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翌日,天色漸亮,島上傳來鳥鳴聲,聲聲悠遠清脆,和翠翠那破絮般的叫聲不一樣。

時霁還未睜眼,一只手便就摸着往懷裏探,直到觸到那小小的軟軟的一團,才轉了轉脖子,起身離開。

走到昨夜其餘六人休息的大樹下,地上的火堆燒得只剩黑色的炭塊和白灰,風一吹,朝着四周撒去,沾了一些他的衣角上。

他面無表情地抖開,朝着周邊望去,樹下空無一人。

時霁昨夜休息的地方離那幾人也不算遠,按他們咋呼響亮的嗓門,若是離開了,他應當能注意得到。

時霁身高腿長,走起路來腳下生風,這幾步路走下來,許幻竹早在他懷裏被颠得夠嗆。她哆嗦着從他衣襟口探出腦袋來,一雙黑黢黢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見了眼前這景象,十分疑惑,這群人怎麽還能憑空消失了?

四下安靜無聲,忽有一陣風來,吹着樹葉撲簌垂響。明明天色大亮,滿地晨間的暖陽金光,許幻竹卻總覺得哪裏陰仄仄的。

她擡頭去看時霁,時霁一只手撫在樹幹上,下颌緊收,不知在想些什麽。

老樹上了年歲,樹幹幹燥磨喇,手覆在上面時,傳來細細的、尖銳的刺痛感,像是極弱的電擊一樣。

時霁皺起了眉頭,下一刻,腳下的土地陡然變軟。一瞬之間,時霁站着的那處轟然塌陷,一陣強烈的失重感襲來,許幻竹抓緊了時霁,一人一鳥雙雙下墜,落底的一瞬,許幻竹從時霁懷裏一頭飛了出來。

樹底下這風光,倒是華美隽秀。

四面環水,從青石色的臺階順着往上,是一間朱紅立柱,碧色琉璃瓦搭建而成的亭臺。亭子四面籠上輕紗,紗幔随着微風起而輕輕拂動,富麗中又帶着清新雅致。

紗幔揚起,隐約可見亭中有人撫琴,琴音潺潺,灑然落拓。被那琴音一拂,好像都要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又為何在此處。

許幻竹穩了穩心神,順着往左右看了一番。亭子雖臨水而立,可風動時,紗幔揚灑搖曳,那一片水面卻無波無瀾。

古怪的很。

許幻竹扇了扇翅膀,想提醒時霁趕快離開這兒,他卻不做理會,反而順着那臺階一節節往上走。

她繞到他身後去叼他的衣領,他反手伸到脖子後面将她薅在了手裏,用極輕的聲音說:“別擔心,我去看看。”

走完最後一層臺階,時霁停在亭子口,亭中彈琴的女子素手一掀,煙羅紫的紗幔随即往兩邊散開。

印入眼簾的是一雙微微上挑的狐貍眼,那人什麽動作也無,眼風淡淡掃過,卻如鈎子般,讓人晃了心神。

那女子攏了攏琴弦,水袖盈盈,從上至下打量了時霁一眼,好似心情頗好,輕啓朱唇:“原以為捉了那六個已是運氣極好了,沒想到這兒還有一個。”

她幹脆站起身來,走到時霁跟前,蔥白的指頭在他的手臂上點了點,指尖傳來的硬實感叫她眼前一亮,她捏着嗓子問道:“長得白白淨淨,不知道力氣大不大?”

時霁眼睑垂着,乖順點頭。

她見狀揚着長袖輕輕甩到時霁肩上,袖子順着他的手臂緩緩落下,流連着掃過許幻竹的腦袋。

許幻竹似乎聞道一股濃烈的香氣,就這麽淺淺吸了一口,便有短暫的暈眩感襲來。

她頭腦有些發昏,聽見那人輕飄飄開口:“春榮,把人帶到老地方去。”

接着便從一邊冒出來一個穿着黃綠色衣裳的小精怪,小精怪應了聲是,連忙領着時霁往女子口中的‘老地方’走去。

一路上,許幻竹的鳥頭裏閃過許多東西。

風情萬種的貌美女子,有着某種魅惑人心的能力,藏匿在秘境古樹之下,擄了年輕力壯的俊秀修士來,還問他力氣大不大?

不是她想的那樣吧?

春榮将時霁帶着,繞過環繞着亭臺的水潭,往深林處走去。

許幻竹偷偷去瞧那小精怪,他身量不高,還有些幹瘦,步子走得也不踏實,仿佛風一吹就要伏倒似的。

這形态模樣,像是……茅草精,還是沒成年的那種。

“你要帶我去哪?”時霁問那疑似是茅草精的春榮。

春榮回過頭來,目露驚詫,“你清醒着?戚葭的琴音居然對你沒用嗎?”

“戚葭?”時霁重複了一邊這個名字。

春榮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立馬噤聲,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時霁被春榮帶到了一塊空曠平坦的空地上,空地中心插着一片紅布料綁成的小旗幟,邊上放着一把鐵鍬。春榮指着那一小塊被标記的土地,聲音響亮卻中氣不足,仰着脖子道:“你就順着這裏往下挖,如果挖到了什麽東西,再叫我過來。”

說罷拍拍手就要離開。

時霁叫住他:“茅草精,你知不知道被抓過來的另外六個人在哪?”

春榮急的跳腳,“我不是茅草精!我不知道!”

“你告訴我,我給你靈泉水。”時霁不知從哪摸出一個水囊,放在春榮耳邊搖了搖,裏頭嘩啦啦的水響十分誘人。

春榮舔了舔幹得卷着皮的嘴唇,左右望了望,眼神猶疑。

不遠處有鐵鍬落地的聲音,時霁又搖了搖那水囊。

春榮終是忍不住,踮着腳一把搶過,抱在懷裏。

他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然後湊近了悄聲道:“他們就在你附近,你沿着記號往裏走就能看見。”

“千萬千萬不能說是我說的!”末了,他十分鄭重地強調。

時霁又問:“戚葭在找什麽?”

“那你還有靈泉水?”春榮年紀不大,人倒是精明,還知道一碼事算一碼事的報酬。

“我沒有靈泉水了,但你如果告訴我,我可以帶你出去。”

“當真?”春榮幹瘦的臉上突現一抹亮色。

時霁忽地擡手,腳邊的鐵鍬随着他的動作被揚起,然後猛地插到地上,發出一道悶響,“你不妨試試,也不吃虧。”

春榮見狀上前了兩步,湊到時霁面前,“戚葭是一只狐貍精,法力高深。她一月前到了這裏來,說是地面上那棵大樹底下有什麽東西,用她那把琴迷惑了一衆地面上的精怪随她下地裏來。來了地下之後呢,她就天天讓我們挖地,說是要找一顆彩色的石頭,等找到了就放我們出去。你剛剛問的那六人,就在離此處不遠的地方挖地。”

原來是幹苦力啊,難怪問時霁力氣大不大。

不知為何,許幻竹突然就松了一口氣。

“她要石頭做什麽?”

時霁往腰間摸了摸,那一處正有一塊彩色的石頭,是他出了夢魇之後平白無故出現在身上的。

可見這石頭不是挖出來的,而是要通過某種機緣試煉,才能得到。

這蠢狐貍精在這兒挖,怕是挖到天荒地老去也挖不倒。

春榮面露難色:“這我也不清楚,她平時除了吩咐我們幹活,就是窩在自己的閣樓裏不出來。不過……”,他頓了頓,回憶道:“我有一回晚上從她門前經過,好像聽見她在裏頭說話。”

“她一個人住?”

春榮十分肯定:“對,我前月來的,沒見過其他人。”

見時霁往前邊有鐵鍬聲的方向望了望,沒回應他,春榮又急急強調:“仙君,我可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你若是出去,一定得帶上我。”

時霁只道了聲知道了,微不可聞地摸了摸懷裏的東西,神色如常,這一副端方君子,風姿澹澹的模樣,看着十分安穩可靠。

“行,那我不打擾你幹活了,你可千萬要仔細點。她晚點會親自來檢查,若是發現你偷懶,你可是要挨罰的。”春榮得了他的應諾,這才離開。

春榮走後,時霁順着聲音往裏頭走去。穿過幾道小路和高樹,遠遠便見一個一個小半人高的小土堆,坑裏有人一鏟一鏟地往外倒土,十分賣力。

時霁站在坑口,捏了一顆清心丹化開,靈氣覆在那吭哧吭哧幹着活的宋辰腦袋上。過了片刻,終于沒人再往土堆裏加土了。

宋辰灰頭土臉地爬出坑來。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麽?”

他看着自己挖的快到他腰上的土堆,簡直不敢置信。

時霁掏出一瓶丹藥丢到他懷裏,“你去喂其他人吃下,一會沒人了,就去林子的出口那等着。”

“替我看着翠翠。”他将許幻竹捧着遞過去。

許幻竹扇了扇翅膀,想跟上去。誰料時霁直接在她後頸上一點,她便躺倒在時霁手心裏。

宋辰緩過些勁來,接過許幻竹對他叮囑道:“你可千萬小心些。”

戚葭今日白得了七個勞動力,這修士的力氣和精氣神比那些精怪要充沛許多。她呆在閣樓裏,盤算着,不出幾日,她标記的那些點應該都能挖完。她就不信,她挖穿了這老樹的老穴,還找不到玄璃石。

此時已近黃昏,夕陽餘光照進屋子裏來,顯得一切都帶上幾分溫柔的暖意。

她心情好起來,推了門往外走。

踩着一地黃昏影,戚葭步履輕快,不如就去看看今日那幾個修士活幹得怎麽樣了。

還沒走出回廊,春榮急匆匆地跑來傳信。

“主人,後來的那個修士好像挖到您要的東西了。”

“當真?快帶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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