊,從一旁的櫃子裏掏出個藥匣子。
他從裏頭翻出幾瓶藥膏來,然後撩開落在許幻竹脖頸的幾縷頭發,攬着她另一側的肩膀往這邊帶。
許幻竹暗暗靜靜地坐着,等着他給自己上藥。可脖子上半天沒有動靜,反倒有幾絲輕緩的氣流輕輕從傷口上流竄而過。
她不由自主地往後縮,肩側傳來更大的力道,那人有些不耐煩道:“你能不能別動?”
許幻竹滿臉無辜,“癢!我都說了我癢!”
還在那吹。
時霁動作一僵,“知道了。”
接着才繼續給她上藥。
剛剛的問題被輕輕揭過去,兩人誰也沒再提。
“對了,我姐姐和柳晔怎麽樣了?”
時霁将指腹上最後一點膏藥揉在兩道牙印邊,“你們被帶走後,我和柳晔分頭去找的人。現在你姐姐應當已經與他一起回了裴府。”
“那你怎麽樣了?”
“嗯?”他一只手還扣在許幻竹的肩上,另一只手搭在她的頸間,這時候許幻竹突然回過頭來,兩人面對着面,鼻尖只隔了半寸。
他聞見她身上剛剛沐浴過後的清香,真是叫人有些心猿意馬。
“你和那怪物打鬥,可有受傷?”許幻竹瞧見他眼皮子顫了顫,耳廓閃過一絲可疑的紅暈。
他回她:“小傷,沒什麽事。”
“那便好。”許幻竹覺得這姿勢卻是有些怪異,便轉着頭試圖後退。
誰知那人突然又将她的臉掰過來,“你幹……嘛!”
許幻竹話還未說完,兩頰便被他擠壓,她的唇瓣被擠着嘟起來,漏出裏面的牙齒。
時霁看着她嘴裏兩道尖尖的齒牙,頓時陷入了沉思。
長獠牙了。
這事情還有些棘手,得快些想辦法給她把毒解了才行。
他立刻松開她,“你先好好休息,我有點事情出去一趟。”
他将人拉着往床上帶,掀開被子将許幻竹裹進去,叮囑道:“不要出去,有人來也不要開門。”
許幻竹點點頭,突然乖順起來,“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很快。”
時霁離開前,還是不大放心,在門上落了道屏障術,這才往外走。
白月晏在下泸有個師傅名為于邺,此人頗通岐黃之術,為今之計,只能先去找他問問看。
到了下泸,于邺拿着時霁遞過來的瓶子,裏面裝了從那妖物牙尖萃出來的毒液。
他将裏頭的液體倒出來,用器皿盛着,仔細觀察了半晌才道:“這是紅砂青蟒的毒,裏頭還摻了些別的烈性藥,所以被這毒液沾上容易喪失神志,且具有攻擊傳染性。”
“照這麽說,是有人特意調了這毒藥,注進那只馬面怪的身體裏,好讓它發狂去攻擊旁人?”
這情形,不是和魔潮差不多,一樣的極具傳染性,一樣的無差別攻擊。只是魔潮會讓人徹底堕魔,無法可解,而眼前這毒,應當有法可解。
于邺點點頭,“依我的經驗,這毒并不是沒辦法解。需得找到紅砂青蟒,從它的尖牙裏擠出毒液來,我再對那毒液煉化處理,取少量給裴照雪服下,若她能撐過去,應當就無大礙了。”
“紅砂青蟒?”
“在雲溪,不過這家夥個頭大,脾氣暴,你想要他的毒液,怕是要吃點苦頭。對了,你可以把這個帶上。”
他從院子的籬笆裏拎起一只小兔子擱在時霁手裏,“你就這麽去找,怕是找不到,帶上這個去。那青蟒啊,最喜歡這樣的小白兔了。”
兔子好像聽得懂人話一般,一聽他這麽說,便四處蹬腳,試圖逃脫。
時霁牢牢地抓着它的兩只耳朵,讓它動彈不得。
“你還有事?”于邺将毒液瓶子裝好放在一邊,見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便開口問道。
他緩緩開口:“我有個朋友,早年受過重傷,此後通身靈氣郁結,不僅無法再修煉,有時運氣也會頭疼難忍,不知可有辦法?”
“靈氣郁結……這是傷了根本,你修習的正是鶴族的火系術法,此功法練至十階,有舒緩療愈之效,屆時你再替這個朋友運氣療愈,應當能有所緩解。”
“多謝師傅!”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