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

二0一六年六月十二日

今年的臺風來得特別早,新聞報導今天停止上班上課一天。

清晨,風大雨急,從窗戶往外看,招牌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翻轉。

打過電話,确定合作的幾家咖啡廳不營業,特特也給自己放了假。

媽媽還是去了花店,盡管不營業,店裏的花還是得整理。

寧寧一大早起床就在念書,乖到讓人難以置信,聽說昨晚阿疆送自己回來後,威脅過寧寧,說如果她在家裏無法定心念書,就要接她到他的辦公室念,寧寧吓壞了。

阿疆走後,寧寧跑到她房間,和她擠在小小的單人床上,猶豫好久後,才問:“姊,你會嫁給阿疆哥哥嗎?”

“不會。”很短的兩個字,卻讓寧寧大大松一口氣,見狀,特特問:“這麽怕阿疆?”

“嗯,我怕阿丹被他砍死。”

呵,原來惡人需要惡人治。

趁着和好,特特想跟寧寧說凊楚爸爸的事,她知道,寧寧将爸爸描繪成英雄,為維持爸的形象,她必須把父親抛棄她們的錯,算在媽媽、姊姊頭上。

特特不說清楚,是因為舍不得妹妹連幻想空間都沒有。媽媽不說,是因為在她心裏,楊慕生依舊是她深深眷戀的那個男人。

但最後特特只說了句,“寧寧,是爸爸背棄我們,不是我們逼爸爸離開。”

這事寧寧聽不下去,氣呼呼地跳下床說:“我不招惹你,你也別來招惹我,我願意念書,不代表我什麽都要聽你的。”丢下話,人跑掉了。

情況很明白,爸爸是她的逆鱗,誰都不許碰。想來,她和媽媽要一輩子承擔起這個欲加之罪。

搖搖頭,特特打開電腦,她怎麽都沒想到……第三封信又來了!

幾乎是反射地,她打開信箱,像貪婪的水蛭,不斷吞食裏頭的字句——

2016/8/19

DNA檢驗出來,答案證實,事情和我猜想的一樣,楊嘉、楊瑷并非我的親生子女。

難怪江莉?打死不讓他們捐肝,不讓他們做比對篩選,難怪這些年,她對我處處小心,像個小媳婦似地,連半句大聲話都不敢講,因為她的把柄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這麽大的事,江莉?瞞我……瞞得讓人牙疼。

當年,是因為她懷上男孩,母親堅持逼我離婚,而寡母養大的我,習慣順從聽話,在傳宗接代的壓力下,我屈服了,抛下蔓君母女,接納江莉?和我一起生活,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肯定是老天在懲罰我。

想到母親疼楊嘉疼了一輩子,直到死前,還要求自己一定要給莉?這個楊家的大功臣一個交代。

如果知道真相,母親會不會從棺材裏跳出來。

養大別人的孩子,卻抛棄自己的親生女兒,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麽愚蠢過!我恨死江莉?,恨她在我面前演那麽多年戲,讓我誤以為她真的愛我,愛到不顧一切。

老劉問我,要不要訴諸法律?

當然可以,但江莉?和我有同居事實,法律還是會把我的錢部分判給她,一個毀我家庭、壞我婚姻,逼得我推開女兒的惡女,我為什麽要便宜她?

所以……接下來,我該做什麽?好好想想,我必須認真想想!

2016/9/7

突然很想喝一杯曼特寧。

和蔓君認識,是在她打工的咖啡廳,我會點一杯曼特寧,那是我最喜歡的口味。

我依稀記得,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笑容淡得像水,但我卻像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舍不下這捧水。

一見鐘情,我熱烈追求蔓君,我是個很有企圖心的男人,想做什麽一定會做到成功,因此我成功地讓她變成我的女人,成功地讓自己成為她生命中的重點,這個成就讓我覺得,人生值得。

她不像江莉?,會随時随地口口聲聲說愛我,但她把所有的心思全花在我身上,即使……我移情別戀。

蔓君生特特的時候有些驚險,醫生在病房門外跟我說,她再懷孕的機會不高,危險也大,問我要不要結紮。

母親聽到這句話,立刻拉下臉,當着醫生的面說:“你是家裏的獨生子,如果沒有兒子,怎麽對得起你過世的父親。”

丢下話,轉身就走,連進病房看特特一眼都沒有。

我走進病房的時候,蔓君的臉色慘白,帶着濃濃的疲倦,但看着女兒的表情無比溫柔。

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我沒有失望,不管是兒子或女兒,都是我們愛情的證明。

我不确定她有沒有聽見母親的話,我坐在床邊,把蔓君和女兒抱在懷裏,安慰說:“你是蔓蔓,女兒就叫特特吧,等以後生了兒子就叫寧寧。曼特寧,我最喜歡的咖啡,最喜歡的人。”

蔓君笑開,拉拉我的衣袖,低聲說:“你幫我轉告媽媽,我一定會為你生下寧寧。”

她果然聽見了,我對她深感抱歉。

我知道在特特滿周歲之後,她經常看醫生,中醫西醫都看,她和特特一樣,都是認真的女人,但我不知道,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她的肚子裏,已經有了我們的寧寧。

我為別人的兒子,抛棄最該珍惜的曼特寧,我相信這場病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特特死命盯着電腦看,她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回過神時,發覺腳麻了。

她再也找不出合理的論點,來解釋這樣的“惡作劇”。

“楊慕生”的日記不是手寫的,是電腦檔案,她可以推論這是個規劃缜密的惡作劇,可是那個曼特寧,那個公主的氣球Party,那個對金魚許願、長大要當公主的小特特……一再一再與她的記憶相疊合。

手微抖,在深吸十口氣後,她點下回複,卻又等過十分鐘,帶着顫抖的手指,才敲打出一行字——

你真的是等等的父親嗎?

按下傳送,飛快蓋上電腦,特特假裝自己沒有回複那封信,假裝自己沒有蠢到淋漓盡致。

她跑進廚房,把杯子裝滿開水,想吞下什麽似地,仰頭咕嚕咕嚕把水喝光。

杯子很快空了,瞬間,她才曉得自己喝下什麽,她喝下的,是滿肚子委屈心酸……

不想哭,眼淚不在她的計劃之內,但是不受控地,淚水潸然,怎麽辦,她還是像那年一樣沒出息——

他們進行過很多次“美妙”的雙人運動後,她後知後覺問:“如果我懷孕,怎麽辦?”

他笑了笑說:“我有做防範措施。”

半晌,他告訴她,他有從她的生理期推出她的安全期,且要避孕也能吃藥,好讓他們的孩子耐心十足,願意“等等”再“等等”才來報到。

她嗤笑一聲回答,“以後我們的孩子就叫做等等,但……如果他等不及呢?”

“那我就去控告藥廠。”

其實他的回答她并不滿意,雖然理智告訴她,連大學都沒畢業的兩人,确實不适合當爸爸媽媽,卻還是不開心。

她沒有辦法在生孩子這件事情上和他争辯,只好把重點放在避孕藥。

她說:“為什麽你不敢保險套,卻要我吃藥。”

他不知道她生氣了,笑着回答,“我以為你也喜歡和我之間毫無阻礙的親密接觸。”

這算什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作自受?

她确實是自作自受了,但……有什麽辦法,誰讓她喜歡他?

從那天起,她就開始計劃“替自己讨回公道”,不然怒氣不發作出來,會憋壞的。

然後,機會來了。

同居的第一天,他要走她的課表、打工表,他有空的話,會親自接送,沒有辦法的話,他會用手機關心,她認為他的控制欲不小,他撇嘴一笑,只回答,“這是遺傳。”

這是唯一的一句,他提到和“家人”有關的事。

對于他的家庭,她旁敲側擊過,她曾問他,假日要不要回家?

他沉默。

她帶他回家後,回程的路上問:“我需不需要見見你的家人?”

他沉默。

他的沉默讓她聯想,會不會他和阿疆一樣有個黑社會老爸?如果真是這樣,唉……那她和黑社會太有緣了。

“其實,我沒有那麽嫌貧愛富,如果你有對借臺高築的爸媽,給我一點心理準備,我可以适應的。”

他依舊沉默。

幾乎每次的探問,她都探不出答案,慢慢地她發現,他的家人是個禁忌話題,她不該挖掘。

這讓她有嚴重的挫敗感,不過戀愛的甜蜜,很輕易地沖淡這種負面情緒。

離題了,重點是特特想讨回公道。

這天她去打工,接班的同事沒來,老板讓她再做兩個小時,蔣默安打了幾通電話過來,她正在忙,沒接到,等到有空看電話時,發現有好幾通未接來電,她急忙回撥。

電話那頭,他口氣急促的問:“你怎麽了?還好嗎?是不是摩托車壞掉?不急,我再二十分鐘就到……”

這是擔心的口吻,不是質問,她愣了愣,心底泛甜,只是,她抱持着讨回公道的念頭難消,随口說:“我不在打工的地方。”

“你在哪裏?”

“我在婦産科醫院。”

“你不舒服嗎?告訴我醫院地址,我馬上過去。”

她調皮回答,“我沒有不舒服,是‘等等’不想等了,他要提早報到。”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發現他不說話,她的心吊到半空中,猜測紛沓而至。

如果他說“把等等拿掉”或“我們現在不适合有孩子”呢?

她要不要跟他吵架?還是壓下委屈,冷靜回答——“我明白,不要擔心,我會處理。”然後失蹤幾天?

她不知道自己會怎麽反應,但他肯定很錯愕、很生氣,肯定無法消化這個消息,可是……有沒有點點的可能性,他會回答“既然等等不想等了,我們也別等了,先結婚吧!”

第五秒,在惶恐中,她期待起他的答案,一個她最喜歡、最完美的答案。

沉默進入第十秒,她後悔了,期待什麽啊,那麽久的沉默,她還能猜不出他的回答嗎?她開始怨恨自己,哪有這麽多的公道需要讨?好好的日子不過,存心替自己找罪受,有必要犯賤嗎?

就在她聽見他吸氣準備開口的同時,她害怕了……害怕他的回答。

她飛快搶在前面大聲說:“有沒有吓到?哈哈!你被騙了,愚人節快樂。”

她挂掉手機,卻莫名地覺得委屈,胸口很悶,酸酸的、像泡過醋汁。

他們沒有吵架,可她卻累得說不出話,沖進休息室,她找了個杯子裝滿開水,企圖把委屈咽下。

仰頭,咕嚕咕嚕不停地把水喝光,她以為吞完咽完就沒事,但淚水莫名其妙淌下,她倔強地将眼淚抹去,背靠着牆,緩緩滑坐到地板上。

自卑的女人才會測試男人,她為什麽要讓自卑現身啊?她瘋了嗎,為什麽要跟自己過不去?

她既覺得委屈,又覺得自己笨得徹底,她不曉得該怎麽面對蔣默安,更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

越想越難受,她把頭埋進膝間,哭得亂七八糟。

“特特。”

她擡頭,看見被雨淋得全身濕透的蔣默安,他的頭發在滴水,卻依舊耀眼。

笨蛋!她罵自己,有這樣的男朋友已經夠幸運,還要測試什麽啊?

蔣默安蹲到面前,特特想也不想撲上前,勾住他的脖子緊緊抱住。

懷裏陡然出現的溫度,也讓他懸着的心安定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說。

“對不起什麽?”

“我不應該騙你、不應該測試你,更不該胡思亂想。”

他啞聲說:“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但是,不準讓我擔心。”

瞬間,哭得亂七八糟的女孩、笑得亂七八糟。

二0一六年六月二十四日

“媽,你怎麽了?”

特特打開門,準備出去倒垃圾,卻發現媽媽失魂落魄地坐在樓梯間。

她迷迷糊糊地擡起臉,眼底淨是惶惑不安,她問:“特特……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媽媽落寞驚惶的表情,讓她回想起爸爸離開後的那一年。

“媽,有什麽事,我們先回家再說。”她扶起媽媽往裏走,對着寧寧的房間喊一聲,“寧寧,出來。”

寧寧走出房間,也發現媽媽不對勁,她快步走過來,問:“姊,媽怎麽了?”

“我來問問,你先幫我把垃圾和資源回收拿下去。”

“好。”寧寧抓起鑰匙,提起垃圾往樓下跑,一顆心惴惴不安。

特特倒杯溫開水遞給媽媽,緩聲道:“媽,你先喝水,有什麽事,不急,我們慢慢說,凡是發生在陽光下的事,總是可以被解決的。”

李蔓君回過神,看着女兒凊澈透亮的雙眼,恍惚間,她又回到最無助的那段日子。

那時,她的柱子倒了、世界崩了,她驚懼而惶恐。

在婆婆面前,她轉身得那樣堅決,可她的心是虛的,她不确定自己有沒有足夠的能耐撐起一個家庭。

她每天都在惡夢中驚醒,那時候,是特特揚着冷靜的小臉告拆她,不管有沒有能力,她都必須撐下去,是特特說:“媽媽不怕,你有特特,特特會保護你。”

才六歲的孩子,就強迫自己鎮定地面對未知的一切,比起特特,她是個失職的母親。

環住女兒,李蔓君把頭埋進特特頸窩,說了早該說的話。“對不起。”

“媽,你怎麽了?我沒事,我很好啊!”

不,她不好,一點都不好,她應該像所有女孩那樣,工作、玩樂,揮霍青春,可是她把所有的生命用來承擔家庭。

“對不起,我讓你挑起這麽大的重擔。”

母親的态度讓特特害怕了,握住母親的肩膀,微微推開,她凝視着母親的眼睛,說:“媽,你到底怎麽了?有什麽事,說出來,我們好好商量。”

用力咬唇,李蔓君知道的,對于慕生的背叛,特特有多麽的憎惡,可是她……終究無法放下,欲言又止,最終她還是在特特的鼓勵下,開口——

“你爸爸生病了,是肝癌,我不知道他還可以活多久,我必須去見他一面。”

是誰?是誰一棍子打上她的後腦,一陣頭暈目眩,她看見天崩地裂,她回想起那些日記的內容……不是惡作劇!是即将發生的事實!

猛地,她搖晃母親的肩膀,強烈反對。

“媽,不要去,我們就當作生命中從來沒有過這個男人。”

只要媽不去,就不會死了,對不對?

媽不死,她不會去上海收屍、不會失蹤,她們可以繼續眼前的生活,對不對?

窮一點、困苦一點,但她們活得自在輕松,不會卷入任何意外,對不對?

沒錯,就是這樣,只要她反對到底,只要利用媽媽對自己的罪惡感,她就可以及時阻止這一切發生。

“他是你爸,他生病了,這可能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面,特特……我真的想去。”

“是他先放棄我們,有什麽資格在他最脆弱的時候,要求我們陪伴?”

“你爸只是想對我說一聲抱歉。”

“有沒有他的抱歉,我們都走過來了,只不過是聲對不起,我們不需要。”

“我不想讓你爸遺憾。”

“他早在選擇那個女人的時候,就該遺憾了!”

寧寧倒完垃圾進門,聽見媽媽和姊姊的對話,快步走到媽媽身邊。

“不對,要去見爸爸,不管是不是最後一面都要去,媽媽去、我也去,我要看爸爸的樣子,我要親口問他,為什麽不要我?”

寧寧說着說着聲音哽咽起來,這是她想了一輩子的事,不許姊姊反對。

特特拉住寧寧的手,鄭重告訴她,“寧寧,不管你願不願相信,事實都是——他為了一個女人抛棄我們,他需要傳宗接代的兒子,他不要你也不要我。

“你不知道,當時媽媽有多悲慘,我們幾乎要餓死了,那個女人和祖母拿走房子、存款,她們聯手逼媽媽離婚。”

“媽媽堅持不肯,寧可把東西拱手相讓,也要留住那張薄薄的結婚證書,如果不是小阿姨借我們錢,我們能不能活下去都難說。

“我們沒有對不起楊家!,是楊家、是你嘴巴裏那個爸爸對不起我們,他沒有資格當我們的爸爸。”

“就算姊說的都是真的,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見見他、質問他,讓我看看那個比我更珍貴的兒子長什麽樣子?”寧寧激動說完,轉頭抱住母親。“媽,帶我去吧,我想見見他,很想、很想。”

李蔓君望着特特,眼底盛滿哀求。

如果原本她不知道媽媽有多愛爸爸,在爸爸的“日記”裏,她也該明白了。

媽媽不只是去探望他,她還想讓她們姊妹捐肝,這輩子,媽媽始終抱持着破鏡重圓的夢想在過活,所以她一定要去?所以死亡是她無法逃過的命運?

恃恃恨極怒極,難道沒有一個辦法讓她們與楊慕生徹底切割?難道沒有辦法,讓她們脫離死亡魔咒?她真要眼睜睜看着媽媽走向死亡之路?

可媽媽和寧寧堅決的目光,讓特特明白……就算她再反對,也阻止不了她們的欲望。

心一點一點發涼,就這樣了?再努力也沒用?

命運是誰都無法抵抗的軌道,明知道前方斷崖坍方,也只能順着軌道往前、走向滅亡?

特特壓抑隐忍的目光讓李蔓君心疼,她知道特特曾經多愛父親,現在便有多恨,對于慕生的背叛,特特受的傷害比她更深。

可是……她無法,如果這是慕生的最後一裏路,她想要陪他走完。

李蔓君哀求道:“特特,不去看他的話,我這輩子都會不安。”

“為什麽不安?是他對不起你,不是你對不起他。”她不懂,為什麽這麽簡單的道理,她勸不醒母親。

李蔓君搖頭。“不是誰對不起誰的問題,而是我無法擺平自己。”

“媽,已經那麽多年,沒有他,我們一樣過得好,我們真的不需要……”特特試着再勸。

“是,沒有他,我也可以過,可卻是……再也過不好了。”

再也過不好?意思是行屍走肉?是生無可戀、死無可懼?母親決然的口吻,讓特特停止勸說。

明白了,沒有轉圜餘地……特特垮下雙肩,絕望升起,她緩緩搖頭,轉身往外走。

“特特,你要去哪裏?”李蔓君喊住女兒。

“出去透氣。”她必須想想,認真地想凊楚。

關上門,巷子裏一片寂靜。

特特閉上眼睛,跨開腳步大步往前走,她想,如果她現在先出車禍,是不是就能阻止媽媽的上海行?

會吧……可是媽媽卻再也過不好了……

不行!楊特特!不要生氣,不要急,不要害怕,冷靜地把來龍去脈想清楚。

也許她可以找到蛛絲馬跡,證明那純粹是個惡作劇。

有沒有可能是……某人不願意母親出現,拟出這樣一個缜密的劇本?

有沒有可能是,某人想從中牟取什麽利益,才用蔣默安三個字撼動她的心。

因為一年後的信怎麽會出現在她的郵箱裏?根本不合邏輯,她怎能用一個不合邏輯的惡作劇,來阻止母親的想望、寧寧的夢想?

她試着說服自己,但父親日記裏寫下的點點滴滴否決了她的說詞,她的頭腦裏面好像有千軍萬馬在沖撞,鬧哄哄地轉着,讓她手足無措,抱着頭用力轉,她試着甩掉紛亂……

叭!喇叭聲吓了她一大跳。

阿疆從駕駛座上下來,帥帥地靠在車門上,痞笑着問:“小姐,這麽晚了,去哪裏?要不要喝一杯?”

這一刻,特特突然理解,為什麽愛情中總是有人可以趁虛而入。

因為當恐慌、害怕、窘迫擠壓着自己時,會強烈希望身邊有個強而有力的肩膀,若他不在,而身邊恰恰有這樣一個男人,心……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屹立不搖?

特特像看見救命浮木似地沖上前,緊緊抱住阿疆,往他懷裏猛鑽,眼淚鼻涕齊飛。

阿疆一愣……竟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裏。

多年來,特特始終避免讓他認知錯誤,她用一條強而有力的繩索,把他控制在朋友範圍內,可是今晚……她遇到什麽事?又是蔣默安嗎?

蔣默安肯定和她的淚腺有仇!

嘆氣,收攏手臂,将她圈在自己懷裏,他輕輕拍着她的背,也不問發生什麽事情,他很凊楚,特特只是短暫的脆弱,他只求這一刻停留得久一點。

她在阿疆懷裏不管不顧地哭着,毫無形象。

她不知道自己哭多久,卻知道眼睛腫了,因為再用力,她都沒辦法把眼皮給徹底撐開,視線範圍只剩下平常的一半。

阿疆确定懷裏的動靜後,問:“哭夠了?”

“嗯。”

然後……他怎沒接着問?

特特擡頭,“你怎麽不問我發生什麽事?”

“不要。”

随便猜也猜得出來,她又想起誰?過去幾年她的心情低落,哪一次不是因為“他”?他又不是白癡,幹麽自找不痛快。

“你不問,我怎麽跟你說心事?”

推開她,他滿臉的嫌惡,指指自己的帥臉,說:“小姐,看凊楚,我又不是你的閨密,心事找別人說去。”

“你每次都這樣,讓我想要移情別戀都很難。”

“你會移情別戀?屁啦!你氣蔓姨氣得半死,可是你跟蔓姨就是一個樣,都一樣死心眼,那個男人再爛,你還是腦袋裝豆漿,我在等,等你變成老姑婆後,看着人家兒孫滿堂時,再來大笑特笑。”

特特有多氣蔓姨,他就有多氣她。

天曉得執迷不悟的女人多讨人厭,偏偏他就是擡不起腳,狠狠踹開這個讨人厭的女生。“你的專長是刨心碾肝嗎?就算不當閨密,分享彼此心情,也是好朋友的義務。”

“NO、NO、NO,我不是哦,想當我的好朋友,智商至少要在六十以上。”

“鄭品疆!你有沒有一點點同情心?”

“對你?額度用完了!”

“你真可惡。”

“啊不然咧,你很可愛?”

橫眼瞪她,感冒還沒好徹底,就穿得這麽清涼在外面晃,她是太擔心病毒不肯二度造訪?

被他幾句話堵回去,特特扭過身,算了,本來就是她自己的事,她不再說話,低着頭快步往前走。

在她的背後,阿疆滿臉無奈,用力捶一下自己,對啦,他就是沒本事不理她,就是沒本事視而不見,就是沒本事看她沮喪!

用力關上門,阿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後拉,把她帶到汽車旁,塞進車廂裏。

阿疆坐進駕駛座,替她把安全帶扣上,發動車子。

在經過兩個紅綠燈之後,特特才問:“你怎麽會來?”

因為你沒帶手機,因為寧寧說你生氣跑出去,因為你就是個空有自卑卻沒腦袋的女人……他有滿肚子火氣,可是面對她,卻半句指控都說不出來。

“我到附近開會。”他随口敷衍。

特特一笑。“才怪,寧寧給你打電話了,對吧?”

他沒回答,無可奈何地問:“說吧,蔣默安又怎麽惹到你了?”

特特和蔣默安的故事,他已經聽過無數遍,每段故事都甜得讓他牙酸,他就搞不懂,這麽幸福的回憶,為什麽每次都招惹出她的傷心。

“這次不是默安。”

“不然呢?”

“是楊慕生。”

一個緊急煞車,鄭品疆瞪大眼轉頭望她,不會吧,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搶先上映?

二0一七年六月十三日

你真的是等等的父親嗎?

一句話、十個字,蔣默安連續看過幾百次。

這是第一封回信,回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而是一個重磅炸彈,炸掉他所有的知覺神經。

他真的是等等的父親嗎?

是!但是他的運氣不夠好,等等來不及出世,另一個孩子搶在前面,“他”或“她”……順利出生了嗎?

如果順利,為什麽特特沒有和鄭品疆結婚?是發生了什麽他無法預料的事?

他忍不住又回憶起過去……

“距離”對任何一對戀人,都是種折磨。

蔣默安和特特也不例外。

在六個月密不可分的同居生活之後,誰都不願意離開對方。

看着空蕩蕩的房間,蔣默安的東西大部分都已打包好寄往上海,只剩下一只行李箱擺在門口。

大行李箱旁邊有個小行李袋,那是特特的,她的東西也陸陸續續搬回家!

屋子裏,只剩下一個二手烤箱、醜醜的窗簾床單,和她種的兩盆太陽黃金菊,不知道為什麽,光是看着,就覺得凄涼。

所有事全安排好了,心情早就低落了兩、三個月,他們都曉得,蔣默安畢業典禮過後,他們将面臨什麽。

但知道,卻無法阻止。

特特不是個會亂發脾氣的女生,但為這件事,她試探過也鬧過。

她說:“你為什麽總認為,到上海才有機會成功?”

他說:“我知道自己有實力。”

她說:“既然有實力,那麽就算留在臺灣,也會成功,為什麽非要離鄉背井、孤注一擲?”

他說:“留在臺灣也許會成功,但等待的時間太久,我沒有耐心,我需要一個夠大的舞臺,提供我快速成功的捷徑。”

同樣的話題,他們讨論過無數回。

他有足夠的口才、資料、例子來證明他的選擇正确,卻沒有足夠的說詞安慰特特不安的心情。

所以她鬧過、氣過,也冷戰過,只是……當對手是他的事業未來,她從來沒贏過,到最後,贏家總是他的耐心與堅持。

躺在床上,她枕着他的臂膀。

天曉得,心情不安的不僅是她,他也一樣。

從明天開始,他将要面對的,不只是特特不在身邊的寂寞,還有新環境的考驗、職場的壓力與競争,他把話說得很滿,可是誰敢保證他一定會成功?

想起家族的壓力、長輩的輕鄙,他不允許自己失敗。

所以明天對他而言,他比特特更緊張、更擔憂,只是他必須沉穩,必須不斷告訴自己,他會辦到。

特特很傷心,但不允許眼淚現形,眼淚是要流給在乎自己的人看的,而現在,她不确定,他是不是還在乎自己?

她知道,要求男人在事業與愛情之間做選擇,叫做不自量力。

愛情是女人的生命,卻只是男人的娛樂交際,她哪有能耐逼着他把愛情和前途擺在天秤上,還要求兩邊平衡?

既然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更多的眼淚只會成為他的壓力與不耐。

今天,是最後一夜,她不想讓争執成為分離前的最後記憶。

蔣默安看着特特,如果她哭,他還可以找出适當的話安慰她,可是她不哭,只是慘白着一張小臉,她這個樣子……讓他怎麽走?

起心動念,他問:“有沒有考慮過到上海念書?”

特特沉默,她怎能跟他走?他的事業剛起步,養活自己都很難,她不能成為他的負擔,更別說好的學校不好申請,而且她還肩負着家庭責任。

在他用理智對待“未來”與“等等”同時,她也只能用理智看待明天。

她說:“你去吧,我會努力打工,等存夠機票的後,就去看你。”

這個時候,她唯一能做的,叫做樂觀。

“我也會存錢買機票,但剛開始上班,必須全力以赴,恐怕短期內不能回來,所以你常來好嗎?”

“好。”

“三年後,你畢業了,我也累積足夠的資歷,到時候情況一定會好轉,我們再計劃下一步。”

“好。”

“我一有時間就給你寫信,你也要回信,如果我寫的太少,你不要生氣,我一定是忙瘋了,你不要計較,多給我寫信,好不好?”

“好。”

“我不反對你打工,但是要注意身體,記住,不管怎樣,念書才是你最重要的事。”

“好。”

她不喜歡這種會讓人掉淚的“分離式叮咛”,說過了,今晚她不想用眼淚制造他的不耐煩,因此她撲向他,狠狠地親上他的臉,最後一天了,她要不管不顧、恣意狂歡……

去了上海之後的日子就像蔣默安預估的那樣,為了被看見、為了明裏暗地的競争,他把所有的時間全都投入工作。

他每天工作超過十六個小時,他只是個特助,卻因為盡心盡力、無處不周到,得到老板的信任。

他本來就是董事長指定栽培的重點人物,既然有本事,當然要給他額外工作,測試他的實力到哪裏。

于是,在事業與愛情的拉鋸戰中,愛情輸掉第二回合。

“默安,我有楊寧的消息了,我要馬上出發。”章育襄一進來就飛快說話,神情愉悅、表情飛揚。

蔣默安卻是一臉沉重,說:“楊寧給我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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