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天邊雲霧消散,夜色漸濃,雨水如舊。

時霁的這一場陳年舊憶,已在許幻竹眼前來回循環重複九次了。他卻絲毫沒有要醒來的樣子,而是在這方小天地裏不斷重複着這一段血色的過往。

夢境裏的天,一次比一次昏暗,像拘在硯臺裏的幹墨。

夢境裏的雨水,一次比一次寒涼,落在身上像冰刀子一般。

再這樣下去,這人怕是要被生生困在這裏了。

于是,在夢境裏的許幻竹第十次給藥離開後,真正的許幻竹走到了時霁跟前。

可真正到了他面前,看見他這副孱弱傾頹的樣子,她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了。

那日去焚山,途徑留仙坡,是許幻竹第一次見時霁。

但認真說起來,卻不是她第一次幫他。

那晚過留仙坡,平日裏只顧修煉,從不多管閑事的許幻竹為這個素昧平生的少年停下了腳步。

她承認,她那顆罕見的恻隐之心在那一刻重新跳了出來。

那時透過時霁,她看到了那個同樣無依無靠,一無所有的自己。

村子裏的魔潮席卷而來,父母帶着弟弟早早離開,她被撇在那裏。

她從未見過魔物鬼怪,當那一張張詭異錯位的獸頭馬臉将她圍住時,她被吓得說不出話。

它們尖利的牙齒咬在手臂上,肩頸上,腿上,一口一口啃噬着她。

痛到麻木,她擡頭望着落滿浮塵的梁木,在那一刻清楚地意識到,她在這一晚失去了所有。

皮肉的傷雖直接銳利,讓人疼痛,但遲早會有愈合的一天。

但心裏的傷不同,它麻木沉鈍,像影子一樣,不動聲色,一跟就是一輩子。

雨水透過繁密的樹葉一滴一滴往下滲落,打在時霁的眉骨上,隐約可見他的眉頭輕輕一皺。

那水滴便又順着他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許幻竹伸手虛虛籠在他的頭上,後來的雨水都越不過許幻竹的手背,再沒打到時霁身上。

那晚在空間陣中,時霁說不記得幫他的那個恩人在留仙坡與他說過的話。

那時許幻竹也未曾想起來,她究竟與時霁說了什麽?

只是今日這冷雨一澆,陰風一吹,倒是喚起了她久違的記憶。

于是和初見那次一樣,許幻竹的聲音順着冷風傳來,“這時節雨多夜長,秋日寒涼。

但耐心等一等,未必不會雨過天晴。”

她未料到時霁會有什麽動作,畢竟上一次他傷得極重,失了五感,并沒有反應。她以為這一次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所以此時陡然被一只冰涼的手握緊時,她驚得往後抽了抽。

“你是誰?”時霁帶着沙啞虛弱的聲音開口,只是這時候的聲音還聽得出一稚嫩青澀之氣,與後來的他很不相同。

許幻竹輕輕往後掙開,他卻抓得更緊,另一只手往她腰上摸索着來去。

修長的冰冷的染着血跡的手覆在她腰側,從下至上傳來一股麻意,她猛地起身喝道:“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地上的人被她猛地一推,後背撞在樹幹上,發出一聲悶哼。

她腰上沒有玉葉子,她不是剛剛給他遮雨,送他藥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時霁無力地靠在樹幹上,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散了。

那種生氣一點點消散的狀态讓許幻竹頓時有些慌張,她又蹲下身來,放輕了聲音:“時霁,你快醒醒。我是許幻竹,我是你師尊!”

“這裏是困住你的幻境,外面有很多人在等着你,你不能就這樣睡在這。”

許幻竹抓着他的手搖了搖,還在繼續與他說話,可眼前的時霁卻再沒有了反應。

她忽然想到剛才他伸手去摸她,莫非是想他爹娘了,想要抱一抱?

于是心下一橫,幹脆傾身攬過他單薄瘦削的肩頭,抱在懷裏,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安慰道:“時霁,你看,雨也停了。你快醒來吧,我可就你這麽一個徒弟,你若是折在這兒,你師尊我以後只怕除了要背個廢物的名頭還要再加個‘克徒’的名頭。你叫為師日後在青雲山怎麽混?”

少年的肩背清瘦,浸滿了血水和冷雨的胸膛裏,微弱的心跳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師尊”,許幻竹的耳邊響起他的聲音,時霁的下巴穩穩地擱在她的肩頭,兩人相擁着,他說話時帶起淺淺的震動,傳到許幻竹這邊,酥麻酸癢。

他問:“你有沒有一塊……葉子形狀的玉佩?”

他用着氣音在說話,聲音極緩極輕,許幻竹沒聽清他在說什麽。

她只知道,她抱着十年前的還只是個半大小少年的時霁時,十年後的那個黑心徒弟醒了。

他甚至将手環在她的腰上,輕點着往裏移動。

在風雨裏浸得久了,他的手分明冷得跟冰塊似的,她卻覺得腰間跟着升騰起一股熱意。

那微微發燙的熱意熏染着上了臉,有那麽一絲極短暫的暈眩襲來。

但她很快又恢複冷靜。

于是也管不得時霁現在就是個傷得半死的傷患,許幻竹揚起手掌對着他的後頸就是一下。

随着他漸漸躺倒,兩人腳下的土地瞬間翻轉變幻。

須臾間,黑夜白晝輪換,雨水停住,山谷間冷澀的晚風帶上鹹濕的海水氣。

這是從時霁的夢境裏出來了。

再睜眼時,許幻竹已回到了海島上。

天将将大亮,一輪旭日順着海平線露出一小片橙紅色的光暈,灑在海面上,只見粼粼波光,金影躍動。

一夜過去,時霁還維持着一開始許幻竹找到他的樣子,靜靜地靠坐在樹下,還緊閉着眼。

許幻竹叉着腰站在一邊,臉上的熱意還未褪散。

她冷眼看着他,想起方才在裏頭連着被這小子占了兩次便宜,心裏着實有些憤懑,于是朝着他的腳踝重重踢了一腳。

時霁還是沒什麽反應,一動不動地半靠在那兒。

真是奇怪,他方才在裏頭不是已經醒了麽,怎麽還沒出來?

許幻竹湊近瞧了瞧,注意到他頸間的一道傷痕,從下巴挂到喉結上,細長的一條,滲着血珠,不知是上哪蹭上的。

一張俊臉上帶上這麽一道傷口,可憐兮兮的。

許幻竹罵罵咧咧地拿出一瓶子藥膏來,“要不是師徒一場,我才懶得理你。”

她哈着氣,順着下巴輕輕将藥膏點在他的傷口上。

咦,好像抹多了。

最後還剩了一小塊,她幹脆直接蹭到了時霁喉結上。

合上藥膏蓋子,許幻竹突然又想到,這麽一塊白色的膏體挂在脖子上,他這人腦子又靈光得很,到時候等他醒了,那不就該發現她跟着進來了麽。

這可不行,她于是又湊上去,順着那圓圓的骨節輕輕摸了一圈,試圖把那塊多餘的藥膏抹下來。

可摸着摸着,那藥膏竟直接化開了,倒是從她指尖傳來汩汩的脈搏跳動的頻率。

許幻竹指尖一燙,有些心虛地擡頭。

于是看見他交錯着的眼睫輕顫,高挺的鼻梁隐在陰影裏,唇上帶着健康紅潤的顏色,就這麽靜靜地呆着時,下颌鋒利的線條也柔和起來。

和夢境裏那個好像一碰就碎的時霁不一樣,現在的時霁,雖然也閉着雙眼,但許幻竹能感受到,他氣息溫熱,血脈跳動,是真真實實存在着的。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許幻竹臉上忽地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接着蹑手蹑腳地往下,兩指夾着他的衣襟,輕輕掀開。

另一只手從松着的衣襟口往下探。

重點是,鑒魔鏡肯定在他身上。

方才在時霁的夢境裏,許幻竹注意到,被帶往誅魔臺之時,那兩個押着他的人用鑒魔鏡鑒別了他的身份。

也就是說,那時候,他是見過這鏡子的。

更遑論那一日在溫家,突然落到她身上的追蹤蝶。

她早就知道,時霁心裏憋着壞呢,拿着這鏡子,指不定要捅出什麽簍子來。

他年紀輕輕,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容易出岔子。到時候殃及她這條池魚,那可就太冤了。

只是她摸了半天,別說鏡子了,時霁身上什麽也沒有。倒還叫她發現,他看着清瘦,實則胸腹硬實,肩背寬闊,身上還有好聞的香氣。

那味道很特別,怎麽形容呢?

就像是陽光落在草地青松上,漫山翠海碧濤,風吹着送到鼻尖的味道。

許幻竹擡手在空中揮了揮,試圖掃開這股影響她幹正事的氣味。

接着又拉起他垂在地上的手,左右翻了翻,袖口內側有幾處指甲蓋大小的磨損。

又順着他的腰封摸索了一圈,連個儲物袋都沒見着。

她不禁自我懷疑,自己平日裏對他有這麽不上心麽,竟叫他過得如此拮據。

要不出去之後給他購置幾件衣裳好了,再怎麽說,這家夥這樣出去,被人發現了影響的可是她的形象。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多小氣呢。

許幻竹正思忖間,腕上一緊,整個人猝不及防地被拖入那個帶着淡淡的清爽氣的懷抱。

接着肩上忽地一重,時霁竟徑直靠了過來。

她掙紮着往外退開,卻被抓得更緊。

海風獵獵,吹得四周的茅草葉子刮擦,呼呼作響。

剛剛在時霁的夢境中,她尚且還能安慰自己,那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就是作為長輩,安慰地抱一抱,也是沒有什麽的。

可現在的這個懷抱,帶着少年人獨有的陽剛氣,又熱又緊,壓得她喘不過氣。

許幻竹用力推了兩把,那人紋絲不動,只是把臉蹭着埋到了她頸窩裏。

頸間感受到他呼出的熱氣,她突然僵住,梗着脖子,好似那裏橫着一把刀,叫她輕易不敢動彈。

什麽情況?

這逆徒,他到底是醒着還是昏着?

她又往後抽了抽,他實在抱得太緊,根本抽不開身。

于是兩人就這麽僵在那裏。

後頭的太陽已升了老高,陽光射在許幻竹的後背上,照着久了,有些燙。

許幻竹往前傾了傾,想借着樹影當着一些。懷裏那人感應到她的動作,覆在她肩背上的一雙手又落回她腰間,埋在脖頸處的下巴也跟着往裏點了點。

于是什麽柔軟的東西擦過耳側,簡直如一道驚雷在許幻竹腦中炸開。

“時霁,你在哪?”

“時霁!”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發作,不遠處傳來一陣陣的腳步聲和叫喊聲。

這是那幾個冤家找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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