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兼程(一)
1
『他』被挖出來了。
能陪他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機器有規律的滴響,江楓的呼吸很微弱,他還在睡。
我吻了吻他的側臉,安靜又認真的注視着他,蒼白的膚色像皎潔的月光,氧氣罩壓出的紅痕格外顯眼,我淺靠在他身側,握着他的手,感受他的溫度。
如果他能睜開眼睛看看我,也就沒有遺憾了。
破舊的木門吱呀作響,有人來了。
我擡眸望去,來人擡起手腕,指了指手表,示意我時間緊迫。
夜色愈濃,風漸漸起。
擔架車的滾輪劃過锃亮的地板,壓到水泥路面,待我把江楓移到車子上,室外下起了小雪。
雪花随着冷風,在路燈下紛飛不止。
“江楓,冬天來了。”我在江楓耳邊說着悄悄話,我知道,他能聽見,只是醒不來。
一滴眼淚從江楓眼角滑落,我輕輕拭去,吻向他的眼角:“你失信了,就原諒你這一次,下次不可以了。”
我依依不舍的松開他紮着留置針的手,車門閉合,車子啓動。
江楓離我越來越遠,直至車尾消失在路的盡頭。
路漫長,如果有時間,我們該好好走走,在月色下散步,在雪地裏打鬧。
是時間太倉促。
是上天不給機會。
警笛聲此起彼伏。
今夜無月,紅□□交替閃爍,比漫天煙花還要絢爛。
2
“姓名”
“秦雨。”
“年齡”
“28。”
心理師看着我的資料,似乎也覺得惋惜:“醫學博士,心外科,大好前途啊。”
我冷笑了一聲,看着手腕上的銀手铐。
警察:“為什麽要殺你父親?”
我一臉無所謂,雲淡風輕的像與他唠家常:“他經常家暴我,受不了了,就把他殺了。”
警察:“屍檢結果顯示,你父親致命的傷在于憑空消失的那顆心髒,其餘的十四刀,更像是欲蓋彌彰。”
我搖頭嘆氣,扯出一絲微笑:“他家暴我那麽多次,總得還回來。”
警察:“多少次?”
“十四次,一次一刀,便宜他了。”
警察:“那顆心去哪兒了?或者說,你給了誰?”
我笑看着他:“這種人哪有心?”
警察:“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炒了碟菜,喂狗了。”
我擡頭,看向那盞銀白色的燈,微微蹙眉,擡了擡手,手腕上的手铐束縛了我的一舉一動。
警察:“宋麒失蹤跟你有關系嗎?”
我笑而不語,擡頭看着燈。
那束光,很刺眼,很耀眼。
3
十四年前。
那是我第十五次被家暴。
頂着滿天星空和一身血氣,我摸索到最近的一棟爛尾樓,老板卷錢跑路,一直沒找到下家,就擱置了。
久而久之,這裏成了我的避風港。
“你醒了?”
一張放大的俊臉湊到我面前,我甚至能看清他眉骨上那顆并不明顯的小痣。
我伸手推開他的臉,撐着水泥地起身,活動了一下四肢:“你哪位?”
江楓:“我是接手這個爛尾樓的老板的原配的兒子,我叫江楓。”
信息量有點大呢。
“說的這麽清楚,我們又不熟。”
江楓漾開微笑,他笑起來很招桃花:“我熟人不多,交個朋友呗。”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扭了扭已經腫了的手腕,疼的倒吸了一口氣:“你撩妹的手法很老套。”
聽他這麽說,我心裏難受極了,這爛尾樓要繼續施工,我以後住哪兒?
江楓:“誰來爛尾樓撩妹啊,我無家可歸,就跑這兒來了,也算是緣分嘛。”
江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江楓:“唉,你傷得不輕,得去醫院。”
他很聒噪,比今夏的蟬鳴還要聒噪,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你爸不是老板嗎?還住爛尾樓。”我不僅疑惑,還想看他被戳穿後的尴尬表情。
江楓卻是一副無奈又灑脫的态度:“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爹呗,我媽死了沒多久,小三和私生子就上位了。”
我有點信了,又不完全信,也懶得跟他繼續周旋,輕笑道:“那你挺慘。”
我也慘,我們都慘到一塊兒去了。
江楓聳聳肩,一臉無所謂:“別說我了,說說你吧,怎麽受傷了?”
我簡短回答:“家暴。”
江楓:“報警啊。”
我觀察着他的微表情,試圖看出點什麽,明明跟他不熟,這人怎麽這麽愛多管閑事:“沒用。”
江楓:“不能吧。”
我哼笑:“你太天真。”
我走了兩步,牽一發而動全身,疼痛感讓我寸步難行。
江楓扶住我:“我送你去醫院,醫藥費我付,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個窮鬼。”
“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個人販子。”
江楓輕點我的眉心:“這麽嘴硬……有這麽帥的人販子?”
“你就是。”
我還是容許他送我去了醫院,畢竟我是真沒錢,到了醫院後我才發現江楓也很窮。
醫藥費花了一大堆,他一個鋼镚兒都拿不出。
江楓笑嘻嘻的抓了抓頭發:“出門太急,忘帶錢包了。”
我嗤笑一聲,權當是他找的說辭。
正準備用昨晚從秦守手裏搶過來的錢墊付,江楓一個電話叫來了他家保姆和他的保镖。
哦吼,他還是個小少爺。
常言道,財不外露。
從江楓毫不避諱的向我展現他的財富時,我就已經盯上他了。
他不該輕易相信一個剛見面沒多久的人,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擺脫基因裏帶來的劣根性。
4
盛夏樹蔭濃,江楓沿街而行,偶有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他身上,一個個光點在他的黑色短袖上忽隐忽現。
從醫院出來,我便一直跟着他,不為別的,就為錢。
如果可以從他手裏搞點錢,新學期的學費就不用愁了,秦守那狗玩意兒吃喝嫖賭,也沒多少錢。
我的想法越來越亢奮,恨不得立刻偷走江楓所有的錢,倘若他知道我的想法,一定會後悔今天送我去醫院吧。
可這又怎樣呢?我就是這麽一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一路跟着江楓來到潼南村,這個村子的煙火氣很足,老房子也不是過分破舊,反而有幾分家族貴氣。
江楓停在一扇鐵門面前,保姆推開門,他走進去,我停在原地。
我想,還是算了。
醫藥費我不會還他,總歸占了他一次便宜。
就在我決定離開的時候,江楓叫住了我:“跟了一路,這就走了?”
我眼神淡淡,瞥向江楓,此刻竟有些心虛,懷疑他是不是看出了什麽,只好欲蓋彌彰的說了聲:“謝謝。”
江楓眼神含笑:“就這?”
我眉頭微皺:“醫藥費我改天還你。”
我當然不會還他,只不過他身邊還有一個身形壯碩的保镖,我招惹不起。
江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秦蕪”我随便捏造一個假名搪塞他,快步離開。
身後的視線似乎緊追不放,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第六感應,總之,我加快了腳步。
巷子越走越深,路越走越少,彎彎繞繞的潼南村,讓我在日落前徹底迷路。
夕陽留下的餘溫漸漸退散,我靠着一棵大樹坐下,手臂上的紗布有點憋悶,剛解開,藥味擴散開來。
“秦雨,你其實沒有地方住吧?”江楓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比我剛才經過的墓園還要令人心驚膽戰。
他知道我叫秦雨,也知道我沒地方住。
他認識我,也許在我還不認識他的時候。
“跟我回去吧,我家很大,夠你住了。”江楓朝我伸手。
我鬼使神差的跟他回了家。
經此一遭,我和江楓有了淵源。
他有錢,我也樂于和他交朋友,不過就是閑暇時跟他說說話,也不虧。
他有心髒病,被父親丢在鄉下養病,花不完的錢,吃不完的藥,最嚴重的時候,臉色蒼白如紙,虛弱到仿佛風一吹就能倒。
但他還是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咧着嘴朝我笑,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開心什麽,見他這麽開心,我竟不忍心讓他不開心。
白吃白住一段時間後,最初的偷錢計劃,夭折。
新學期開學前,我又回家跟秦守要錢,錢沒要回來,帶了一身傷。
從城市到潼南村的路很漫長,我跌跌撞撞,分不清東南西北,一條路走到黑,我賭路的盡頭會有人來撿我。
江楓把我撿回了家。
後來他給我錢,陪我繼續讀書。
5
升入高中,爛尾樓已竣工。
我問江楓:“你爸發財了會不會不要你了?他又不是沒別的兒子。”
話有點難聽,要的就是難聽。
江楓搖搖頭,依然笑得很開心:“他就沒要過我,不過,他這財……發的挺拮據的。”
我尚不明白他的意思,對他那位名不副實的親爹也沒什麽想繼續追問的。
最近,我挺愛找江楓麻煩,原因在于他身邊出現了很多讓我不舒服的人。
我最喜歡用難聽的話來折騰他,但是他好像油鹽不進。
雖然他心髒不好,但心理素質是真強大。
“我看你爸根本不管你,你哪來這麽多錢?都是你小姨給的?你小姨也不疼你嘛,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真可憐。”
江楓的笑意終于退散了,他低頭看着手腕上那塊傳聞中可以『救命』名貴手表,好像叫什麽鬼。
一陣風吹過來,地面上的枯葉在空氣中打了個旋,落在他腳邊。
江楓低聲道:“我小姨很疼我,是我不想拖累她。”
他摘下那塊表,丢給我:“勞力士,很貴的,我媽送我的生日禮物,我的錢都是她留給我的。”
我毫不遲疑的收下那塊表,貴東西我最喜歡了,尤其是保值的貴東西,也許走投無路時真能救命呢。
“那你媽是怎麽死的?不會是被你爸氣死的吧?”
空氣突然安靜。
江楓眼神淡漠的瞧着我,一改以往的談笑風生。
是我自找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觸碰他的逆鱗。
可我就是想這樣,就是要觸碰他的底線,在他身邊的這段日子,我太飄了,飄到差點忘了自己卑劣的出身和一塌糊塗的過往。
他可是風光霁月的小王子呀。
我連灰姑娘都算不得。
近來總有幾個人讓我不順心,他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多,我的位置岌岌可危,這個缺愛的小少爺,要被別人搶走了。
就好像我的錢,要被別人搶走了!
我不允許,絕不允許。
“這麽看着我做什麽?”我迎上他不再溫潤的目光,手掌卻不自覺的扣緊。
他要是敢打我,我一定打回去。
江楓淡淡道:“你最近很奇怪,話裏有話,陽奉陰違,是不是缺錢了。”
我錯開他的視線,看向涼亭外的那棵梧桐樹:“不缺。”
十七歲那年,他動過一次手術,很久沒回來,給我留了一筆錢,我久住在他的房子裏,寫着一張又一張試卷。
那是一個雨天,房門被砸開,秦守把我打的半死,翻遍了房子的邊邊角角,沒有找到一分錢。
他拿着江楓的照片威脅我,說還會再來,我想起江楓那顆随時都可能停止跳動的心,突然什麽都不怕了,拿起菜刀砍掉了他兩根手指。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動手傷人,那時我異常興奮,就像開了葷的野獸。
終于秦守落荒而逃。
我日複一日的學習,霸占着江楓的房子,花着他的錢,偶爾會給他發幾條消息慰問慰問,盡管都石沉大海,我依舊樂此不疲。
江楓回來時,已經快要高考,他氣色好了許多,給我帶了玫瑰。
我指了指他的心口:“這裏,好了嗎?”
江楓只是點頭。
我收下玫瑰,把它們小心養護,擔心他落下功課,沒日沒夜的給他補課,結果他今年不考。
高考結束後,他在考場外等我。
他就站在那棵梧桐樹下,此時枝繁葉茂,綠樹蔭濃,恰好有光透過樹葉空隙落在他身上,仿佛夢回十四歲的盛夏。
從十四歲到十八歲,四年的時間,供我讀書的是和我同齡的江楓,聽起來我自己都難以置信。
可事實就是如此,這四年來,江楓零七八碎借給我的送給我的錢,數都數不清,我想還,都算不明白賬。
那時,他似神明。
6
也許,我們的關系不該這麽不清不楚,可回想我最初的居心叵測,也的确配不上高風亮節的他。
我選擇了醫學這條路,除了學醫,不知道學什麽好,江楓什麽都有,好像就缺了個醫生。
本碩博連讀要讀八年,本科期間,江楓考到了我的學校。
我們的關系還是那樣,像毫無血緣關系的親人。
江楓:“錢還夠用嗎?要不我再……”
“夠用。”我打斷他的話,直視着他的眼睛,這雙眼睛仿佛藏着很多心事,卻總是帶着淺淺的溫柔笑意,我問他:“江楓,我們這樣算什麽?”
其實我想要更多,他的錢已經不能滿足貪婪的我,我還要他的人。
我不喜歡兄妹這層關系,他應該跟我在一起,必須跟我在一起。
可是,我怎麽才能得到他呢?
從小到大,除了高考成績,我想要的東西,幾乎都不是通過正常途經得到的,偷,搶,奪,騙。
江楓好騙嗎?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一直沒有嘗試過。
曾經我想騙他的錢,結果他自己送過來,現在我想騙他的人,他會不會自己送上門?
江楓幹咳了兩聲,又露出了招桃花的笑臉:“算……好朋友吧,相依為命的那種。”
我不想聽他瞎扯。
“江楓,我們上床吧。”
我扯着他的衣領,踮起腳,試着去吻他,笨拙又生疏,他卻推開了我。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走的很快,腳步很亂,呼吸也很亂,心跳,也很亂。
他扶着一棵樹大口大口的呼吸,捂着心髒的位置,看起來很不舒服。
我拿出随身攜帶的藥喂給他,他卻拍開我的手。
“你在想什麽?”我問他。
他說:“這樣的我,你也喜歡嗎?”
我不解:“怎樣的你?”
“半死不活的像個廢人,随時都可能……我自己都讨厭。”
我笑着,他這拒絕的理由太不是理由了:“我又不是不清楚。”
江楓看着我,眼神流露出一絲複雜的情緒,他抿了抿唇,似是有話要說。
也許我知道他想問什麽,他想問我喜不喜歡他,問我愛不愛他,問我究竟是為了還債才願意和他在一起,還是可憐他沒人愛。
江楓很缺愛,我是這麽認為的,不然他怎麽會瞧得上我這點可憐的偏袒以及上不了臺面的占有欲。
他從小就被父親抛棄,母親又死得早,多受小姨照顧,但小姨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他不願去打擾,所以選擇到鄉下姥姥姥爺的老房子裏養病。
他表現的很懂事,自立能力很強,但不可否認的是,他需要愛。
他需要愛,需要一個朋友,需要一個說話的人,需要一個能陪陪他的人。
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我獨占了他的“需要”,在發現任何有可能代替我的人時,我都會用各種手段逼迫他們遠離江楓。
我要獨占他,獨占他生活的邊邊角角,這樣他才不會抛棄我。
起初是為了江楓的錢,漸漸地,我發現,我也需要江楓。
最後,江楓還是沒有問出口。
其實只要他問,我會告訴他耳熟能詳的答案,盡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答案。
7
這天後,我露骨又直接的表達着自己的渴求,甚至口不擇言,天天把□□上床挂在嘴邊。
然後,江楓不給我錢了。
在江楓身邊,日子過的太滋潤,我已經快想不起之前在秦守那邊過的是什麽苦日子了。
我找到江楓,問他:“你破産了嗎?”
江楓正在看書,懶懶擡眼:“也許吧。”
“可是你說過,你媽給你的錢這輩子都花不完。”
江楓蒼白的臉笑起來有些無力也有些苦澀:“但是,它們也會被搶走。”
“誰?我去幫你搶回來。”
江楓:“你什麽都能幫我嗎?”
我點頭。
那當然了。
這五年多,他對我經濟上的支持從來沒斷過,并沒有讓我付出任何代價,他沒有義務沒有責任對我做這些,我得感謝他,我得念他的好。
江楓又恢複了往常那副随意潇灑的面孔,笑起來更招桃花了:“那你幫我找個女朋友吧。”
我認真的考慮了一圈身邊形形色色的人,越想越氣,果斷自薦:“我不就是現成的?”
江楓搖搖頭:“不行,你只想跟我上床,不想跟我談戀愛。”
我欲要反駁,迎上他得逞的笑,一拳打在他的肩頭,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臉。
20歲生日那天,我和他在昏暗的房間裏,昏昏沉沉,情深意濃。
那是我第一次,離他那麽那麽近。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體溫,他的所有。
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颠沛流離的日子裏,他像溫潤的風,他像淅瀝的雨,像潔白的羽毛,掃過我的心尖。
一輩子那麽那麽長,有他陪着,我應該不會孤獨。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雨聲和他的呼吸聲混合在一起,我側躺在他身邊,很不真實。
我多想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忘記這間房以外的任何事,不必擔心往後的風風雨雨,就在這方圓之地,醉生夢死。
如果我們沒有在爛尾樓相遇,我的生活一定會過的很爛吧,但他的身邊不會缺我這樣的人。
江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不管永遠有多遠。
往前走,一直走,風雨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