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許幻竹想不到這符術才剛上手,一天之內就甩出去兩張空間符。

時霁前幾日擾她清夢,踩她月季,今日還跟着看戲,她本來想小小地捉弄他一下。

如今跌坐在自己繪制的符陣空間裏,她突然有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感覺。

兩人所處的地方,是一塊廣袤空曠的草地,中心長着棵四五人都抱不住的大榕樹,榕樹的須子垂下,落到許幻竹的肩上。

她有些嫌棄地往外走了半步,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不情不願地往後退了幾步,撞到時霁的身上。

他伸手扶住她,撥開落在兩人中間的樹須,眉尾微挑,帶上些興師問罪的意味,“師尊,您方才不是說這是一張廢符?”

明知故問。顯然是想坑你沒坑成啊!

還被他一把帶進坑裏,許幻竹心裏罵罵咧咧,面上還要維持形象,于是試圖耐心解釋并暗示:“可能是哪裏出問題了。這其實就是個空間陣,一會兒地上會冒出些小怪物來,你順着這條路打出去,打到出口,就能出去了。”

正如許幻竹所言,不一會兒,草地上接二連三地竄出一些半人形的枯藤怪,吐着木須,往兩人的方向移動。

許幻竹見狀後退半步,拍了拍時霁的肩膀,示意他快上。

他只垂眸瞥了瞥落在肩頭的手,像施了定身術一般,一動不動地站着。

時霁慢悠悠開口:“它們好像不會到樹下來。”

小怪物們的确是繞着榕樹左右地晃蕩。

就是不敢進來。

許幻竹不置可否,“你早些打出去,我們不是能早些出去嘛。”

起初她設這空間陣也不過是想要他在裏頭打上半夜的怪物,磨磨性子。

她以為按照時霁的性格,應該二話不說就殺出去了。

這樣一來等他破了符陣,她便也能跟着出去了。

不過他這樣站着不動算怎麽回事?

時霁問:“那這符陣什麽時候會消散?”

“明日。”

許幻竹話音剛落,只見他撩了衣袍直接靠坐在了樹下,氣定神閑道:“既然明日就消散了,那不如在這等一等,省的浪費力氣。”

無視許幻竹疑惑不解的目光,時霁放松了肩背,慢悠悠靠到背後的樹幹上。

餘晖落在他肩頭眉梢,鍍上一層好看的顏色,他此時看上去暖融融的眸子望過來,笑道:“師尊不是教導弟子,要注意‘勞逸結合’嗎?”

真有你的。

活學活用哈。

“呵呵”,許幻竹有些氣結,伸手打了一把榕樹的須子,徑自往前靠在樹根的另一邊,閉上雙眼不願再與他說話。

那須子被她揚起老高,又迅速落下,晃晃蕩蕩。

兩人都縮在樹下沒出去,那一群土木怪找不到攻擊對象,左右晃蕩了一會又漸漸隐在了地裏。

後來夕陽餘光翻轉着褪去,夜幕爬上穹頂,大樹的枝桠如傘蓋一樣撐開,漏下一地銀白色的月光。

夜風送着寒氣吹過來,許幻竹打了個寒顫。

時霁往後瞧了一眼,只看見半片裙角從樹根下漏出來,風卷着那裙角上上下下,那裙角的主人好似煩得很,又往裏站了站。

再往上,還瞧見許幻竹的一邊瘦削的肩,靠在樹幹上,發着微不可聞的輕顫。

這般瞧着,他這師尊還有幾分孩子心性。

居然莫名覺得有些可愛。

腦子裏閃過這個認知的時候,時霁覺得自己大概也是被這寒氣浸傻了。

他搖搖頭,起身在周邊撿了幾根樹枝,堆在一旁生了個火堆。又撕扯下一片衣角,鋪在旁邊的土地上,朝着樹後喊道:“夜裏涼,我生了火,師尊過來坐着吧。”

确實挺冷的。

臺階遞過來,差不多就該下去了。

許幻竹清了清嗓子,嗯了一聲,慢悠悠繞過來坐下。

火堆發出噼裏啪啦的炸響聲。

她伸手在火面上烤了烤,身體漸漸回暖。

許幻竹望向一邊添着柴的時霁,終于問出了心底疑惑已久的那個問題:“時霁,你來山鶴門,只是為了報恩?或者說,十年前時家的事,你都放下了?”

兩人中間的距離不過隔着一掌,時霁聞言轉頭看向她,視線相交間,暗流湧動。

他沒有表情的時候,整個人都散發着一股凜然冷冽的肅氣,十個八個火堆都暖不起來的那種。

以前在淩虛宗被稱為“冰山美人”的許幻竹也不甘示弱,直直迎上他沉肅的視線。

火堆裏的火舌吞吐飛舞着,似是在為目前尴尬的沉寂的氣氛造勢。

“小心。”一塊極大的炭火星子突然蹦出來,看這軌跡似乎是要崩到許幻竹臉上。

她彼時尚還沉浸在那場對峙之中,在等着時霁的說辭,一時間反應不及,只能僵着身子直直地往後仰。

這會兒耳邊突然響起時霁的聲音,接着被人一把拉過。

許幻竹感受到自己落入一個堅實有力的懷抱的同時,視線一黑,一只溫暖幹燥的大手罩在臉上。

‘啪嗒’,什麽東西彈了上來。

那一瞬,總感覺還有什麽比那火堆發出的哔剝聲更大的聲音,極有節律地一下下拍在耳邊。

她一時忘了動作。

直到火堆裏又撥拉一下炸開一道輕響,許幻竹才拉開時霁的手坐起,只見白如冷玉的手背上烙下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紅色燙痕。

這要是崩她臉上,那還得了。

許幻竹這時又覺得,時霁有時候雖總惹她不快,但緊急的時刻,他還算是有幾分良心。

想到這裏,她從袖子裏摸索着掏出一個裝着膏藥的小玉瓶來。

和山鶴門其他的東西一樣,瓶子底端印着一個‘柳’字。

懷裏倏然一空,時霁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背,“師尊,不必麻煩了,反正出去之後也會恢複原樣。”

再說了,這傷口在他眼裏簡直算不上是傷口。

空間陣中的一切,在符陣消散後都會複原,包括時霁被燙傷的手。

這一點,許幻竹在第一堂課上,與他們講過。

他覺得這般沒有結果的事,做來也沒什麽意義。

許幻竹擰藥瓶子的手一頓,擡頭看向他,認真道:“傷口會複原,可那一刻的疼痛是真實的啊。既然有減輕疼痛的方法,為什麽不用呢?”

他本可以回她自己怕麻煩、懶得折騰,又或是幹脆讓許幻竹給他把藥上了,直接将這事揭過去。

可這一刻,面對她這樣誠摯的發問,他突然也想認認真真回她。

他将手收回,月光從指縫中漏下,修長的幾根手指緩緩收緊,他說:“只有疼痛的時候才能讓我感覺到……自己還活着。”

“說的什麽胡話”,許幻竹‘啪’地将藥瓶子擱在地上,拉過時霁手按在他自己的心口上,“你摸摸自己的心口。”

心跳聲隔着胸膛,隔着時霁的手,傳到許幻竹手上。

一聲一聲,穩健有力,許幻竹伴着那心髒跳動的節律開口,“只有心跳才能證明你還活着,疼痛不能。”

起了一陣風。

一樹的葉子婆娑刮擦,像浪潮一樣。

心跳聲,他好像感受到了。

又不止是那心跳,還有許幻竹覆在手上的溫度,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氣,她開口的一字一句……

“還上藥嗎?”

他點點頭。

那一刻的疼痛是真實的,而這一時半刻的溫暖,好像也是真實的。

許幻竹這才松開他,從瓶子裏沾了一點藥膏出來,“我從前也和你一樣,受了傷,吃了苦就死命忍着。只要沒有痛得發出聲來,沒有叫人看出端倪,我就還是那個‘冰山美人’。

不過現在看來,修者的一世,也不見得有多長,更應當活得真實些,不能委屈了自己。”

她将手指上的膏藥點在時霁的傷口上時,聽見頭頂傳來一道輕笑。

許幻竹有些莫名:“你在笑什麽?”

她分明很認真地在與他傳授一些人生的道理,他居然覺得好笑?

朽木不可雕。

時霁替她接過藥瓶子,一雙眼罕見地帶上幾分揶揄,“我只是沒聽過,有誰自稱自己是美人的。”

“哼”,許幻竹鄙夷地冷哼了一聲,開始比劃起來,“你當年年紀小,沒聽過你師尊的事跡。那會啊,追你師尊我的人,都能從這兒排到那兒。”

時霁眼中的笑意更盛了,映着碎月光的眼睛柔和清亮,“可我聽說師尊當年人緣差得很,好像沒什麽人願意同您親近。”

許幻竹聞言面色一凜,用力地抹開那膏藥,咬牙切齒:“你自己塗吧!”

說罷十分嫌棄地将指尖最後一點藥擦在他衣袖上,轉到一邊去不再搭理他。

時霁空着的那只手正捏着那藥瓶子在手中來回翻轉,藥瓶子落回掌心,他突然開口:“師尊去過留仙坡嗎?”

“去過。”許幻竹撿起邊上的一根枯枝,戳了戳火堆,火舌上揚,面上一暖。

留仙坡也不是什麽荒山野跡,沒去過才奇怪吧。

“我從前在留仙坡遇見過一個人”,時霁盯着手背上的傷口,藥塗上去,清清涼涼的。

“嗯。”許幻竹扒拉着柴火,敷衍地回應。

時霁的視線從手背上移開,落到許幻竹的後頸上。她往前撥弄着枯枝時,耳間的一對白玉墜子随着動作搖搖晃晃,像亂顫的枝頭,叫人想伸手按住。

他控制住自己想伸手的動作,雙眼微微眯起,“那人同我說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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