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邊坐着的人聽了響動, 紛紛圍過來,“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
喬嬸子看着倒地不起的時霁慌了神,一邊拍手一邊跺腳:“天爺呀, 這可如何是好!”
許幻竹将人扶起,宋辰和翟永迎了上來。
“快送去村長那!”王婆婆大喊。
一行人顧不得其他, 一窩蜂地跟着往田家去。
許幻竹一邊小跑着追上,一邊問喬嬸子:“怎麽回事?”
“都是我不好, 我光想着給你們做些吃的, 剛剛回去收拾東西才發現秋夫人不知怎麽跑出來了!在我廚房門後藏着。我們幾人把她捉住才發現她手裏拿了包藥粉!她定是記恨白日裏你們撞破了她和陳坡的事情, 這才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許幻竹聞言臉色一沉, 沒再說話,繼續加快了步子往前邊追。
田家, 田清榮正滿院子地找秋書榕。
秋書榕今日受了驚吓, 他本想等她緩一些再來處理今日的事, 便給她松了繩子關在屋子裏。
哪只她醒來得知陳坡被踢斷了肋骨, 半身癱瘓的事, 便趁人不備跑了出來。
這會到處找不着人, 他預感到事情不太好,正要出門去尋她。
才到了門口,聽見屋外熙熙攘攘的叫喊聲和秋書榕大喊着‘放開我’的聲音, 田清榮腳步一頓,只覺大事不妙。
穩了穩心神,田清榮開了門将人放了進來。
秋書榕被困着,鬓發散亂,全然沒了平日裏端莊大方的模樣。見了田清榮, 也不說話了,別着腦袋轉向一旁。
田清榮看了她一眼, 此時沒時間去處理她的事,只能先讓他們把時霁扶回房裏。
“村長,快看看他怎麽樣?”
知曉了秋書榕幹的事,田清榮臉色并不好,沉着臉色繼續去探時霁的脈。
半晌,他才看了許幻竹一眼,“這是紫勾藤的毒,毒性致命。所幸他吃的不多,我暫時只能為他施針減緩毒性的蔓延,若要完全解毒,只能去浦荥山。”
話畢,他緊接着從藥箱子裏拿出針灸包來,開始替時霁紮針。
許幻竹不敢打擾他,屏氣凝神地站在一邊看着。
時霁此時的面色蒼白如紙,眉頭緊緊蹙起,極難受的模樣。
許幻竹心裏也難受。
明明都快要出去了,她怎麽就非要撺掇着時霁去吃那塊糕點呢。
他可千萬別出什麽事才好。
田清榮放下針,許幻竹立馬開口:“怎麽樣了?”
“若不出意外,明日應該會醒,只是醒了之後腦子可能會不太清醒。等他明日醒了,我就帶你們去浦荥山找子秋長老。”
許幻竹追問:“腦子不清醒?怎麽個不清醒法?”
宋辰一臉擔憂:“不會變傻吧?”
“你別瞎說話”,童錦芝踢他一腳。
屋子裏亂糟糟的。
全是人聲。
烏泱泱的大片人影罩過來,許幻竹捏了捏眉心,有些煩躁,“你們都回去吧,我在這看着就行。”
喬嬸子見狀連忙招呼着一群人都退了出去。
田清榮慢了兩步,還想再說些什麽,但看許幻竹的樣子,終是沒能說出口,于是也跟着出了屋子。
出門後,童錦芝憂心忡忡:“你們剛剛有沒有看見許仙長的眼神,好吓人。”
“畢竟時霁是許仙長唯一的徒弟,如今他成了這樣,許仙長定是心疼的。”
還有這個什麽秋夫人怎麽這麽壞呢,明明是她做錯了事情還想要毒害別人,真是太過分了。
童錦芝一想到這個秋夫人就頗為氣憤,“阿頌,你說時霁不會有事吧?”
剛剛看他那樣子,情況實在是不太好。
“老天保佑,他可千萬要平安無事的,不然我這心裏着實是過意不去。”
範玉珍安撫喬嬸子,“嬸子,我們圍在這兒也沒用,明日再來看吧。”
“也是。”幾人不再說話,悶聲不響地跟着喬嬸子回去。
房內,許幻竹手裏還握着剛剛沒來得及放入口的綠豆糕。她攤開手,一路下來,糕點都化開了一些,粘在掌心,有些難受。
床上那人緊閉着眼,睫毛輕顫,沒有絲毫要轉醒的跡象。許幻竹看了他一眼,接着又輕輕合攏手掌,往屋外走去。
田清榮方才顯然是想要替秋書榕求情,最後沒好意思開口。
他也真是拎不清,秋書榕幹的事,與他有什麽關系,她那般對他,田清榮難不成以為他們兩人還有什麽可能?
許幻竹停在秋書榕的房門外,裏頭傳來兩人的對話聲。
“你我相識相知十餘年,你何至于為他把事情弄得如此地步?
你就絲毫沒有想過,你這麽做,我如何對得起陽襄村的父老鄉親?
你究竟……有沒有替我想過?”
“那你又替我想過麽?
你我相識相知十二年又三個月,我比你記得清楚”,秋書榕冷笑,“你自從當上這陽襄村的村長之後,一顆心分成十份,九份半裝的都是你的鄉親們。一月三十天,十天在藥館,十天在浦荥山,另外十天就是沒日沒夜地各家各戶地跑啊。
你可還記得,三年前村裏鬧病,我在家裏咳得快死過去,你在哪裏?
去年秋天,我那可憐的孩子還不足月,我夜裏起夜絆着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瞧不上陳坡,但若不是他陪着我,我也撐不到今日。”
“書榕,我是你一個人的丈夫,更是整座村子幾百口人的村長,他們各有各的難處,我不搭把手,誰又能來幫忙呢?”
“呵,我不要你這樣的丈夫,我只要能陪在身邊的知心人。”
“礦山的事情和今日的事情,我會想辦法替你求情。你”
秋書榕沒等他說完,就打斷道:“他怎麽樣了?”
“他……你還是好好休息吧,別的事情不用你操心。”田清榮的聲音突然冷下來,沒再說話,提步往屋外走。
在一邊目送着田清榮離開之後,許幻竹推了推門,閃身進來。
秋書榕斜靠在塌上,整個人像被抽走了精氣般,神情恹恹。
不過一見許幻竹,她就掙紮着起身。
“你來幹什麽!都是你們,要不是你們,他也不會被打成那樣!”
她拿起塌上的一個枕頭,朝許幻竹砸了過來。
許幻竹擡手擋住,枕頭骨碌碌地又滾回秋書榕腳下。
外邊突然下起響雷,一道雷劈過長空,将屋子裏也霎時照出一道光亮。
而那光亮之後緊跟着的是震耳欲聾的轟鳴雷聲。
許幻竹朝塌邊走近,“秋夫人,我們相識不久,你應當不知道,我這人有個毛病。”
她欺身壓下來,與秋書榕只隔了不到半掌的距離,只見許幻竹嫣紅的嘴唇緩緩開合,一字一句道:“我-很-記-仇-的。”
“所以,你不該來招惹我。”
許幻竹将手裏的糕點猛地塞進她嘴裏,這一刻,外頭的雨恰好開始下起來。
打在屋頂上,地面上,又急又亂。嘈雜的雨聲漸漸掩蓋住秋書榕呼天搶地的喊聲。
秋書榕伏在塌上,用手指伸進喉嚨裏不住地抵壓,最後雖嘔出來一大半,但還是吃進去了不少。
“剛剛聽你和田清榮的對話,還以為你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呢。這麽看來,你就是篤定他不會對你怎麽樣吧?不過沒關系,他下不去手,我可以。
自求多福吧,秋夫人。”
許幻竹拍了拍手,将掌心帶着的碎屑都拍幹淨了,這才提步離開。
到了時霁房外時,狂風夾雜着雨水往身後侵襲。
她一把拉開門扇,時霁正急急地往外走。
兩人迎面撞上。
“時霁,你醒了?”許幻竹拉住他。
沒有等到想象中的回答,一個響雷又在她背後響起。她看見時霁的眼神透着陌生防備,緩緩開口。
于是雷聲轟轟中,耳邊傳來三個字,“你是誰?”
腦海裏忽然想起田清榮說的,時霁醒來之後,腦子可能會不大清醒。
她又尋着一絲光亮去看他,只見他似乎有些被雷聲吓着了,縮着肩膀往後退。懵懵然睜着一雙眼,兩只手擡起捂在自己的耳朵上。
那一張俊秀的臉上沒有半分往日裏的沉着冷靜,反倒透着股天然的傻氣。
該不會真是傻了吧?
許幻竹故作鎮定,指着自己的臉朝他走近。
她極認真地開口詢問:“我是許幻竹,我是你師尊。”
“你不認得我了?”
他搖搖頭,捂着耳朵的手拉下來半寸,沖着許幻竹眨了眨眼,“師尊是什麽?”
又一道閃電劃過,瞬間照亮了他的臉。
這一雙大眼睛睜着,那是一臉的單純無害。
完了完了,好像真叫宋辰說中了吧。好好的一個大徒弟,被毒成了個小傻子。
閃電過後帶起一道雷,滾滾落下,比剛剛那一道,聲勢還要浩大許多。
許幻竹還在思索目前這局面要如何與他溝通,面前那人忽然一個彈跳,猛地一頭紮進她懷裏。
兩只手牢牢箍在她後頸上,大叫道:“許幻竹,我害怕!”
她被他撞地連連往後退了兩步,這才站穩身形。
許幻竹一時有些無語,這人方才不是還說不認得她麽?
不認識還往人懷裏鑽?
簡直輕浮。
又怕黑,又怕打雷,還貪甜,真不愧是你。
許幻竹僵硬着身子往後退。只是她退一步,那人便攬着她進一步,再往前兩步,怕不是要生生将她逼到雨裏去。
“不打雷了,外面好冷,我們進去好不好?”
已經有幾絲雨水洇在她後背了,她将手放在箍在她後頸的那一雙手掌上,商量着開口。
時霁終于有了松動,松開手從她身上下來。
許幻竹見狀直接推開他自己進了屋。
屋子裏黑,外面也黑。
他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馬上又跟着許幻竹進來了。
許幻竹走到桌前将桌上的燈燭點燃,那人也跟着。
點了燈她便往床邊走,那人還跟着。
跟條尾巴似。
她終于停下,指了指床榻,有些無奈道:“你先躺下睡覺好不好?”
時霁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袖子,“你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桌上的燭火‘噼啪’一聲輕響,他聽了動靜又飛快地甩開許幻竹的袖節,一頭紮進她懷裏。
許幻竹往後仰着脖子,沒好氣地開口:“膽小鬼,這是燈燭的聲音。”
“可我害怕!”
“好好好,你別害怕,我跟你一起睡。
你先松開我好不好?”
許幻竹拍拍他的肩膀,時霁聽她的話松開手來。
松開手的下一瞬他就被許幻竹十分粗魯地推開,被一把扔到了床上。
他此刻的表情還有些懵,一骨碌坐起來,還往裏挪了挪,騰出一大片位置來,擡起頭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着她,“剛剛說好的,你也要上來,你要和我一起睡的。你是我師尊,你不可以騙人。”
“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再上來。”
許幻竹好聲好氣地開口。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哄個幾歲大的孩子。
只是那倒黴孩子不大會看人臉色。
“不行,你現在就要上來,不然我也不睡了。”時霁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許幻竹被他拉着往下傾身。
這腦子是不靈光了,但手勁兒倒是沒變哈。
“時霁,你多大了?小孩子才要人陪着睡覺。”她試圖講道理。
“我不管,你上來。”他手上突然開始用力,許幻竹并未設防,被他一把拉了上來。
她雙手奮力撐在他身側,這才沒倒下去。
一擡眼,鼻尖對着鼻尖,呼吸倏地交纏在一處。
屋外破下一道電光,就是這一瞬,許幻竹看見他的眼睛。
蒙了水汽一般的濕漉漉的一雙眼。
可憐兮兮的。
叫她把想罵他的話一下堵在嘴裏。
那傻子還這麽直愣愣地看着她。
看着她,喉結往下滾了兩滾。
直到身後的響雷再一次落下,小傻子又伸手攬住了她的脖子。
他溫熱的唇瓣擦過耳間,帶着股與這春雨夜極不相符的柔軟與溫暖。
一瞬間,叫人頭皮發麻。
“許幻竹,我害怕,你別走。”
他的聲音伴着雷聲落下。
甚至發着顫。
算了,跟傻子計較什麽呢。
她長嘆了口氣,輕撫了撫他的後背,“好了,我不走,我陪你。”
興許是雨夜寒涼,這麽一時半刻的溫暖,不僅是如今不懂人事的時霁舍不得放開。
許幻竹竟也沒推開。
“許幻竹,你不要叫我時霁,聽起來很兇。”
他的下巴擱在她肩上,說話是帶起一陣微弱的顫動,耳邊酥酥麻麻的。
許幻竹十分敷衍地問他:“那叫你什麽?”
“叫我小齊。”
“為什麽叫小齊?”
好古怪的名字。
“因為我娘說我有點小氣。”
“只是有點兒嗎?”,許幻竹忍着笑,“你娘挺會起名。”
“你不許笑!”
“好的小齊,我不笑……哈哈哈哈哈。”
時霁:“……”
後半夜,響雷終于停歇的時候,許幻竹終于如他所願,陪他一起躺在床上。只是他們雖蓋着一張被子,但許幻竹在中間劃了條線,不許他躺過來。
而這人一開始還算聽話,老老實實地躺着。
可沒過多久,場面就開始混亂起來。
“你別靠過來啊!”許幻竹在時霁第三次把頭伸過來的時候猛地推了他一把,最後惡狠狠地警告道:“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走了。”
“好吧。”小傻子默默地退回去。像是感受到許幻竹對他的不耐煩一樣,輕輕翻了個身,用背對着她。
語氣可憐巴巴的。
這時候外面的風聲雨聲又交加着起來,聽起來格外凄惶。時霁裹着一角被子縮在床角,發出些瑟縮的抖動。
也不知是被吓的還是冷的。
今夜還是有些冷的,特別是他這樣側着身子,被子都被他拱起來一大塊。
好像四面八方的風都漏了進來。
許幻竹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便只見個黑乎乎的後腦勺在角落裏發着抖。
他是多怕她丢下他跑了,還真就聽話地自己縮在一角。
這麽一看,還怪可憐的。
不過認真說起來,昨日他吃這綠豆糕還是她撺掇的。若這糕點是自己吃的,那今日躺在這裏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算了,看在他替自己擋了次無妄之災的份上,勉強對他好點吧。
許幻竹清了清嗓子,喊道:“小齊。”
那人沒回她。
許幻竹有些無奈,這人還真是小氣,這名字絕對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她語氣軟下來,“你可以過來一點,不過只能是……”
話還未說完,身側好似有陣風竄進來。
那人便生怕她反悔似的,‘嗖’地滾了過來。
一只手被他拉過去抱着,腦袋也要擱在她肩頭上。
“……只能是一點。”
許幻竹後半句話生生被卡在喉嚨裏,認命地閉上了眼。
算了,跟傻子計較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