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舊事

舊事

夜漸深,雨終于停住。

官道邊一間破廟裏,跳躍的火苗輕輕舔舐燒黑的甕底,甕裏燒着的熱水不住翻滾。

老仆站在廟門,朝門外潑去盆中污水,然後回頭,只見公子一身白衣坐在火堆旁,身上披一件厚實披風,手上正拿着浸了熱水的帕子,輕柔地擦拭着膝上貓兒身上的污泥。

他頓了頓,将木盆靠牆角放好,走到公子對面的床鋪上坐了,勸道:“公子,床已經鋪好,早點睡覺吧。天色不早,明天還要趕路呢。”

公子神色不動,只‘唔’了一聲,然後等擦淨貓兒身上最後一點污泥,才道:“無妨,我這邊沒事了,你先睡吧。”

老仆猶豫,卻還是鑽進了鋪蓋裏。

他趕了一天車,又忙上忙下伺候公子,自然累極,沾枕沒一會兒,鼾聲一起就沉沉睡去。

公子将貓兒擦幹淨,收起帕子,疊好放在角落,想着明早洗漱,正好可以洗了。

然後又将自己換下來的衣裳疊好,放在火堆旁邊,最後再将昏睡不醒的貓兒,放在這件衣服上。

這小貓渾身毛發黑灰相間,雖說老仆将她撿回來時,說身下一灘鮮血,可公子卻沒在她身上發現什麽傷口。

不過天底下奇怪的事多了去了,也并不差這一件,說不定是貓兒受的內傷。

公子半點兒也不把事放在心上,脫去鞋襪鑽進被子裏,沒一會兒便也會周公去了。

雨後山野寂靜。

燃燒的火堆發出一點兒輕微的聲響,誰也沒有看到,就在老仆累極的鼾聲裏,火邊貓兒輕輕抖抖耳朵……

天光大亮,晨霧四起。

公子才睜開眼,就聽得老仆道:“這貓兒好像醒過來了。”

睡意頓散,公子猛地起身。

旁邊火堆早已熄滅,只餘一片燃盡的灰燼。

公子趿拉着鞋子,将趴在旁邊自己換下來的衣服上的小貓抱起。

這貓兒身子雖好像還是軟綿綿的,耳朵卻抖了抖,半睜着眸子看了他一眼,然後又閉上。

“真醒了。”公子語氣驚喜。

旁邊老仆收了兩人鋪蓋,亂進馬車裏,聞言道:“公子既然醒了,快快收拾起來,還要趕路呢。”

“知道了。”

又伸手摸摸小貓耳朵。

小貓動也不動。

等公子洗漱完畢,又吃了幹糧,主仆二人并這貓咪才終于上路。

官道上泥濘依舊。

陽光照過雨後的森林,空氣裏都是一股草木的清新。

公子姓應名遮,之所以會帶着老仆在這,是為澧縣赴任。

澧縣在南,京城在北。

應遮一路而來,穿山越水的,實在累得夠嗆。

好在澧縣也快到了。

馬車裏,應遮十分好心情地伸手,摸了摸旁邊小貓,“貓貓兒,貓貓兒,你從哪裏來?”

貓兒白他一眼,攤着不動。

應遮哪管這麽多,他一路而來,坐馬車坐的骨頭都痛了。

老仆要趕車,平日裏也不會跟他多說話。車廂晃動,看書寫字什麽的全都幹不了,如今好容易有個貓兒伴在身側,自然興奮不已。

他逮着機會,囫囵話說個沒完。

一會兒是:“貓貓兒,啾啾啾~”

又一會兒,掏出懷裏一個餅子,“貓貓兒,你吃不吃?”

貓兒懶得看他,甚至想把他這張嘴撕爛。

應遮半點不覺,興致勃勃。

中途休息,他抱着貓兒繞着馬車溜達,一會兒捏捏貓兒小爪,一會兒又揉揉貓兒腦袋。

興致再起來,就摘着花兒,挂在貓兒耳朵上。

嘴裏不住道:“貓貓兒,真可愛~”

我們的貓兒邬苗,自然是無力掙紮。

她想,如果她有罪,請讓法律制裁,而不是讓她身受重傷,落入這樣一個可怕的人類的魔爪裏。

可怕的人類應遮,當然沒有半點自知之明,甚至更加變本加厲。

就這樣,在這一人一妖,一個滿意一個崩潰的心情裏。

澧縣終于到了。

澧縣是一個南方小城,白牆青瓦,細雨落屋檐,滴滴答答的打在路邊石板上。

一路走過去,目之所及皆是火紅的鳳凰花。

老仆坐在車頭左右四看,隔着一張簾子,同車內應遮笑道:“公子,這澧縣看起來還算不錯。”

應遮也正掀開車邊窗簾,打量着路邊行人,見他們身上雖有補丁,但大多面上帶笑不顯愁苦。

便點頭:“确實不錯,想來前任縣令還算有些本事……”

二人一邊說着,旁邊聽了全程的邬苗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她自然是半點也不懂。

自從那道天雷砸下,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從沒想過還能有醒來的一天。

那天晚上睜開眼,看到破廟裏那尊破了半邊的神像時,她還以為自己是到了閻王殿。

可後來又反應過來:妖怪死後,魂飛魄散,能重修都不能,哪裏能去什麽閻王殿?

後來又覺得自己渾身清爽,旁邊躺着兩個凡人,才想着應該是被人救了。

等早上那兩人醒來,果然是如此。

她傷還沒好,現在走也走不了,還是先呆着養傷吧。

況且,如果現在讓她走,她也不知道去哪裏。

敖蕪已經死了,就算去山裏也只是孤孤單單一個妖,倒不如先跟着這兩凡人為妙。

畢竟,這個年輕的,被稱作公子的男人,雖然嘴裏老是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但看着倒是不壞。

思索決定後,邬苗冷靜下來。

她思索時,貓臉皺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旁邊應遮一看便笑,沒忍住,伸手撓撓她的下巴:“貓貓兒,你看這路邊的花開得這樣好,你喜不喜歡啊?”

問就問,動什麽手?

邬苗本想移開腦袋,逃過他的魔爪,可一想以後還要跟着他過活,便就忍住。

應遮更喜,輕聲道:“看來你也是喜歡的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

應遮與前任縣令交接之後,順利上崗,每日裏忙得腳不沾地,除了吃飯便就一直待在前衙。

這對邬苗來說,卻算好事。

應遮不在,就不會整日抓着她揉捏。她傷一天比一天好,爬高上低已經不是問題。

這日天晴。

花園裏的月季開滿枝頭,引得無數蝶蜂來采,好看極了。

邬苗躺在花園假山頂上打瞌睡,陽光灑在她身上,一身毛發油光水亮,像是江南最好的繡娘織就的錦緞。

突然,她耳朵動了動,睜開眼。

假山下,池塘邊的游廊下,一個小丫鬟領着一個穿綢緞的男人,從前衙往應遮經常去的一個院子走。

邬苗舔舔爪子揉揉臉,看着那個跟在丫鬟後面的男人,眉頭一皺,跳下假山跟上去。

順着游廊穿過月洞門,穿綢緞的男人突然停住,往後一看。

月洞門後的游廊裏空空蕩蕩,只偶爾走過兩個急匆匆的小丫鬟。

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前面丫鬟見他沒跟上來,提醒道:“楊先生,再不走誤了時辰,大人可是要生氣的。”

被稱作楊先生的男人轉過頭,快走幾步,賠笑道:“花園裏花開正好,某一時被迷了眼,姑娘見笑。”

這人一張長臉,唇下一縷非常個性的山羊胡,眼神剔透如琉璃,嘴角上揚,天生一副含笑的模樣。

丫鬟笑道:“快走吧,見完大人,先生回頭再看也不遲。”

二人一前一後,背影匆匆。

月亮門旁邊的一叢月季下,邬苗皺着眉毛舔舔爪,這人明明是只妖怪,來這裏做什麽?

懷着疑惑,她抖抖身上毛發,順着兩人消失的方向去。

直到一處小院。

院子裏一缸睡蓮,牆角一叢芭蕉,清幽寧靜。

方才給男人帶路的小丫鬟坐在芭蕉下的石桌邊打絡子,幾個家丁守在旁邊的房間門口,裏面隐隐傳來說話的聲音。

邬苗左右四望,踩着牆邊花木躍上牆頭,爬上屋頂,踩過長滿青苔的瓦片,然後從房子另一邊跳下。

這一邊臨着花園的小湖,湖面蓮葉點點,風一過,漣漪層層。

這面有幾個大窗,許是現在還不熱,窗戶未開,只窗臺上落了幾片幹葉子。

邬苗跳上窗臺,蜷身躺着,耳朵支棱着聽裏面的動靜。

若是那妖怪敢對這凡人做什麽,她就跳窗沖進去,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怪撕成碎片!

然而事與願違。

這裏面兩個也不知道是在說些什麽,叽裏呱啦一串。邬苗半點不懂,聽一會兒就想睡覺。

甩尾趕去一只過來湊熱鬧的蒼蠅,邬苗起身伸了個懶腰,正想走動兩下醒醒神。

旁邊窗戶吱呀一聲打開,那讨貓厭的凡人從裏面探出一張臉來,伸手:“貓貓兒,過來過來~嘬嘬嘬。”

邬苗:……

不是,這樣真的很傻啊。

她探出一只梅花小爪,欲去又止。

“大人,您這是在做什麽?”屋裏有個聲音問,聽着應該就是那妖怪。

那……

邬苗皺着眉毛。

就這樣吧。

破罐子破摔跳上應遮手臂。

應遮扶住她的身軀,将她端進懷裏,揉揉後背毛發,回身道:“是我養的一只小貓兒。”

他拿開手,露出懷裏小貓。小貓冷着張毛臉,一雙大眼緊盯着對面男人。

男人一愣,待看清應遮懷裏貓兒,嗅嗅空氣中的氣息,腦門便垂下兩滴老汗。

“哈哈哈,大人這只、這只……貓兒,實在可愛,實在可愛,哈哈哈哈……哈哈。”

應遮也笑:“它有些調皮,不過也無妨。楊先生,咱們繼續吧。”

楊先生忙擺手:“不必,不必,草民覺得大人您剛才的價格确實不錯,衙門用紙數多,這樁生意于我,只賺不虧。”

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改變主意。應遮張張嘴:“啊……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咱就把契書簽了,等過兩日,我便譴人把這一批的書紙送到衙門來。”楊老板一掌定音,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應遮:……

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但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也好。”

他放下懷裏的貓兒,将早就拟好的契書拿出來,二人一一簽好,這樁生意便算成了。

楊先生滿頭大汗,簽完後隐晦地看了幾眼蹲在旁邊書桌上的邬苗,道:“某家中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然後頭也不回,轉身就出了這件書房。

應遮挽留的手僵在半空:“不……”喝杯茶再走嗎?

他拿着契書,摸不着頭腦。

本想抓着貓兒來揉一揉,一回頭,窗戶大開,原本站在書桌上的貓兒不見了蹤跡。

應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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