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許幻竹同時霁一同趕去了淩虛宗。
今日是淩虛宗公開講劍道課的日子,來淩虛宗的,除了各宗門的弟子, 還有各大世家的人。
淩虛宗将這場課設在了夷正堂,這地方空間大, 能容納近千人。
夷正堂前方是一處半圓形的高臺,那臺子占了堂中十分之一的面積, 開闊宏偉。
往下是弟子來客們坐着的席位, 呈現階梯狀, 往後排開。
今日來人頗多, 弟子們陸陸續續地往座位上走。
許幻竹和時霁他們早就來了,許幻竹被儲殷叫出去叮囑了一番, 再進來時, 正趕上人多的時候。
她才往裏走兩步, 後頭有人往反方向拉她。
這一拉一扯的, 她根本沒辦法進去。
也不知是哪個二百五。
許幻竹幹脆停了腳步, 順着那拉她的力道往外退。
她倒要看看這人是誰。
那人把她拉到了夷正堂後門外才停下, 她猛地甩開手,“君雲淮?”
君雲淮雙手抱着胸,冷笑一聲:“許-幻-竹, 許仙長?”
許幻竹發現,不管什麽見君雲淮,他都是一份十分讨打的模樣。
今日是在他的地盤,一會兒自己還要上臺去講話,可不能沖動。
許幻竹控制住自己又想甩到他臉上去的手, 微笑道:“有事?”
“我不跟你兜圈子,十年前你打我那一巴掌, 我咽不下這口氣。在淩虛宗師尊看得緊,不許我去找你麻煩,但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門來,就怪不得我不客氣了。”
君雲淮一步一步逼近,許幻竹往自己的腰上摸了摸,才發現今日出門得急,劍也沒拿。雖說拿了劍她也不一定打得過……
“怎麽,你離了淩虛宗去了那麽個破地方,如今出門是劍也不帶了是麽?不過也是,你如今是廢人一個,拿着劍又能如何?”
君雲淮說着揚起手來,一個掌風直直掃下。
裴照雪震驚:“他他他……要打女人?”
許幻竹:“別慌,我有救兵。”
君雲淮其實沒打算真的打她,他就是看不慣許幻竹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想要吓一吓她。所以見她被驚得閉上了雙眼時,他覺得差不多了,正準備收手,手掌卻迎面撞上一個凹凸不平的硬物。
随着他一掌拍下,那東西應聲裂開,竄出許多小拇指粗的馬蜂來。
他哪裏料得到眼下這副場景,根本來不及躲避,被一群馬蜂圍着蟄。
而許幻竹早已跑得沒了影。
這會再進去時,走得頗為暢通,她一路哼着小調,心情愉悅。
許幻竹的位置在第一排的師尊席,因為她一會要上去發言,所以她直接坐在了最邊上。
前幾日連着喝了兩日酒,連日裏腦袋昏昏漲漲的,昨日睡到下午才起。
本想起來之後看一會兒時霁給她寫的稿子,曬了會太陽又困了。
于是臨到要上臺的當口,她才拿着那兩張紙臨時抱起佛腳來。
許幻竹一目十行地略過去,首先保證不能有不認識的字,不然在這麽多人面前出個糗,她大概不用在青雲山繼續混了。
接着還要一邊注意臺上的淩清虛講到哪裏了,什麽時候到她,不然若是他猝不及防地結束了,她又沒準備好,那也是要出醜的。
終于在許幻竹第十八次看向淩清虛的時候,時霁将淩虛宗送的靈果捏成了兩半。
宋辰一臉痛惜:“時霁,你不吃給我啊。”
童錦芝:“他單手捏果子的樣子好潇灑。”
姜頌附和:“我也覺得。”
楊文楠和翟永:“……”
淩清虛今日本來只準備講三炷香的時間,但在臺上時注意到許幻竹神色頗為緊張。想到她好似的确沒有參與過這樣的場合,便又拖了兩炷香的時間才下來。
淩清虛的劍道課雖珍貴難得,但他今日講得實在太久了,再加上底下除了各宗門的弟子,還有許多世家子,又遇上這樣的春困時節,大家精神也不太好。
是以到最後,大家神情恹恹,都有些困頓。
許幻竹上臺時,便看到底下一張張面無表情,生無可戀的臉。
這樣也好,她也不願講,他們也不願聽。
于是許幻竹飛快地念着了自己一千字的稿子。
沒有感情,全是文字。
她還時不時地瞄了一眼儲殷,見他滿意點頭,便知這稿子合他心意。畢竟時霁可是在裏頭把青雲天宗好好誇了一番,這種話他向來是愛聽的。
儲殷連連點頭,還是淩清虛想的這注意果然不錯,原先還以為許幻竹不會配合,如今看來,她收了個徒弟之後,人倒是穩重端莊不少。
稿子飛快念完了,底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倒不是因為許幻竹講的多好。
實在是她講得太快了,他們終于可以解放了。
許幻竹講完後下去繼續坐着。
季晉華上了臺去,給大家介紹了下午的安排。下午會帶着弟子們在淩虛宗游覽一番,事後各位師尊還得留下商議一些事情。
淩清虛沒落座,就站在臺下。
許幻竹想到一會人多,找淩清虛不方便,于是她直接扔了個紙團在淩清虛腳下,手往外指了指,示意他同她出去,然後貓着腰從側門走了。
淩清虛撿起地上的紙團,不動聲色地跟了出去。
夷正堂很大,若是不一直關注着一個地方,那麽一些細微的動靜其實很容易被忽略。
不過在許幻竹和淩清虛出去之後,很快也有人跟了出來。
許幻竹停在夷正堂門後的小道上,轉頭時淩清虛正好追上來。
他腳步匆匆,停下時袖擺衣角都還晃蕩着。
在許幻竹往懷裏找玉墜子時,他也往袖間摸出一瓶丹藥來。
“幻竹,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但這藥對你的舊傷有幫助,你把它收下好不好?”
許幻竹頭也不擡,拒絕道:“我上次和你說得很清楚了,我不要你的東西。”
“我叫你出來,是把這個還給你。”
她拿着那枚玉質竹葉,繩子垂下,随風飄蕩,往淩清虛手裏遞過去。
回想那時在淩虛宗與他相處的時光,許幻竹突然覺得恍如隔日。
她剛開始練劍時,腕上沒力,宗門裏的劍都是男子用的,她一整日一整日地舉着,拿久了胳膊好幾天都緩不過來。
淩清虛特意為她打了一把清霜劍,那把劍用的鐵料特殊,拿起來比一般的劍要輕,也更适合她用。而為了答謝這把清霜劍,許幻竹在秘境試煉取得第一後,上溫家挑了無念劍送他。
淩虛宗的人愛佩玉,淩清虛收了這把無念劍後,又在她結丹破境後送了她這枚竹葉形的玉墜子。
如今東西都還在,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淩清虛拿着那藥瓶緩緩将手垂下,古井無波一般的五官終于有了一絲表情,“這個就不能留下嗎?就非得……算得這麽清楚?”
“你若不想看我把事情鬧大,就快把東西收回去。”
許幻竹将東西往前又遞了遞。
他知道她的性子,倔起來不要命,于是只好伸手将東西接過。
他們兩人出來得隐蔽,這條小道上素日也沒什麽人來,但不知為何,他總感覺有人在看他們。
淩清虛不動聲色地往四周看去,于是在距離兩人不遠的夷正堂朱紅色的牆角下發現一小片玄色的衣角。
是時霁。
許幻竹将東西還給淩清虛之後沒有再與他多話,提步就要離開。
她今日穿的一身藍色長裙,腰上系着一條月白色的腰帶,上頭繡着銀色的鳥雀紋,她一轉身時,裙角散開,像一樹盛放的藍楹花。
他突然想,若是許幻竹的腰間繼續別着他送的玉墜,一定更好看。
明知道這樣于理不合,但動作比腦子更快。
他突然伸手拉住許幻竹的手腕。
許幻竹的體溫透過衣料傳到手心,他冷冽的眉眼開始出現松動。
人人都說,淩虛宗掌門,端正自持,道德仁義,光明磊落,心胸寬廣,是青山松柏一般的如玉君子。
他也以為,自己能一直守着初心,守着從前和師兄立下的誓言,早日得道,庇護一方。
可自從十年前那一次違背道心的欺騙之後,他好像再也找不回當初的自己了。
明知會被她推開,被她用刀子一樣的言語刺痛,他仍不受控制,不顧身份地拉着許幻竹,只因突然想到那日在溫家的臨水閣前,時霁替她拈花的場景。
那一日惠風和暢,春日晴好,桃花樹下的男女看着如畫上去的一般。
也是在那時,他那顆修煉百年才沉冷寂然的心突然流淌過欲念,嫉恨和怨憤。
那是他第一次失态,那一刻,淩清虛無比清醒地認識到,他完了。
他從前以為,自己對許幻竹的在意,只是單純的欣賞。他欣賞她的努力,上進,欣賞她的天資,欣賞她的赤誠,也在她為他只身闖入焚山取藥時産生過莫名的心悸。
有些細枝末節的情愫早已深深種下,他以為不去管顧,閉目鎖心,便可得一時安寧。哪知如今春風一吹,心底那棵小樹苗便無可抑制地抽芽生長。
許幻竹不肯原諒自己,不要他費心為她煉制的丹藥,不願回到他身邊繼續做他的徒弟,甚至還了玉葉墜不願與他再有牽扯,卻讓那個一無所有的罪人之後跟在她身邊。
日日相伴,形影不離……
可他卻見不到許幻竹,于是拐彎抹角地同儲殷講自己要開什麽劍術課,費盡心思将她弄來,可她仍是記恨着他,連這玉墜也要還他。
他面上突然露出奇怪表情。
這表情在這樣端正持重的一張臉上顯得十分割裂。
卻在許幻竹不明所以地回過頭來時又恢複原樣。
他曾經也是許幻竹的師傅,若那人可以,他為什麽不行?
淩清虛一只手無意識地捏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