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闖入的小村落, 對着一個認識才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他本沒有必要袒露心中隐秘。

但也許是這山村中的春意爛漫,漫山遍野都是生機。

也許是這春風溫軟, 遙送花香,惹人沉醉。

也許是許幻竹今日随口喊的那一句‘相公’, 讓他心裏那些不為人知的隐秘如野草般瘋長。

他往前遙遙看去,聲音又輕又慢, “我……的确喜歡她。”

他喜歡許幻竹。

愛意從心底裏萌芽。

或許始于空間陣裏替她扶起桃花簪, 臨水閣外替她摘下發間的花葉, 又或是秘境中那個唯一溫暖的擁抱和頸間淡淡的藥草香……

這感覺起初不過就是有些癢麻, 那時不去管顧,忍一忍, 仿佛也還過得去。

只是後來不起眼的情緒漸漸長成參天大樹, 風一吹, 就能落下葉子來。

一發不可收拾。

以至于有人這麽不經意地一問, 他就能毫無保留地傾倒出來。

仿佛他講得多些, 屋子裏那個人也能有所感應似的。

“你呀, 我就知道。”王婆婆笑得十分開懷。

時霁說完這一句,低下頭來,被她感染着眼底也溢出一絲笑意來, “您是如何看出來的?”

他突然想,外人能看出來,許幻竹會不會也能?

心裏莫名又緊張起來。

王婆婆于是又神秘兮兮地湊近:“今日你們二人送我回來,不過半柱香的路,一路上你便瞧了她十幾回。”

“是嗎?”他自己好像都沒有意識到, “那婆婆可注意到她瞧了我幾回?”

王婆婆仔細回想了一陣,才含含糊糊地開口:“她也是瞧了你幾回的。”

時霁不打算這樣被她糊弄過去, 于是繼續追問:“幾回?”

“一……回。”

王婆婆猶豫着開口,似是怕他傷心,又連忙補充道:“這也說明不了什麽,你不必放在心上。再說了,感情都是可以慢慢培養的,你們在這兒多呆上幾天,婆婆從前可幫村子裏許多人做過媒,經驗相當豐富,一定好好幫你!”

原本王婆婆說許幻竹只看了他一回時,他心裏還十分不是滋味。

畢竟那日在夷正堂,他看得清清楚楚,許幻竹可是瞧了淩清虛不少次的。

只是聽到那句‘感情都是可以慢慢培養的’,他心下頓時又明朗起來。

他是許幻竹唯一的徒弟,他們日日相對,形影不離,沒有人比他離許幻竹更近。

現在,陪在她身邊的是他,以後也不會是別人。

時霁黝黑的瞳孔之中劃過一絲漣漪,滿院的月色攏在他的肩頭,他說:“那就先多謝婆婆了。”

那不過是普通尋常的一句客套,可他說完這句話,卻在心底翻起驚濤駭浪。

也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明白,簡簡單單的單方向的喜歡已不能滿足他。

心底裏生出更荒唐的妄念。

“不必說這些謝不謝的,你和慈兒瞧着差不多大,婆婆今日一見你,就覺得心中親切。這幾日你們就安心在這裏先住下,你放心,以後你的事情就是婆婆的事情。”

王婆婆再開口說話時,他什麽也聽不見了,只看見她的嘴皮子上下開合,眼角的笑意随着皺紋拉開,末了又緩慢落下。

他最後只敷衍地沖她點點頭,便提步進了屋子。

許幻竹跟着王婆婆進來收拾好了屋子,想着等時霁進來一塊商量商量明日的事情,于是便在窗前坐了一會。

她不過是讓時霁把臉洗一洗,應當快得很,可他不知怎麽在院子逗留許久。

後來聽見隐約的說話聲,她順着窗子往外望。

窗扇關着,她懶得打開。

于是只見到兩道朦朦胧胧的影子。

王婆婆不知在與他說些什麽,兩人聊得好像十分開懷。

她還以為,以時霁那個性子,是不大愛搭理旁人的。

夜色漸漸深了,許幻竹收回了視線,撥了撥燭臺上的燈花,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那幾個人怎麽樣了,但願明日能将他們找到才好,不然真是不知道要怎麽和他們的師尊們交代了。”

許幻竹這一邊,有個安穩的住處,還吃了兩頓飽飯,實在稱得上歲月靜好。

另一邊就不是這樣的場景了。

另一頭的夜色裏。

“上次在秘境挖石頭,這次又在這兒挖石頭,咱們是和石頭杠上了吧。”

宋辰推着一車礦石,一步一步走得艱難緩慢。

“別……別讓老子看見那只綠毛臭鳥,老子見它一次,揍它一次!指的什麽破路!”

楊文楠擡起臉,只見他臉上布滿了青一道紫一道的傷痕,嘴巴腫起,說起話來還含糊不清。

“你小子還不服氣?”一個壯漢從後頭上來,皮鞭子抽在地面上,卷起一塊石頭,彈在翟永腦門上。

翟永默默後退,與楊文楠拉開一道距離。

楊文楠立馬噤了聲,推着車子往前走,不敢再說話。

是什麽讓楊文楠和翟永這兩個混世魔王在這兒任勞任怨地搬着石頭?

是一頓頓胖揍。

昨日在山洞中休息,天剛亮,幾人也是從洞裏出來時發現外面變了天。

洞前忽然出了兩條路,一條往南,一條往北。

衆人猶疑不決時,翠翠叼着範玉珍的衣領往南走。

他們那時候覺得,這是許幻竹養的鳥,或許和許幻竹有着什麽天然的感應,于是紛紛跟上了翠翠往南邊去。

誰知竟被它帶到了一處采石場。

立在亂石嶙峋的荒地上,幾人正手足無措之際,幾個壯漢二話不說湧上來,将他們幾人抓了。

那三個姑娘稍稍好一些,被拉去後廚做活。

而宋辰他們三人就倒黴了,跟着采石運石忙了一天,累得沒了脾氣。

終于熬到晚上休息的時候了,沒人再盯着,于是幾人偷摸摸地聚在宿房外的角落裏商量對策。

“昨日進山洞之前,外頭分明沒有這兩條路。怎麽還自己變出來了。”

“對啊,而且這地方古古怪怪的,不知道要怎麽才能逃出去。”

“他們現在看我們看的緊,況且我看他們大概也只是普通的凡人,應該不能把我們怎麽樣,不如先靜觀其變,等我們搞清楚了狀況再說。”

那幾人讨論地熱火朝天,楊文楠罕見沒有出聲,背對着幾人,臉也不願意露出,在一旁默不作聲地踢着石子兒。

範玉珍悄悄戳了戳翟永,問道:“楊文楠怎麽了?”

翟永壓低了聲道:“你知道的,他那個脾氣,今日幹活的時候被那監工的給揍了,揍得鼻青臉腫的,估計心裏難受了。”

“那你們怎麽不幫幫他呢?”

宋辰和翟永雖看着疲累,身上倒是沒什麽外傷。

翟永:“蒼天在上,打他的時候我倆被帶到其他地方幹活了,可不是見死不救啊。”

宋辰:“不過說實在的,他那個脾氣,若是不收斂收斂,以後是要吃大虧的。”

翟永跟着點頭。

宋辰攬上他的肩繼續道:“你們看,小永就不一樣,平日裏雖也跟着一塊作威作福,但遇到打不過的,該認慫還是認慫。”

翟永繼續點頭,又搖頭,随即拍開他的手,糾正道:“你莫要瞎說,我那是審時度勢。”

童錦芝:“小永?啧啧啧,這才一日功夫,你們關系就這樣要好了?”

姜頌靠近小聲道:“這是不是現下修真界正流行的,兩個男的在一塊的那種愛情?”

“阿頌,你別說還真有點感覺。”

“诶,姜頌,你平日裏少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倆清清白白!”

“好嘛好嘛,我以後不在你們面前說就是了。”

“你……”

範玉珍悄悄退了出去,回了白日裏幾人幹活的後廚。

今日揀菜時,她發現菜堆裏混了幾棵三七,随手将它們藏到了後廚的柴堆裏。

這會趁着夜色正黑,她悄摸摸地拿出來,用小碗搗碎了藏在懷裏,往宿房外的牆角走去。

等她回來時,那幾人都已走了,只剩楊文楠一個還抱膝蹲在那兒。

聽見腳步聲,他飛快地擡頭瞥了一眼,又埋下頭去。

“你上哪去了,他們都去睡了,叫老子在這等你。”

範玉珍将碗遞過去,“你擦點藥吧。”

濃綠色的汁液混着植物的殘破的莖稈聚在碗裏,發出一陣土腥味。

他擡起頭嫌棄地看了一眼,“臭死了,老子不擦。”

“這是活血化瘀的,你擦了好得快些。”範玉珍往前推了推藥碗。

範玉珍臉上也濺了藥汁,和那碗裏的草藥一樣,沾染上讨人厭的氣味。

“為什麽給老子送藥,你是不是暗戀老子?”

楊文楠的左臉高高腫起,眼角青紫斑駁,好像個腫了一半的發面滿頭。

此時若是有面鏡子,他應當不至于說得出這話。

範玉珍聞言急得連忙擺手,“你……你誤會了,我就是想告訴你,翠翠它應該不是故意的,我們出去以後,你能不能不要生它的氣?”

“為那臭鳥?範玉珍,老子真想看看你腦子裏裝的什麽!真是活了十幾年沒見過你這樣的二百五。趕緊拿着你的臭藥給老子滾!”

宿房裏傳出人聲。

“大半夜的,誰還在那吵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想起白日裏被揍的教訓,楊文楠立馬閉了嘴,不敢說話。

範玉珍本就不善于與人交流,平日裏能不說話時也不說話,被他這樣一吼,更是不知如何反駁,只得委屈巴巴地上前端起藥碗,準備離開。

“喂!老子讓你滾你就滾啊?”

“什……麽意思?”

楊文楠不耐煩地上前,“拿來吧。”

“那你不生翠翠的氣了?”範玉珍雙手捧着碗遞過去。

真是服了範玉珍了,這種時候還不忘了替那只破鳥求情。

“神經病。”他低聲嫌棄,卻還是接過藥碗。

明月高懸,兩人一站一坐。

楊文楠手裏抹着藥草,嘴上依舊不停罵罵咧咧。

範玉珍安靜站在一邊等他擦完。

“你怎麽還不走?”楊文楠頂着一張黑綠的臉,擡頭問她。

下一句“老子就說你暗戀老子”還未說出口,手上一空,藥碗被她端走。

範玉珍拿過空碗,強壓着突突直跳的額角,朝着那綠臉怪道:“我得把碗拿回去”,接着急急轉身,目不斜視,語速飛快:“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楊文楠看着姑娘匆匆逃離的身影,一只手卷起額側的一縷頭發,長長嘆出一口氣,“這個傻子,定是被老子的魅力所折服,與老子才稍稍單獨相處那麽一會會,就害羞難耐。若是這日後歷練路上日日與老子呆在一處,那豈不是更加無法收拾。”

他似是十分苦惱,“不行,得找個時間跟她說清楚。”

範玉珍拿着碗飛快回了屋子。

方才楊文楠那張臉簡直是太恐怖了!

若是再多看一會,晚上怕是要做噩夢。

幸好自己跑得快。

她摸了摸睡着的翠翠的鳥頭,小聲道:“翠翠,你放心睡吧,他不會來找你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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