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找到時霁之時,他一個人昏靠在樹下,腳邊還跟着許幻竹養的那只綠毛鹦鹉。
宋辰喊了時霁許久,又給他喂了些亂七八糟的丹藥,幾人守了半日,時霁這才怔怔然睜開雙眼。
他往四周望了一圈,只見符術班的六人将他團團圍住,一個個大眼小眼地瞪着他。
他下意識地伸手往前探,低頭看着空落落的雙手,只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麽。于是眼神繞過衆人往外掃過去,直到看見許幻竹安安分分地呆在一邊,這才擡起頭來。
“怎麽回事,你怎麽昏了這麽久?”宋辰将他扶起,遞給他一個裝着靈泉水的水囊。
時霁接過那水囊,仰頭灌了一口,那股口幹舌燥又火氣燎燎的感覺終于被帶下去一些。
他又偏頭看向一旁的許幻竹,朝着她伸了伸手,對衆人道:“我被卷入了一場幻境,險些被困住了。”
許幻竹抖了抖翅膀,什麽叫‘險些’,若不是她,他哪能出得來。
再說了,中個魇而已,這人就跟失了智似的,仗着昏迷對她胡作非為,簡直可惡!
還招她過去?許幻竹現在只想啄爆他的狗頭。
時霁見那鳥對自己怒目圓瞪,一雙眼看着許幻竹,也跟着微微眯起,不禁開始思索自己方才是哪裏惹到她了。
于是腦中閃過幾個模糊的片段,緊接着一雙手和唇畔都莫名燥熱起來。
他眼睫輕顫,故作鎮定地往前傾身,長臂一攬,輕輕松松地就将許幻竹撈進了手裏。
“幻境?是不是和玉珍的情況差不多?”,童錦芝若有所思,“難怪沒見着你。”
翟永跟着開口:“我們幾個被那風掃到了一處斷崖下,裏頭有好多花妖石怪,費了許多力氣才出來。”
宋辰忍不住,臉上閃過許多奇怪的表情,湊近壓了壓聲音埋怨:“你不在,全靠我一個人,我都快累死了。”
“你說什麽呢,我和阿頌也幫了忙的好不好。”童錦芝抄起一塊石頭就往宋辰身上砸。
宋辰站起來躲過,連聲喊着‘姑奶奶我錯了’。
範玉珍盯着時霁手裏的鹦鹉,手裏遞過去幾顆野果子。
時霁一只手托着許幻竹,一只手摸着鳥頭,看了一眼,拒絕道:“她不吃。”
“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範玉珍悻悻地收回手,把那幾顆果子往回收。
楊文楠半路攔了一把,抓了兩個到手裏。他一把将果子高高抛起,用嘴去接,接着酸得眉頭一跳,直往外呸呸呸,“你拿的都是什麽東西啊?”
範玉珍尴尬地笑笑,“我嘗的那顆還挺甜的。”
一日晴好,這會的太陽正慢慢下墜,天邊霞色染開,映在海面上,美如幻境。
翟永伸了個懶腰,在樹下靠着坐下,去應範玉珍的話,“秘境出口不是後日才開麽,反正現在天也快黑了。依我看吶,我們不如先在此處休整休整,明日再說。”
在崖底打了一夜,大家都累了。
姜頌連忙附和:“我同意。”
衆人看向時霁。
夕陽西下,霞光映在樹下,風也輕,天光也柔和。
只見躺了一日的少年神清氣朗,眼裏罕見地蓄起笑意。
他忙着逗鳥,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朝幾人點了點頭。
童錦芝收拾完宋辰後在姜頌身邊蹲下,輕輕捏了捏姜頌的衣袖,小聲道:“我沒看錯吧,他剛剛笑了。”
“可真好看。”姜頌捧着臉,一臉沉醉。
範玉珍順着兩人的視線往那邊看,于是也癡癡望了半天。
“怎麽樣,時霁是不是很很好看。”童錦芝撞了撞她的胳膊問道。
範玉珍回過頭來,語氣認真,“你們說,鹦鹉到底喜歡吃什麽?”
童錦芝:“……”
姜頌:“……”
幾人說話間,天色漸漸黑下來,晚風卷着海水拍打在岸石上的聲音,在島上散開。
簡單支起的柴火堆燒得正旺,火苗如舌一般靈活地四處吞吐。
宋辰一手拿着一只烤兔子,舉在火苗上烤得油水滋啦,香氣四溢。
童錦芝咽了咽口水,催道:“你放近些。”
“一個人幹活,七張嘴等着吃。”
宋辰一邊埋怨着,一邊手下不停,又是往火裏放近了,又是不停地打着圈兒,好叫它受熱均勻。
“行了行了,差不多了。”楊文楠急缭缭地伸手接過一只,麻利地扯着兔子前腿。
他燙得龇牙咧嘴,捏着一只前腿大發慈悲地遞到範玉珍面前。
範玉珍雙手蓋在火面上烤火,見狀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你們吃吧。”
楊文楠長眉橫立,“你再說一遍?”
那氣勢吓了範玉珍一跳,他每次要收拾人之前,就是這副表情。
于是她只得道了聲謝謝,接過那只散着熱氣的兔腿。
翟永扯了另一只腿,舉過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真香!”
他咬了一口兔肉,又對着範玉珍說:“玉珍,你別怕他,他就是欺軟怕硬,我們這幾個人裏啊,他只敢欺負你。”
那一邊,宋辰也是舉着一只前腿遞到時霁面前。
時霁拒絕:“我不要。”
“我烤了好久,你給個面子呗?”
許幻竹從地上跳起來,啄了啄時霁的袖角。
時霁看了眼兔腿,低頭問她:“你想吃?”
廢話,她又不是真的鳥。
許幻竹連忙點點鳥頭。
“給我吧。”時霁接過兔腿,抓着許幻竹放到了腿上。
他掰開鮮嫩的烤肉,一片一片地遞過來。許幻竹迅速地銜着叼進嘴裏,鳥腮鼓起,三兩下的功夫,吃下了半只。
時霁點了點她的肚子,聲音帶着戲谑:“別忘了你可是只鳥。”
許幻竹後退半步,警惕地看向時霁。
話裏有話,他不會是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了吧。
她垂了垂鳥頭,有些心虛。發現時霁不再逗她,反而低頭繼續吃着那只許幻竹沒吃完的兔腿。她又抖抖翅膀,瞬間精神起來,昂首挺胸地退到一邊去,自己玩了起來。
“原來翠翠喜歡吃肉啊。”
範玉珍遠遠地看了一眼,了然地點點頭,并暗暗在心裏記下。
楊文楠看她目光溫柔,眼波潋滟的樣子,心中對範玉珍的鄙視更深了。
這傻子居然會喜歡那種傻鳥,和許幻竹一樣沒品味。
時霁低頭吃肉的時候,聞見油香氣之中,隐約夾着淡淡的草藥味道。他移開那半只兔腿,又低頭聞了聞,發覺那味道好像是從自己的頸間傳來的。
于是一只手緩緩摸了上來,摸到一絲黏膩的膏體。
原來脖子上的傷口上,擦了些藥膏。
他斂着眉眼,靜靜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藥膏的味道,很熟悉。
一陣海風吹來,吹得幾人頭頂的樹葉嘩嘩作響。
吹得跟前的火焰四下搖曳。
吹散指尖淡淡的藥草香氣。
吹得許幻竹一個趔趄又滾回時霁腳下。
兔肉香嫩,的确可口,時霁吃了一口,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來。
月色火光相交映,他笑的時候,好像橙紅的火焰褪了色,翻覆的浪潮海水失了聲,只能看見他眼裏的細碎的光華,比星星還亮。
童錦芝和姜頌肉也顧不上吃,雙雙捧着臉,癡癡地望着。
不得不說,就算是以一只鳥的視角去看,時霁這樣子也極好看。
所以如今許幻竹和那兩個花癡弟子一樣,多看他兩眼,也沒什麽問題。
她自我開解。
“翠翠,站那麽近,你的鳥毛不要了?”
時霁這一聲出來,總感覺好像擊碎了什麽東西。
其他人也跟着打趣:“翠翠,當心燒禿了,許仙長就不要你了。”
一陣陣哄笑聲傳開。
許幻竹翻了個白眼,內心哀嚎:翠翠不想理你們,翠翠想回家。
範玉珍認真道:“你們不要笑它,小鳥也是有自尊的。”
許幻竹聞言用力地點點鳥頭。
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
幾息過後,又爆發出更為誇張猛烈的笑聲。
楊文楠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範玉珍,你是傻子吧?”
時霁偏過頭去,許幻竹注意到,他脖子上的青筋扯得很緊,肩膀發出細微的不連續的抖動,好像在竭力忍着什麽。
許幻竹放棄了掙紮,在一陣陣笑聲中,她覺得自己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只鳥。
流落海島的一個普通的深夜,此刻一只小鳥的自尊心正放在地上被碾碎。
終于笑鬧得累了,宋辰倒在時霁腳邊,童錦芝和姜頌相互靠着,範玉珍抱着雙腿坐在角落,楊文楠和翟永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一邊,發出悠長的呼吸聲以及……雷鳴一般的鼾聲。
時霁把許幻竹捧在手裏,修長的手指落在她脖頸上,順着往後輕輕摸着她的羽毛。
“是不是很吵,我們去別處睡。”
許幻竹抖了抖腦袋避開,時霁不理會她抗拒的動作,環着她起身,往另一邊的大石塊下走去。
走出去十幾米遠,沒了那惱人的打鼾聲,這邊果然清淨許多。
時霁靠着那石塊坐下,将衣襟扯散了,抓着許幻竹的頭把她放了進去。
她起先掙紮了幾下,後來累了,折騰不動了。
于是幹脆不動了,安心地躺在裏頭,畢竟時霁的嘴雖然很冷,常常不講人話,但身子還挺暖和的。
懷裏的綠毛鹦鹉終于消停了。
時霁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根頭發來,長長的一根,烏黑亮澤。
是女子的頭發。
他将那發絲纏在尾指上,又松開手指,于是風一吹,那一根頭發絲便打着轉兒往後退。
然後輕飄飄地,随着風吹向看不見的地方。
黑夜中,擡着手的少年随風呢喃:許幻竹,是你嗎?
還是鹦鹉的許幻竹埋在時霁懷裏,無意識地回了一句啾鳴。
于是那人擡着的手慢慢放下,輕輕覆在胸口,感受到那只鳥隔着衣料傳來的溫度,他緩緩開口:“好,翠翠,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