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绮收起雲鏡,跟上藺浮玉。
兩人走在山道上。
仲秋時節,山道石階上落了枯黃的葉子,秋日的晝光涼如水,清清冷冷的,在接近薄山山腳處,天上落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藺浮玉從芥子裏拿出一把素白紙傘,傘面上有極素淨的灰白游魚紋樣。
傘略微往藺绮這邊傾斜,藺绮就被攏在傘下,半點雨絲都飄不到她身上。
藺绮一路走來,穿過好幾座雲霧缭繞的峰頭,感受天上仙鶴清啼,青鐘唱響,忽覺仙門浩大、天地浩瀚,心情松快了些。
她乖乖跟着藺浮玉走,兩人走了一段,便來到山下小城的繁華路段。
喧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人流喧嚷而過。
鞋靴踩進水坑,濺起的水花打濕了門檻,空氣中飄着油餅包子的油香。和臨雲宗不同,這裏滿是人間的煙火氣。
藺浮玉領她走到一家高樓前。
他偏頭,看着藺绮東張西望,十分好奇的小模樣,心中愈發柔軟,輕輕笑了下:“有什麽想要的。”
“嗯?”
藺绮輕輕應了一聲,尾音上勾,軟乎乎的。
她擡頭看藺浮玉,眉眼彎彎:“想要漂亮衣裳呀。”
他颔首:“走吧。”
藺浮玉看着藺绮走進屋檐下,收起紙傘,伸手蓋住雨絲飄進來的一側,确保藺绮不被雨水淋着。
他帶着藺绮上樓。
高樓占地很廣,高九層,建築橫跨街道兩側,中間懸空的長廊就有三重。
樓梯在室外,是木制臺階,上面蓋了精巧的烏木封頂,臺階左右是欄杆。
藺浮玉說,這是仙門最大的商鋪,名喚松雲庭,什麽都賣,全仙門的精致法衣都能在這兒找到。
藺绮安安靜靜聽他說話,擡眼間,見到一抹熟悉的聲影。
高樓的三層懸廊之上。
病弱漂亮的青年走在人流間,他照舊穿着一身霜白的素衣,外面披着一件黑袍,紛紛亂亂的雨絲飄到懸廊上,打上他蒼白的側臉。
他跟在一群青衣年輕人之間,垂眸,病恹恹的,不說話,安靜得像一個影子。
是林清聽。
藺绮搭在欄杆上的手微微收緊,長睫覆下,指尖在烏木欄杆上,輕輕摩挲兩下。
真是巧。
藺绮扯了扯藺浮玉的袖擺,聲音軟軟的,問他:“哥哥,那些人也是臨雲宗的弟子嗎?”
藺浮玉望過去,開口道:“是望月派。”
他對上藺绮好奇的目光,事無巨細地解釋:“望月派也是仙門三大派之一。”
“輕梨。”他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抿了抿唇,看藺绮沒有情緒波動,才斟酌着,繼續道,“輕梨的生辰宴後,就是仙門大比,仙門弟子會在大比上角逐天行榜。”
“這段時間,仙門中人都會聚集在臨雲宗和山城。望月派來得早,再過幾天,雲海天州也會來。”
雲海天州——三大派最後一派。
藺绮勤學好問:“仙門大比很重要嗎。”
藺浮玉道:“嗯,仙門大比上,仙門會角逐出天行榜前十,這一屆的天行榜前十,可以去容涯仙尊座下修行。”
又是容涯仙尊。
藺绮又想起仙門弟子對容涯仙尊的崇拜,忽而覺得,這個獎勵對仙門弟子來說,誘人得要命。
藺绮擡頭,看林清聽,輕眯起眼睛。
那林清聽來做什麽,還混入了望月派裏。
他也想去仙尊座下修行?
他不是容涯仙尊的仙使嗎?
她正想着,蒼白漂亮的青年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偏頭望過來。
青年的容顏在雨中,像是攏着一層霧,看不大清晰。
他的眸光極淺極淡,映着破碎的光影,清透如琥珀一般。
看見她的時候,青年明顯愣了愣,随後,輕輕笑了一下。
藺绮回看他,眉眼輕彎,笑得又乖又甜。
罷了。
藺浮玉在這兒,她也不方便去跟蹤他。
林清聽的身份,等以後再查吧。
她看見這個人的時候,總會想起姐姐。
真是奇怪。
***
藺浮玉和藺绮走進二樓,藍衣小厮笑着迎上來。
二樓專賣法衣首飾,藺浮玉領着藺绮進雅間,讓小厮将禦寒的法衣都拿進來。
衣裙擺在梨木托盤上。
這些衣裙的面料如水一般,摸起來精細絲滑。
是禦寒的衣裳,卻并不厚,每一層都很薄,藺绮細細數了下,每一套衣裳,都有七層,裙擺上繡有金線銀線,還有淺色的銘文。
太奢侈了。
藺绮看着藺浮玉淡淡的眸光,第一次感受到仙門子弟的豪奢。
藺浮玉看着藺绮怔怔的神色,像一只懵懵懂懂的漂亮小貓,溫和問:“怎麽了。”
“漂亮小貓”搖搖頭。
小貓兒沒錢,小貓兒委屈,但小貓兒不想說。
藺浮玉看着她複雜的眸光,眉梢輕彎,他還是第一次在這個小妹妹身上看見那麽鮮活的情緒。
藺浮玉的心軟得不成樣子。
他屏退不斷拿首飾進來的小厮們,蒼白清瘦的手伸出去,揉了揉藺绮的長發。
藺浮玉的話清冷又溫柔:“試一試,如果喜歡,哥哥就讓人把衣裳送去霜雪天。”
說着,他遞給她一對青玉耳串。
藺绮接過,笑着點頭:“謝謝哥哥。”
她想了想,難得真心實意:“哥哥,你是個好人。”
藺浮玉,我不坑你。
藺浮玉又笑了,青年笑起來,冷淡的眉眼就會染上幾分柔和,他低低應了聲嗯,掀開簾子去雅間外的茶座上等。
随後,又有侍女魚貫而入,服飾藺绮穿衣。
柔軟的衣料一層一層,套在身上,很輕薄,像是披了一層紗。
藺绮清晰地感受到了裙擺處,淺色銘文上隐藏的靈氣,靈氣散發着暖意,順着袖角金線鋪上整件衣裳。
暖洋洋的,又軟又舒服。
她輕輕眯起眼睛。
藺绮聽見窗檐風鈴輕輕晃動的聲音,聽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
人們撐着油紙傘,在街巷間穿梭。
忽而,一把傘落在地上。
然後,她聽見極尖銳的一聲吶喊:“有魔物——”
藺绮循着聲音去看。
一個小少年衣衫褴褛,跪在街頭,額頭觸地,看不清表情,他身上的黑霧頃刻間擴散開來,帶着毀天滅地的惡欲,如迷障般。
他周邊的人如潮水般散去,尖銳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藺绮看着那個小少年,又掃了眼街上的慌亂,微微皺眉。
她身邊的侍女早已倉皇逃離。
“哐當——”
雅間的門瞬間被關上。
藺浮玉清冷的聲音傳進來:“乖乖待在裏面,不要出來,哥哥一會兒就回來。”
溫溫柔柔的,哄孩子一樣。
藺绮自然應是。
她低下頭,看長桌上擺着的一排漂亮首飾。
她拿起一條金絲紅發帶,解下紅繩,把紅繩上的銀白鈴铛穿進去。
鈴铛輕輕的響音裏。
藺绮透過窗,看見樓下一抹熟悉的身影,霜白衣袍帶起一陣風,是林清聽。
藺绮推開門。
雅間外一片空曠,鮮紅袖擺中,她拈着一張黃符,順臺階而下。
忽而,眼前暗下來。
一只蒼白漂亮的手把她拉進一個昏暗的角落。
藺绮下意識甩出一張符。
符紙砸上裏面的人,發出耀眼的金光,那人擡手去擋,瞬間,蒼白手背上洇出一條鮮血。
狹窄昏暗的空間裏,藺绮聽見低低的笑聲。
病弱漂亮的青年單手攏着她,有些無奈,語氣卻很溫柔:“你真是,膽大包天。”
青年說着,霜白袖擺掩唇,他偏過頭去,微微彎腰,阖上眼,重重咳嗽了兩聲。
角落很小,前面是屏風。
淅淅瀝瀝的雨敲打窗檐,風鈴晃呀晃。
他們兩個站在逼仄狹窄的角落裏,彼此都能聽見呼吸聲,林清聽的呼吸聲很輕,幾近于無。
藺绮覺得詫異,她又想到剛才自己砸出了一張符,還被林清聽看見了。
她想起這個,很懊惱,緊緊抿唇,不是很開心,她想出去,指尖又顯出一張符,剛想砸,卻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
那只手極寒,像埋在冰天雪地下的冷玉。
藺绮感受到青年身上清苦的草藥氣息,還有一點淡淡的梨花香。
他眉眼間帶着恹恹的病氣,看着藺绮的時候,卻是溫和帶笑的。
青年習慣性地,哄不開心的小家夥兒,聲音很輕,帶着點沙啞:“祖宗,不要鬧,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