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六年六月二十七日
越靠近病房,特特的恐懼越深,即将面對父親,她沒有寧寧和媽媽那樣的期待,她只有未知、無名的抑郁,整個人像被陰靈罩住似地。
老一輩常說前世相欠債,她想,阿疆一定欠自己很多。
上飛機前,特特對阿疆說:“你不必非要陪我。”
他回答,“是我把你罵來的,如果蔓姨發生什麽事,你不會怪我恨我?”
“我有這麽是非不分?”
“有,你一直在氣我。”
“冤枉,我哪有?”她只有感激他、謝謝他、依賴他,絕對沒有氣他!
“A:你氣我六年前甩上門,徹底關掉你和蔣默安之間的一切。B:你氣我帶你去醫院,氣我逼你拿掉等等。C:你氣我逼你認清現實,氣我罵你無知,氣我說你沒長進。”他扳動手指數。
天曉得,他比她更後悔,如果那時不要逼她罵她、強迫她,等等生下來之後,她一定更需要精神依靠和經濟支柱,那麽他将是現成的提供者,或許她會願意讓自己成為等等的爸爸。
“我沒有。”
“誠實一點。”
“我真的沒有。”她高舉五指朝天發誓,如果有恨,她恨的也是自己。
“沒有的話,為什麽已經六年過去,你還放不下蔣默安,還無法接受我?”
這六年中,他很努力,父親去世,他放棄學業,把父親留下來的組織撐起來,帶着兄弟們從黑道轉入白道,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拼出一個良好的、安全的背景,讓自己配得上特特。
可是她再辛苦脆弱,都不肯讓他趁虛而入,如果不是怨恨責怪,那麽,就算是鐵打的心,也該軟了。
定眼望着阿疆,特特搖頭,放不下蔣默安……不是她的錯,她努力過了,但是……
“阿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死黨,我從沒有不接納你,只是親情友情與愛情是泾渭分明的事,我沒辦法混為一談。”
“誰告訴你好朋友不能當情人?女人期待愛情,不就是期待一個依靠,我不能讓你依靠嗎?至于兄弟,對不起,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你說來說去,不過是想掩飾蔣默安一直在你心裏的事實!”
這話,她無從争辯。
阿疆寧願特特發脾氣,說一堆亂七八糟的話來反駁自己,可是她沉默了……令人難堪的沉默,證明他說的沒錯。
可惡的女人,沒心沒肝沒肺,他對她的好,好到無人能夠理解,可是她卻半點都不感動、感激。
阿疆氣炸了,一把将她拉到機場廁所訓話。
他把她鎖在牆壁和自己腦前的小區塊內,磨着後牙說:“給我一句準話,你會和蔣默安複合嗎?”
“你在開玩笑媽?別忘記他的家世和未婚妻,不,他們應該早就結婚,成立自己的家庭,複合是我想要就能要的嗎?”
六年,就算她再沒長進,也懂得舊事如塵、往事如煙,沒有人會停留在原地等待。
從一開始,她就找錯對象,蔣默安是個高不可攀的男人,不是可以被幻想的。
“意思是,如果他沒有婚姻家庭,你會不顧一切,和他在一起?”
“我沒這樣說。”
“我換個問法,到上海後,如果你遇見蔣默安,你不會讓舊情複燃?你會讓過去徹底過去?”
她怔怔地望住阿疆,片刻後緩緩吐氣,回答說:“對于放手過去,我從來沒有放棄努力,但不管怎樣,阿疆,你都是我的兄弟。”
特特的話把他惹毛了。“去你的狗屁兄弟,你等着,回臺灣後,我要押着你去登記結婚。”他說得滿臉忿忿。
特特失笑。“我以為臺灣是個民主法治國家。”
“又怎樣?我有一票兄弟,可以讓我為所欲為。”
“別無理取鬧。”
“放心,我會讓你看凊楚,我是無理取鬧還是認真。”
她不跟他吵了,嘆道:“你再不放我出去,我們會趕不上飛機。”
阿疆的嚴肅讓特特暗暗後悔,她不該給他希望,不該錯置友誼,更不該讓自己的依賴成為習慣。
阿疆是對的,她沒有長進,骨子裏仍是那個自鄙自卑的小女生,所以這次她打算自己面對,不管心中有再大的恐懼與危機感,都準備挺胸正面迎上。
可是阿疆還是來了,訂機票、飯店,規劃行程,他連兄弟都帶上,他信誓旦旦說:“我怎麽把你們帶去,就怎麽把你們帶回來。”
他總是這樣,作主接手她的困難,讓她不知不覺間依賴。
可是經過這一回,特特明白了,她再不能這樣殘忍的拖着他、拉着他,逼着他陪伴自己在痛苦深淵裏待着,他有權力見識更好的天空與人生。
“蔓姨,董事長就在裏面。”章育襄停下腳步,轉身對她們說。
視線在寧寧身上多停留幾秒,他沒想到董事長在臺灣竟然有兩個女兒,恐怕連董事長都沒想過。
是好事!這樣的話,能接受捐肝評估篩檢的人又多一個,他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章育襄觀察力敏銳,在機場接到母女三人時,他就看出來,除了楊特臉上有掩也掩不住的抑郁外,李蔓君和楊寧都帶着期盼,換言之,她們對董事長并沒有想像中的怨怼?
李蔓君比想像中更美麗,本以為是個其貌不揚的黃臉婆,才會讓董事長見異思遷,沒想到她柳眉大眼,精致的五官,恬然的氣質,讓人一見便覺得親切歡喜,她客氣良善,對誰都溫聲細語,是個修養相當好的女士。
照理說,沒有人支持協助,一個女人帶大兩個孩子,早該被歲月磨得殘破凋零,可是……光陰優待了她。
江莉?的五官明麗美豔,董娘的生活讓她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去做整型美容,去運動房健身,她看起來也年輕,只是過度的順從與柔弱,總帶給人一種不真實的違和感。
若拿李蔓君和江莉?相較,他更願意親近李蔓君。
楊特長相清秀,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她的頭發很長,在背後披洩成飛瀑,巴掌大的臉,一雙眼睛像湖水似地清澈幹淨,但她的眉心始終緊鎖,就像有解也解不開的憂郁,難得的是一身沉靜恬然的氣度,和李蔓君一模一樣。
以五官來講,楊寧長得更像李蔓君,嘴角微微勾着,像是随時随地都在笑似地,她漂亮的身材長相往街上一站,肯定會吸引不少星探,只是眼底的桀骜不馴,看起來就是個不服管教的小屁孩。
從坐上車那刻起,她就不時和姊姊頂嘴,這對姊妹感情不睦嗎?
不過,只要李蔓君輕喊誰的名字,被喊到的那個,就會立刻嗚金收兵,可以見得兩個女孩對于母親有深厚感情。
結論是,李蔓君把女兒教得很好。
在章育襄打量她們時,特特的視線也落在他身上。
她知道章育襄的背景,知道他和蔣默安是“他”一手栽培的人,他看重他們、喜歡他們,并且在未來的一年裏,毫不猶豫地把所有財産轉移到兩人名下,比起在枕邊睡了二十年的江莉?,“他”更信任他們。
接受托付,蔣默安和章育襄并沒有被龐大的財富迷了眼,他們透過各種管道,努力尋找寧寧。
深吸氣,特特還沒有做足準備,然而寧寧再也等不及,一個用力,推開門走了進去。
李蔓君微微一笑,看了章育襄一眼,他朝她點點頭,做了個請的動作,她也進去了。
只有特特還站在門前猶豫,阿疆看不慣她這樣,手掌往她後背一推,一個踉跄,她被推進屋裏。
疾病讓楊慕生變得瘦弱而憔悴,躺在病床上的他,老得很可憐,她找不到記憶中的意氣風發,只看到猶如風中殘燭的老人,張着無神的雙眼,哀傷地看着她們。
背叛他的小三,養大別人的小孩,疾病纏身……惡人自有惡人治,特特應該感到痛快的,但是,她連想扯扯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都辦不到。
她無法開心、無法得意,更扯的是,她竟然覺得哀愁?
特特有怨無處訴,她很生氣,可是濃濃的哀恸壓抑了怨恨!好可惡、好壞,他是全世界最糟糕的男人!
累積了二十年的怒恨,竟在這一刻消失。白癡哦、笨蛋哦,為什麽還要同情他啊!她讨厭這樣的自己。
寧寧快步跑上前,站在床邊俯視病床上的楊慕生。
她看很久、想很久,然後緩慢搖頭。“我想像的爸爸,不是這樣的。”
楊慕生接到章育襄通知時,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坯有個女兒,曼特寧……蔓君真的把他們的寧寧給生下來了,她的身體不好,懷孕比別人更辛苦,那段時日他不在她身旁,蔓君懷着寧寧,帶着特特還要賺錢養家,光是想像,他的心就抽痛難當。
罪惡感更深更濃,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章育襄把床搖高,幫董事長坐起來。
楊慕生溫柔地拉着寧寧的手,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想像的爸爸是怎樣的?”
“他是英雄,長得很高、很強壯,可以把我背在肩膀上,帶着我飛高高。”那是她童年的夢想,為了這個夢,她拒絕成熟長大。
“對不起,我一直沒有陪在你身邊。”
“那你可以讓自己健康起來,以後一直陪在我身邊嗎?”寧寧看姊姊一眼,說:“沒有爸爸,我很可憐,姊姊更可憐,她要假裝成爸爸,只能穿褲子,還要騙我她其實很強壯。”
寧寧的話酸了楊慕生的心,眼眶瞬間變紅,看向一旁低着頭、抗拒與自己對視的特特。
“我會盡力健康起來,以後我會一直陪在你和姊姊的身邊。”
“當爸爸,就要說到做到。”寧寧笑着伸出小指。
楊慕生與她打了勾勾,這一刻他做出決定,無論如何他都要活下去,這輩子他負欠的情債尚未還凊,他必須活下去還完感情債。
“特特,告訴爸爸,你還喜歡跳芭蕾嗎?”他用虛弱的聲音間。
特特咬牙,他沒有權利的,沒有權利博取她的同情,沒有權利以父親自居。
恨恨咬牙,在飛機上,她想了一大堆、一大堆殘忍的話要對着他吼叫咆哮,她想要他罪惡感泛濫,想逼他正視自己是個多麽可惡的惡魔。但……她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恨恨咬了舌尖,她冷聲說:“媽,我到外面等你。”
說完,俐落轉身,走出房門那刻,她聽見寧寧脆生生的聲音。
“姊姊後來不能學芭蕾了,她把錢留給我買奶粉。”寧寧看見媽媽眼底的擔心,摟摟媽媽說:“沒事,我去陪姊姊。”
姊妹倆離開,章育襄和阿疆也跟着走出病房,劉秘書直接站在門外當門神。
李蔓君坐到病床邊,手指輕輕地劃在楊慕生瘦骨峨峋的手臂上,低聲問:“怎麽可以生病呢?我一直以為你過得很快樂、很幸福,很好的你應該很好地維持健康才對。”
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這刻,只化成一句沉重的歉意。“對不起。”
搖頭,很早以前她就明白了,這世間沒有誰對不起誰,所有的結論都是自己的選擇,她可以選擇放手讓彼此自由,是她願意選擇等待,所以等待過程的寂寞哀愁,她必須承受。
“不要想太多,好好養病。”
“特特恨我,對不對?”
“她很辛苦,她扮演父親的角色教養寧寧,寧寧那孩子的脾氣像你,誰說話都不聽,只憑看心情做事,特特帶她帶得很辛苦。”
寧寧只聽媽媽的話,這點也和他一模一樣,所以李蔓君提醒自己,千萬別做個幹擾孩子的母親。
“是我的錯。”
“別想這個,她們都平安健康長大了。如果有心彌補她們,就好好養病、放松心情,恢複健康後,好好修補父女之間的感情,彌補她們失去的父愛。”
“我會的。”
“我聽章律師說,醫生建議換肝,我問過特特和寧寧,寧寧二話不說就要捐肝,特特她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反對,那孩子……心裏有道坎,我們耐心一點,等她自己跨過去。”
“我不會要求特特和寧寧為我做這種事。”
“這跟要不要求無關,重點是她們願不願意,而你不想用未來的幾十年疼惜她們嗎?”
她看着他,目光淡定平靜,一如當年。
總是這樣的,生活再窘迫、老板再刻薄,回到家裏關上門,他便能從她恬然的目光中獲得安慰。
仿佛在外頭的拚搏、辛苦勞累,只要被這樣的一雙眼睛看見便值得了,她的眼睛洗滌他的靈魂,讓他平靜安寧,讓他能夠再次鼓起勇氣,接受更大的挑戰。
是他,親手抛棄了這份幸福……他對不起蔓君,對不起特特和寧寧,也對不起自己……
坐在樓梯間,這是第一次,寧寧的神情像個大人似地,好像突然間長大懂事。
她環住姊姊的肩膀,安慰她、保護她,像過去姊姊對她做的一樣。
特特倔強地抹掉不聽話的眼淚,她從沒在妹妹面前哭過,她一直扮演着妹妹的靠山,可是今天……她控制不住。
“姊,別哭。”寧寧哽咽,她被姊姊的淚水弄哭了。
姊姊是個巨人,她承受風雨、屹立不搖,再難受的事都咬牙忍下,可是……姊姊哭了,特特的脆弱讓寧寧恐慌。
“我恨死他、怨死他,他為什麽不去死,為什麽還要出現?”
“姊,你別這樣。”
特特用力搖頭,恨恨地捶着樓梯。“他有什麽資格生病?有什麽資格得到我們的同情?他有什麽資格傷媽媽的心?有什麽資格補償我們?我的爸爸早就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他選擇江莉?那刻他就在我心裏,死得徹徹底底!
“寧寧,你無法想像我有多恨他,過去二十年,我都必須告訴自己,我沒有爸爸,我必須比別人更堅強,我沒有爸爸,頭上的天我必須自己頂着,我告訴自己,沒有騎士的公主早就不是公主,早被放逐了,因為騎士變心,因為他眼裏只看得見兒子!
“我存了滿肚子惡毒的話想要罵他,可是他那個樣子……我一句都罵不出來……我想丢他一身臭雞蛋,可是他病得躺在那裏,連反抗都不能,你說,我的怒氣要怎麽辦?”
“姊,別生氣,我幫你罵爸爸,他做錯了,就要面壁反省、要改過,好不好?”
“他不知道我們過的是什麽生活,他憑什麽想抛棄我們就抛棄,想我們回來,就要求的理直氣壯?我們是他的備胎嗎?呼之即來、揮之則去,我們有這麽卑賤?讓他無限制糟蹋?”
“爸爸做錯了,他錯、你對,我挺你。”寧寧想不出安慰人的話。
特特用力咬唇。“被同學霸淩的時候,我多希望有個爸爸可以跑到訓導處,把那些壞小孩抓起來痛罵一頓;在媽媽出車禍的時候,我多希望出面和肇事者談判的是爸爸、不是只有十三歲的我;在你被同學嘲笑沒有爸爸時,我多希望自己不必站出來告訴他們——你們給我閉嘴,寧寧的姊姊比你們十個爸爸還管用……”
在成長的過程中,她被無數鄙薄目光輕賤時,他在哪裏?他正在哄着、寵着、疼着別人的孩子!
報應,就是報應!這樣的人憑什麽得到她們的無條件原諒?
“爸不知道的事,以後我們一件件告訴他啊。我要告訴他學校辦家長會,媽媽忙着賺錢,每次都是姊姊去的,老師問:‘你們家沒大人嗎?’姊姊擡頭挺胸,說得好大聲哦,姊姊說:‘我就是寧寧的爸爸。’。
“我要跟爸爸說寧寧學校親子運動會時,我們老是拿第一名,因為那些大人動作很慢,他們的爸爸大輸我的‘爸爸’。
“我要跟爸爸說,那次雨下得好大,媽媽到很遠的地方送花,我發了高燒,姊姊背着我,用長長的繩子把我捆在背上。
“姊姊想叫計程車,可是計程車不載我們,姊姊等不及,背着我跑好遠好遠的路,我躲在姊姊的雨衣裏面,雨水從縫縫裏澆進來,姊姊的衣服都濕透了,但我卻算得好溫暖,覺得……有姊姊爸爸,真好!”
兩姊妹又哭又笑,特特沒想到,那麽小的事她還記得。“傻瓜,不是溫暖,是你在發燒。”
“醫生給我打很大的針,我痛得大哭,姊姊一直哄我,說要買糖給我吃。可是話還沒說完就昏倒了,護理師吓一大跳,趕緊把你抱起來。”
特特點頭,接下話。“急診室沒有其他病床,你又死活不讓我離開,護理師沒辦法,只好把我們放在一張床上。”
“和姊姊一起打針,我就不害怕了。”
“對,我記得,那次打針你沒哭。”
“媽媽工作完過來的時候哭慘了!她一直跟我們說對不起,把我們抱得很緊很緊。”
特特點頭,凝了眉目。“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告訴自己,要用最大的力氣恨楊慕生,是他害我們這麽慘,害媽媽這麽傷心。”
“可我不一樣呢,住院那幾天,我每天都在想,爸爸會像超人一樣從窗外飛進來,親親我們的額頭,告訴我們,不要怕哦,爸爸在這裏,你們要趕快恢複健康。”
特特心好疼,心疼她的小寧寧,她的父愛都是從幻想中得來的,寧寧比她可憐一百倍,她有權力在自己每年的生日時生氣。
“姊姊,我很羨慕別人有爸爸,我希望有一天能夠在爸爸的懷裏撒橋,我常對自己說,如果爸爸回來,我一定會認真讀書、當個好小孩。
“我知道他做錯事,知道他很糟糕,可是我想試着原諒他,可不可以?”
看着妹妹的孺慕表情,她怎麽能反對?
更何況媽媽……媽媽雖然沒說話,可是進到病房那刻,她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即使那個男人再壞再糟,她從沒有放棄過。
唉,好吧,媽媽、妹妹都想要那個男人……
特特的眉心緊蹙,如果那些信件是真的,如果楊嘉、楊瑷不是他的小孩,那麽……她會有足夠的籌碼,能把楊慕生搶回媽媽、妹妹身邊,讓他用下半輩子來贖罪。
下定決心,她拍拍妹妹的肩膀。“知道了,我們去抽血吧!”
“為什麽?”
“不做篩檢,怎麽知道誰可以捐肝?”
活體捐肝要評估生理年齡,血型相融,血親限制,生理檢查等等,抽血只是第一步。
聽懂特特的意思,寧寧高興地跳起來,用力抱住她。“姊,我真愛你。”
特特的決定,讓站在階梯上偷聽的章育襄松口氣,只是微微的心疼,他為兩姊妹的過去感到難過,也為她們願意放下怨恨,為父親的生存付出感到敬佩。
想起在病房外大喊“我不要捐肝、我還太小”的楊瑷,再看看這對姊妹,唉……教育對人類,影響真的很大。
章育襄仔細地向特特解釋。
“這份遺囑并不是在你們決定做捐肝評估之後才拟定的,董事長早在知道自己生病時便立下這份遺囑。”
遺囑上載明,扣除留給江莉?的五千萬和一棟房子之外,剩下的財産由李蔓君、楊特、楊嘉、楊瑷平分。
“在這之前,董事長并不曉得楊寧的存在,因此我會盡快把楊寧的名字列上去,董事長簽過名以後,就會生效。”
特特一瞬不瞬地看着遺囑,是因為這份遺囑,才害得母親死于非命、害得自己失蹤?她望向章育襄問:“到目前為止,有誰知道這份遺囑的內容?”
“除了我和董事長之外,沒有其他人。”
換言之……那場尚未發生的車禍,也有可能是意外?
“楊小姐,還有其他疑問嗎?如果沒有,回去後,我立刻拟定新遺囑。”
“沒事了,寧寧,去接媽媽出來,我們先回飯店休息。”為了這趟行程,媽媽已經好幾個晚上沒睡好。
“好。”
“董事長在靜安區有個房子……”
“不必了,我們已經訂好酒店。”特特拒絕。
她要防範所有可能,假設有內鬼,假設遺囑內容洩漏,假設媽媽來上海的行蹤被有心人發現或者跟蹤……她要掐死任何可能冒出頭的危險。
她的拒絕讓章育襄皺眉,這麽怨恨嗎?搖頭失笑,未來,董事長得在她身上多下功夫才行。
阿疆租了兩部車,他開一部,載特特、寧寧和蔓姨,另一部坐着四個身手矯健的兄弟,他們還沒從醫院出發,兄弟們便先一步到飯店進行布置,除預防車禍外,他還要防範其他意外。
一路開過,上海的繁榮令人驚訝,因為母女三人從沒出過國,阿疆一面開車一面介紹沿路景致。
“找個晚上,帶你們去外灘看看,那裏有很多早期建築,相當漂亮。哦、看!那就是東方明珠……”
“阿疆,你對上海很熟嗎?”李蔓君問。
“熟透了,我幾乎每個月都要過來一趟。”
“阿疆哥哥事業做很大?”寧寧問。
“不大,但是請你吃好住好,沒問題。”
阿疆是個很好的導游,他不停地說話,希望能夠沖淡特特心中的哀傷,他很清楚,這趟旅程對特特而言,有多少矛盾掙紮,而心中又有多少委屈無處訴說,再加上面對危險的恐懼……她所承受的,遠遠比蔓姨知道的還多。
從後照鏡裏,他看一眼始終沉默的特特,刻意轉移話題。
“蔓姨,你知不知道我和特特是怎麽變成好朋友的?”
李蔓君溫和回答,“不知道,但我曉得小三分班,你和特特就編在一起了,從那之後一直到大學畢業,你們都是同學。”
蔓姨說得不完全正确,他并沒有大學畢業。
升大二那年暑假,特特情傷,做了引産手術,為了不讓蔓姨擔心,她還是決定把大學念完。而他的父親在開學前,被敵人砍死,他放棄學業,接手爸爸的組織。
那段時間,她拚命學做甜點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頓失依靠的他,則拚命扮演試吃者角色,用甜點來當自己的精神安定劑。
那段時間,他們的脾氣都很壞,不安、暴躁、易怒,他們都沒有心情去找有趣的活動或話題來安慰彼此,甜點成了他們之間溝通交流的最佳好物。
後來特特說:“我要成為最好的甜點師傅。”
他說:“如果你成功了,別忘記,我是最大功臣。”
話說得很大聲,可兩人都心知肚明,如果真的有功臣,那個人的名字肯定叫做蔣默安。即使他不在了,她依舊為愛吃甜食的蔣默安,不懈怠地、勤奮地制作甜食。
阿疆回答,“蔓姨說得對,小三的時候,學校把我和特特編在同一班,但是之後,都是靠我家老爸的勢力,我才能夠和特特變成同班同學。”有錢能使鬼推磨,再加上有刀有槍,所有的校長主任都樂意為他家老爸當驢子。
“阿疆哥哥,這麽小就看上我姊哦?”寧寧問。
“不對,我看上的是蔓姨。”
寧寧吃驚,坐在後座的她,一拳打在椅背上,怒指阿疆。“你、你、你……你居然想當我爸?”
“胡說什麽?”特特忍俊不住,終于加入話題。
這讓阿疆放下心,從上飛機之後,她就不跟他說話了,他又不是笨蛋,怎會不曉得特特在打什麽主意,她啊,在想辦法把他推回“朋友區”。
被人往外推的感覺很爛,但她已經為父母親傷透腦筋,他無法再往她身上施加壓力。
阿疆說:“我記得,開學沒多久,我就盯上特特。”
寧寧瞄姊姊一眼,調皮問:“為什麽,我姊長得又不好看。”
李蔓君推了她一下,輕斥,“有人這樣說姊姊的嗎?”
“我有說錯嗎,姊要是長得有我和媽的一半漂亮,早就告別單身生活了。”
特特笑了,掐掐寧寧的臉,說:“對對對,你是天鵝,你家老姊是醜小鴨,你是白雪公主,姊是灰姑娘。”
見特特接話,阿疆笑開。“就是‘白雪公主’這四個字,讓我很火大。”
“白雪公主惹到你啦?還是因為你當不成白馬王子?”寧寧問。
“都不是,是暑假作業惹到我,誰會認真去寫暑假作業?我到現在還搞不懂。”
“同意。”寧寧舉手接話,瞄姊姊一眼,大力出賣。“我家姊姊就是那種怪咖!”
“同意,你家姊姊就是那種怪物,她不但認真寫,還每一份都要拿第一名,她有一篇日記,因為寫得太好了,老師讓她上臺念給全班聽。
“開頭是這樣的——七月十六日天氣晴,我的心情也很晴朗,因為今天是媽媽的生日,我媽媽是個不會做蘋果派的白雪公主,但她會綁很漂亮的花束……那篇日記整整寫滿三頁。
“她把蔓姨形容得太好,于是我嫉妒了,我生下來之後就沒見過媽媽,每次我問爸爸關于媽的事,我爸的回答都是——不要提那個賤人,她沒有資格當你媽。
“我超不爽的,沒資格當我媽,你還搞上人家,我爸罵一句,我就在肚子裏罵他一百句。因此特特那篇作文讓我對她非常不順眼。”
“難怪那時你到處找我碴,害我這個班長當得很痛苦。”特特知道阿疆用心良苦,他想打破兩人之間的尴尬,因此她順勢搬臺階下來。
“對,我就是故意的,誰讓你有一個白雪公主媽媽。”
“就為那篇文章,你把我飛踢?”特特問。
“喂喂喂,搞清楚,是你先在黑板上登記我的名字耶。”
“是你在早自修吵鬧,身為班長當然要禀公處理。”
“老師說我再被記一次,就要叫家長到學校來,我爸的手刀力道有多強你知不知道?你是要害死我?”
“結果呢?我被你飛踢,你爸不也一樣來學校報到?我不信,那次你沒收到你爸的手刀攻擊。”特特得意洋洋。
“你錯了,我不但沒有收到手刀,我爸還獎賞我一臺大電動!”
“打人沒事,登記有事?你爸怎麽回事?”寧寧很是訝異。
“不,是因為那天我爸來學校,蔓姨也來學校了,然後……看見蔓姨,我和我爸都驚為天人,特特沒說謊,真的是白雪公主欸,可白雪公主怎麽會生出小矮人?不對,是小醜人,不會是領養的吧?
“爸誇獎我做的好,要我努力和特特當好朋友,先誘拐特特、再誘拐蔓姨,我爸還開出支票,說蔓姨要是變成我的新媽媽,就給我一張五百萬支票。”
“原來那個時候,你接近我姊是有原因的。”
“當然啊,可惜那張支票我始終沒賺到手。”
他沒得到白雪公主媽媽,卻讓壞皇後拿回寶座——去年,那個“沒有資格當媽的賤人”回來,他恨她,卻又渴望母親,于是給個房子、給點錢,把她給養起來。
因此他能理解特特對父親的痛恨,也明白寧寧對父親的渴望。
“我爸太遜,蔓姨看不上眼,可是我已經和特特成了好朋友,朋友這種東西,當久就習慣了,只要不挑剔,勉勉強強也就這樣羅。”
阿疆的話逗得寧寧大笑,落井下石說:“對呴,我就想阿疆哥哥身邊的美女那麽多,怎麽會看上我姊,會不會是審美觀有問題?”
李蔓君微笑,原來她在女兒眼裏是不會做蘋果派的白雪公主?
輕輕握住女兒的手,她沒想過特特會點頭、還陪自己走這一趟,為了她,特特什麽樣的委屈都吞過。
她低聲說:“對不起。”
媽媽的對不起,讓特特無比沉重。
特特記得,那年動完引産手術,她躲在阿疆家裏,連電話都不敢打回去,哪知阿疆被媽媽逼急了,将事情和盤托出。阿疆剛說完,就打電話給她,讓她收拾行李快逃,他們約在臺北火車站集合。
之後阿疆說:“我本來打算帶你到法國,如果能夠習慣,我們就待下來,你不是很想在法國學做甜點嗎?”
幸好他們沒走成,因為過不了多久,阿疆的爸爸就被仇家打死,沒有爸爸的支持,阿疆沒有當纨绔的條件。
接到電話後,她還真的飛快收拾行李,但臨出門前,她決定面對媽媽的怒氣。
她想,從不打孩子的媽媽,這次肯定要出手了,她在腦海裏幻想媽媽憤怒的表情,她還猜想,自己會不會被判終生監禁?
可是媽媽帶着寧寧來了,沒有打、沒有罵,只是心疼地把她抱進懷裏,不斷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媽媽總是把錯歸在自己身上。
爸爸的背棄,她怨自己,女兒的委屈,她怨自己,她永遠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才害得女兒不開心。
哪裏是她的錯?她才是受委屈的那個。
特特笑着搖頭,刻意說得輕松,“幹麽對不起?章律師和我談過了,媽不離婚是對的,從現在起我和寧寧搖身一變,變成千金小姐了,回去後,不要說一家咖啡店,我連開個十家八家。”
寧寧笑着接話,“姊是笨蛋哦,好不容易當上千金小姐,幹麽還做得要死要活?依我看,回臺灣後,第一件事是買一間又大又新又好的房子,請傭人掃地拖地洗地板,然後從早到晚都去逛百貨公司,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千金小姐!”
“傻瓜,不管打不打扮,你都是千金小姐了,幹麽浪費那個錢。”
“啊不然呢,把自己搞成丐幫公主,有比較清高嗎?”
李蔓君左摟右抱,把兩個女兒收進懷裏。
她知道的,女兒是在安自己的心,眼前最困難的一關,尚未經歷,不過女兒希望她快樂,她便為女兒開心。
“不管你們想做什麽,媽媽都支持。”
“那我可以環游世界嗎?”寧寧問。
特特搶話,“可以啊,不過要先把大學念完。”
“厚,哪有這樣的啦,那姊的咖啡廳也要等我念完大學才可以開。”
“拜托,那時候我都幾歲了?不行,我得先開。”
“不公平,姊姊每次都比我先,連當大小姐都比我快。”
“不甘心嗎?拜托,誰讓我比你老。”
兩姊妹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鬥了起來,李蔓君看着、笑着,她希望從現在起,苦盡甘來,所有苦難到此為止。
飯店到了,阿疆說:“蔓姨、特特,你們先上去,我到公司一趟,我那幾個小弟已經把飯店的事情處理好,應該已經在大廳等你們。”
李蔓君柔聲說道:“阿疆,這次的事多虧你了。”
“這有什麽?我和特特是十幾年的老朋友。”
依序下車,離開前,特特把頭伸進車窗裏,低聲對阿疆說:“謝謝。”
阿疆拉住她的頭發、往下扯,像小時候那樣。
頭皮一陣麻痛,特特驚呼。
阿疆痞笑,“開心一點,人已經長得夠醜,再擺臭臉,你想吓死地球上一半男人?”
特特縱容一笑,說道:“還是謝謝你。”
她轉身,阿疆掌心的發絲滑了出去,微微一愣,他掌握不住的……何止是她的頭發?輕嘆、苦笑,他發動車子萬去。
看見兩人互動,寧寧湊過來,勾住姊姊的手臂嬌笑說:“姊姊,我不怕阿疆哥哥了,如果他想當我的姊夫,這次,我投贊成票。”
特特戳上她的額頭。“人小鬼大,你懂什麽?”
“我什麽都不懂,但是我知道,阿疆哥哥看姊姊的眼神就像……”
“像什麽?”
“像狐貍遇見甜葡萄。”說完,她松掉姊姊的手,跑上前勾住媽媽。
落在後頭幾步的特特揚眉說:“哼哈,我待會兒會告訴阿疆,說寧寧——”聲音戛然停止,她的心髒仿佛被一只巨掌突然掐住、擠壓,迫得她無法呼吸。
像是感應到什麽似地,特特微側頭,她看見了!
看見一部黑色轎車,朝着媽媽的方向加速……看見駕駛座上的人,目光鎖定,表情鎮定,像殺手似地冷靜與猙獰……
仿佛是慢動作播映,車子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特特直覺朝媽媽飛奔,直覺用盡全力推開寧寧和母親……一個踉跄,她成功了!
千鈞一發之際,母親避開汽車撞擊,只是她自己卻再也避不開,她眼睜睜地看着車子撞上自己,眼睜睜看着地面離開自己的腳,她變成風筝……
同一時間,在飯店大廳裏正準備出來迎接特特母女的兄弟們發現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