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澤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又禾越走越遠, 漸漸化作一個黑色的虛影,而他站在原地, 巋然不動。
其實這世間根本沒有什麽回魂草,那只不過是注入了他靈力的長在深淵的闊葉華草罷了。他在第一日重新成人之時, 遇到了她,他想或是上天憐憫,将她送來,但此時看着她愈行愈遠的背影,他很怕這只是黃粱一夢。
這些天,邛澤突然覺得山中的日子過得很慢很慢,也很孤單, 五十年他都這樣一個人過來了,這短短幾天時日卻讓他萬分煎熬。
白日裏,邛澤便在山腳他們倆道別的地方, 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仿佛一座石雕, 靜靜地望着路的盡頭, 期待路的那頭能出現又禾的身影。
夜晚, 他便去尋來青竹,搭個簡單的竹屋,因她覺着終歸不能讓又禾知道自己是住在石洞之中。
邛澤等啊, 等啊,終于在七日之後,路的那頭, 漸漸出現了一個身影。
邛澤看着那期盼已久的身影,卻一時不知該是上前還是站在原地,像個興奮得不知所措的孩子。
待又禾漸漸走近,邛澤開口喚她,語氣裏是掩不住的興奮,“又禾姑娘,你來了。”
但他身前的又禾卻深深低着頭,緩慢移動的腳步沉重而無力,邛澤再興奮得不知所措也知道她定是出了什麽事,忙問,“又禾姑娘,你怎麽了?”
又禾緩緩擡起頭,神色悲恸,盈盈的淚水已經洇在她的睫毛,在與邛澤擔憂目光相觸時,淚水便猝然滑落,又禾嘶啞哽咽的輕喊了聲,“公子……”
語落,她便撲進了邛澤懷中,泣不成聲。
邛澤愣在原地,聽着她的哭聲,心被無端的抽緊。他想安慰她,但他從沒有安慰過人,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僵硬的擡起手,像他爹爹曾經安慰他一般,輕輕撫了撫她的背,笨拙地道,“又禾,不哭。”
待又禾哭累了,慢慢地止住了泉湧般的淚水,方才急急從他懷裏出來,掩面道,“公子,是又禾唐突了。”
“可是家中發生了何事故?”邛澤問她。
又禾仍舊濕漉的眼眶又流出了淚水,若非他私心,強留她于山中,或許她還能見她祖母一面,他輕嘆,“這如何能怪你,就算你未從崖上跌下,用那鳳尾草你也救不回你的祖母。”
又禾沉重的閉上眼,有淚水淌下,“祖母走了,只剩我一個人,這世上再無我親人了。”
邛澤擡手替她拂去淚水,“又禾怎會是一個人。”
又禾一愣,緩緩睜開眼睛,眼前邛澤笑意溫柔,輕聲與她說,“又禾可願做我的親人?”
兩人便這樣很順理成章的在一起了,以星辰為盟,日月為鑒,結為了夫妻,再一次上演了英雄救美,以身相許的故事。自古愛情故事大多如此,你相救,我相許嘛。故事的結局本應就此歡歡喜喜的圓滿結束,兩人相守為伴,在這山中活着不知年月的幸福生活,然而這般結局只會存在于話本子中,塵世中的情愛,不到最後,一切便不是結局。
日子恍恍而過便是五年,這五年裏他們如平常夫妻,舉案齊眉,甚是恩愛。
然而生活總有變故。
正如鳳七七每到十五會受錐心之痛,而邛澤每到十五便會顯露原形。
話說這十五還真是個鬧心的日子,什麽不好的事都發生在這天,但其實是因為,十五這一天,是一個月裏陰氣最盛之時,特別是在午夜三刻滿月之時,此刻月色最濃九陰之氣也最盛。這個時候是妖魔靈力最強,而仙神靈力最弱最弱,所以許多隐疾才會在這一天發作。
邛澤像原形為九頭蛇怪,在十五月圓這一天恐其人形無法承載他體內暴漲的靈力。
每到這一天邛澤便會感覺體內有股真氣流竄,似有要破體而出之勢,極為難受,只有在變回原形時才會稍好一些。是以這一天他的脾氣也會變得異常暴躁,會躲到石洞中發狂。
雖然如今的邛澤已經不再是以前醜陋的模樣,但從前的陰影還一直籠罩在他心底,揮之不去,很多時候他其實仍是自卑的,所以他不願也不敢将自己是九頭蛇怪的事告訴又禾,怕她如那些庸俗懦弱的人一般嫌棄他害怕他,雖然他相信又禾不是這樣的人,但他仍不願冒這樣的險,畢竟他只有一個又禾了。
所以每到十五他都會以一個借口離開,躲進石洞不讓又禾看見。
起初又禾并未在意,也從不過問,但時間久了,是誰都會起疑心的,即便這些年與邛澤相伴的時光她很幸福也很快樂,邛澤很疼愛她對她好到了極致,但他的行為實在令人生疑,且邛澤從未對她說過他到底是誰,從哪裏來,又為何要生活在這深山之中,何能自由輕易的出入許多危險的地方……而每每他離去之時,她都能隐隐約約聽到山中有很可怕的吼叫傳來,她總覺得這與邛澤有關。
但因為又禾相信邛澤定有他的苦衷,而且可以看出他十分不願提起往事,所以她也沒有問過她這些問題,只想着安安寧寧的陪着他便好,畢竟,他們都只有對方了。
但世間女子終究很慢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無論她有多麽相信自己枕邊的丈夫,有些事情卻仍想要弄個明白。
于是在這年中秋的這天,又禾有些委屈的對邛澤道,“夫君,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苦衷,可這些年來你從未陪我過過中秋節,中秋本為團圓之意,你卻總是留我一人在這家中。這次,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邛澤看着又禾氤氲着水霧的清澈眼眸,皺了皺眉心,終是忍不住答應,“好,我留下來陪你。”
又禾粲然一笑,撲入了他懷中。邛澤寵溺地拍了拍她的頭,眼神卻有些焦慮,雖然這些年他已能稍微克制體內的那股真氣,但他仍沒有十足的把握在這一年之中陰氣最盛之時不露出原形,他現在只希望又禾在晚上能早些入睡。
很快到了晚上,墨黑的沉雲一寸一寸散開,露出天邊一輪緩緩上升的銀白圓月,明亮的月光撒下,一庭光華。
穿着鵝黃襦裙的女子,在月光下将瓷盤放在梨木做的木桌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在月下許着願望,清亮的月光輕柔撒在她細密長睫。
邛澤在一旁靜靜的看着她,原是這樣美好的場景,他心裏卻滿是不安。
又禾許完願望将邛澤拉到身旁,拿起一塊自己做的月餅喂給邛澤吃,“夫君,我做的月餅好不好吃?”
邛澤只覺得心中甚悶,仿佛窒息一般十分難受,卻仍努力扯開嘴角沖又禾笑了笑,“好吃。”
又禾笑着拉起邛澤的手,将一袋香囊放在他手中,笑着道,“在我們村裏,若女子有愛慕的情郎便要送香囊與他,我們已經成親這般久了,我還未送你香囊,今天我送你的這個香囊,你無論何時都不能取下哦,除了洗澡的時候,睡覺也不可以取下。”
邛澤看着又禾這般如少女一般的神态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溫柔的将她的頭發別到耳後,輕輕點了點頭,“嗯,不取。”
又禾聽了甚是高興,将邛澤手中的香囊拿起,“我幫你系上。”
又禾熟稔地在邛澤腰間發了個死結,便是他想取下也取不下,看着又禾這般孩子氣的動作,邛澤又忍不住笑了笑。
這時又禾卻懶懶的打了個呵欠,“夫君,我好困啊。”
邛澤心中甚喜,忙道,“那我們去睡了吧。”
又禾乖巧的點了點頭,同他一起進了屋,相擁而睡。
過了不久,懷中的又禾便傳來了平穩的呼吸聲,應是已經睡着,而此時邛澤的面色已是鐵青,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汗。
邛澤小心翼翼的将懷中的又禾輕輕放下,吃力的從床上下來,蹒跚的往外走去。
而就在他離開不久,木床上原本已經沉睡的又禾輕輕睜開了雙眼,清亮的眼眸在微微投進的月色裏閃着狡黠的光芒。
又禾起身披上鬥篷,執起一旁的青燈将其點燃偷偷走了出去。
門外,一條幽綠的光芒順着山路一直蔓延着,原來又禾在送給邛澤的香囊中放入了磷粉,所以邛澤走過的地方都會撒下磷粉,在夜空中形成一條光帶。又禾這般坐并非沒有風險,只要邛澤回過頭一看便能發現他留下的痕跡,自然便知是她做的手腳,但又禾卻願意賭他不會回頭,因為如若他必須在這天離開,此時已經太晚他必定會十分着急的趕路,應不會回頭。況且磷粉越到最後撒下的越少,痕跡也就越淡便不容易被發現了。
又禾一路順着發光的磷粉朝山間走去,邛澤曾做了個檀木香盒送他,說是這樣山間的野獸便不會傷害她,又禾深信不疑,所以即使是深夜又禾亦無畏的向前,可越朝裏走她越覺得這條路熟悉,這好像是通向她曾照顧過她的山洞。
于是,即使到最後路上已經沒了磷粉,但又禾心中篤定了邛澤定在那個石洞中,她提起衣裙,加快了步伐,往山洞而去。
過了許久,她終于到了山洞之外,正興奮的想要入洞,卻突然聽洞內傳來一聲嘶吼,有強烈氣流噴湧而出,她被震倒在地,青燈摔到地上,燭光熄滅。
又禾聽到洞中又傳來一聲巨響,似是龐然大物移動的聲音。又禾吃力的撐起身子,擡頭便看到了洞口一雙血淋淋的雙瞳。
又禾被這雙血瞳吓得愣在了原地,石洞中緩緩伸出了一個醜陋怪異的蛇形頭顱,怪物的身子還隐在石洞之中,接着便又是另一顆頭,一個接着一個的伸出,巨頭在夜空中搖晃着看着靜靜看着她。九顆頭同時張嘴用嘶啞難聽的聲音喊了一聲,“又禾……”
又禾被這喊聲驚得回過神來,終于失聲大叫,捂着耳朵拼命的爬山來朝後跑去,又禾一路尖叫着不顧一切的往前跑,似乎被吓得失了魂魄,但身後的怪物卻并沒有追上來,又禾還是不停地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了許久,又禾腳下一絆,被山路上的石頭絆倒在地,驚起了一地的流螢,滿地的流螢亮着幽幽的光芒輕輕飛起将又禾包圍。
又禾看着這些美麗的螢火,才微微平複了一點被驚吓的恐慌,她害怕的回頭望了望,發現怪物并沒有追上來,這才松了一口氣,伏在地上喘着粗氣,但猛然間,又禾忽的想起,邛澤還在那裏。
又禾驚慌的爬起來,提着裙擺,顧不得鬥篷已經斜在一旁,松松垮垮的拖着,跌跌撞撞的趁着明亮的月色又原路返回朝山洞跑去,她的夫君還在那裏,她要回去!
又禾拼命跑着,即使早已精疲力盡亦不曾停下,一邊跑着源源不斷地淚水從她眼眶中溢出,飄落在冷月寒風之中,撒了一地,她怕邛澤早被那怪物吞入腹中。
又禾無助地哭喊着,“邛澤,你等我,你不要有事……”
又禾越想越怕,眼淚不斷的溢出模糊了她的視線,被路上的岩石絆倒在地,她繼續跑,卻又一次又一次的跌下,膝蓋已被摔得浸出了鮮血,又禾“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不停地用力捶着自己的腿,恨自己沒用,終是将頭深深埋在膝蓋中哭的不能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喊着邛澤的名字。
可突然間,她忽的想起,那個怪物似乎喊了她的名字,又禾猛的擡頭,停止了抽泣,腦中邛澤的身影竟與那怪物的身軀重合起來,緩緩睜開血色的雙瞳看着她。
又禾猛烈地搖頭想要将這個可怕的想法從腦中驅除,他的夫君愛穿一塵不染的白衣,幹淨得像雲層之上的神祗,有那樣溫柔清澈的笑容怎會是那醜陋可怖的怪物,可又禾又忍不住想起這些年邛澤的怪異行為,以及他為何深居這山中的原因。
又禾生在山村,山村的山民對鬼怪之談深信不疑,在又禾很小的時候,她的祖母便告訴過她月圓之時是陰氣最重的時候,妖怪的靈力在這一天會大增,是鬼怪出沒最多的一天,叫她切不可在這天夜裏出門。
如果邛澤是妖的話,那麽這一切都可以說的通,可是邛澤,他怎麽會是妖呢?人妖殊途,人和妖在一起注定沒有好結果,這是她從小便知的道理,可是邛澤是她所愛之人,是與她在這深山中相伴多年的她的夫君……
良久,又禾擡起頭,堅毅地看着遠處石洞的方向,便是妖又如何?即使是妖,那也是她的夫君。
這樣想着,又禾咬了咬牙,忍着腳踝跟膝蓋的劇痛吃力的站了起來,蹒跚的往前走着,她要去找她的夫君,邛澤說過他是被世人所遺棄之人,這些年他沒有告訴她,一定也是以為她在知道他是妖後會離他而去,她要去告訴他,無論他是人是妖,她都不會離開他。又禾看着前方,目光堅定,喃喃地說道,“夫君,不管你是什麽,我都會與你在一起。”
過了許久,又禾終于走到了洞口,卻聽的洞內傳來憤怒地嘶吼聲,不斷有巨石從洞口砸出,又禾有些驚慌,不知邛澤在裏面發生了何事。
又禾不顧巨石橫飛的危險,毅然決然的沖了進去,洞內一片漆黑,又禾什麽都看不到,忽有無數雙血眸在黑夜裏亮起,雖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她還是被這血紅的眸子怔得愣在了原地,喃喃的喊了聲,“夫君……”
然而這一聲“夫君”剛剛喊出聲,洞中又是一陣地動山搖,她的聲音便被淹沒在了邛澤憤怒的怒吼中,“你這個賤人,原來你也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嫌棄我醜,厭我是個怪物!”
又禾慌忙搖頭,“不是這樣的,夫君,我沒有嫌棄過你。我不知道你是……”
又禾還未說完便因站立不穩摔倒在地,此時的邛澤已然發狂,不停的發出嘶吼,尖利的聲音震震得又禾的耳膜幾欲破裂,邛澤狠狠地瞪着她,仿佛要将她碎屍萬段,忽而有幾聲陰恻恻的笑聲從洞中傳來,“你不是想跑嗎?跑啊。”
又禾哭喊着,“夫君,我沒有。”
“既然你不想跑,那我便讓你生生世世都在這裏,永遠都別想逃!”
語落,一道華光自他嘴中射出,打在了又禾身上,霎時,又禾便覺渾身忽的僵硬起來,無法動彈,她的嘴微微的張着,似要說什麽,但連眼角的淚水還未滴落便生生化座了冰冷的石頭。
“邛澤,到這裏,你可明白,你的妻子,他從未嫌棄過你,亦不怕你是個怪物,她想告訴你,不管你是人是妖,她都會和你在一起,只是,你沒有給她機會說出口。”帝君語氣淡淡的說着。
鳳七七茫然回頭,看到身後已然淚流滿面的邛澤,一身白衣,似是喪服。
陡然間,華胥夢境開始崩塌,碎做一片片光斑,他們又回到了邛澤的石洞之中。在月石淡藍色的光芒下,鳳七七看到不遠處,一身白衣的邛澤輕輕擁住了身前冰冷的石像,溫柔的撫摸着又禾石化的臉龐,似想要将她臉上的淚痕拂去,可無論他怎麽用力,又禾臉上凝固的淚痕始終深刻的映在她冰涼的面容上。
邛澤的眼淚緩緩從嘴角滑落,滴到了又禾臉龐,亦似她落的淚。
邛澤緊緊的擁住她,又禾怕冷,每當她冷的時候他就會這樣擁着她,她便不會冷了,現在他似從前一般抱着她,可無論他抱得多緊,懷中的人依舊冰涼。
邛澤似個孩子一般将頭深深埋在又禾頸間,溫柔的在她耳邊說,“又禾,你冷不冷?我來陪你好不好?”
邛澤緩緩靠在又禾肩頭,閉上雙眼,嘴角揚起一抹幸福的笑容。
鳳七七驚呼一聲,因為她看到邛澤的身體正在一點點的石化,半晌,便變成了如又禾一般冰冷的石像。
他們就這樣相擁化石,是完全的姿勢。
一顆散發着明亮光芒的珠子自他體內緩緩上升,最後落到了帝君手心。帝君垂眼看着手心裏的珠子,目光似有些複雜。
邛澤化為石像之後,句馀山恢複為五十年前的樣子,翠竹綠樹,碧水清池,桃林十裏……所有都重新回來了,除了那些變為石像的人,也除了邛澤與又禾。
他們的竹屋扔在,桃林仍在,可人卻已不在了。
現在正是三月,邛澤在竹屋前親手為又禾種下的桃樹又開滿了桃花,然而已是人去樓空。
鳳七七将他們相擁而化的石像放在了這片桃林之中,看着他們相擁的姿勢,鳳七七不禁發出一聲輕嘆。
這一路陪帝君走來,看到的相愛之人都唯有在死時才能和對方一起,還有的,連死都無法與心愛之人相守而遺憾終生。
她想,兩個人在一起便那樣難嗎?
她擡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帝君,此時帝君怔怔地站在一旁,手中還緊緊握着那顆珠子,緊鎖着眉,神色沉重複雜地看着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