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北鬥你忍心讓我像她一樣被人欺負嗎

賀離恨的身影下樓時,原本響着低低議論聲的堂內,忽而靜寂了。

雲生結海樓的掌櫃就是碧虛聖庭曾經的外門弟子,因天賦不足,留在碧游域做了執事,前幾日兩位金丹真人交過手、差一點便打起來的事她也是知道的。

但是……掌櫃轉過頭問侍奉的少年:“他長成這樣?”

端茶倒水的少年郎也跟着發了好大的愣,那時賀離恨戴着面具,他沒能看到對方的容貌,此刻才從他身上的魔氣和威壓之間辨認出來,結巴了一下:“是……就是這位真人,跟無定觀的梅真人……”

“你确定他們是打架,而不是……”

這位郎君看上去, 第一眼就讓覺得這打架地點應該在床笫之間,而不是粗魯地喊打喊殺,更跟這個魔修身份産生了一定的沖突。

幸虧這是絕對中立的碧游域,若是在律條嚴苛的某些宗門管轄地,魔修都要隐匿行蹤、悄然行事,不然便會被那群古板的修士監管起來,視為未來的作惡種子,潛在犯罪分子。

就在衆人矚目之時,另一人的手搭上這位魔修真人的肩膀。這只手修長玉白,指甲圓潤剔透,輕飄飄地放在他身上,還蹭過去用指尖勾了勾他的頭發。

“看你,性子就是急,我都說了這房間是給我留的,不用你付……”

是梅真人的聲音。

梅問情陪同他下樓,一直到掌櫃面前。掌櫃娘子才如夢方醒一般,朝着兩位真人行了一禮,又問:“可是有什麽招待不周麽?”

梅問情道:“很周到,我沒什麽不滿意,特別是你們這兒的陳設很好,花啊草啊的,都新鮮……咳。”

賀離恨看了她一眼。

梅問情便不再說,伸手拉過算盤,噼裏啪啦地輕巧撥了幾下,道:“這間房依舊給我留着,我放在你這兒的靈石應當還夠。”

“夠了夠了,”掌櫃連忙道,“真人放在樓內的靈石,就是将房間再留五年,也用不完。”

“對了,給你們介紹一下。”梅問情扣住賀離恨的手,“若是我不在,他自己來住,也可以算在我的賬上……這位是我道侶。”

掌櫃扭頭看了少年一樣,兩人面面相觑。

“那……兩位昨日……”

“沒錯,我們昨天才認識。”梅問情面不改色地道,“他摘下面具之後,着實俊美妩媚,不可方物,我們一見鐘情,當場立下契約、結為道侶,真是天定的緣分……你看,只要努力,還是能把夫郎抱回家的,你也要努力啊。”

梅問情在這兒住了兩年多,掌櫃娘子雖然還禮貌恭敬,但卻對梅真人的脾性略有了解,長長地嘆了口氣:“您就別開這種玩笑了,我說句不好聽的,真人您是道門正宗心法,怎麽可能跟這位……結成道侶。”

梅問情笑道:“我不忌諱這個。”

賀離恨的手指原本被她牽着,此刻已經悄悄鑽出來,反而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指節。他雖不語,但這張臉沒有表情時,就自然而然地看上去驕縱、傲慢,還有種帶着一點兒花刺的豔麗感。

誰知道一個長滿花刺的玫瑰,卻在為自己紅得太過熱烈而擔憂呢?他是自廢道基重修的,在踏入先天毀滅這條大道的那一刻起,賀離恨沒想過後路。

梅問情跟相熟的掌櫃聊了幾句,其中又提到碧虛聖庭入門選拔之事。掌櫃娘子知道她必然不是無緣無故跟自己閑聊,便将對方可能會感興趣的消息都在聊天中告知。

“這麽說,玄澤已經到了碧游域?”

金丹之間互稱道號也是常事。

“北鬥島也是第一流宗門,何況又跟聖庭離得那麽近,據說玄澤真人的姑媽還迎娶過我們宗的男修呢。”掌櫃是碧虛聖庭的外門執事,“提前一段時間來這兒小住,也不算什麽稀罕事。”

“這我倒是想要拜會拜會。”

“北鬥島?哎呀,梅真人,您雖貴為真人,但恕我直言……無定觀跟天下一流之宗還是有些差距的。像這樣的宗門長老,樹大根深,法寶無數,這位玄澤又是北鬥七星中出了名的桀骜放肆……恐怕見了您,沒那麽尊重。”

她說的話已經足夠含蓄,普通金丹跟大宗門的金丹長老,差距确實不止一星半點。

北鬥七星是指北鬥島的七位金丹真人,其中只有玄霄一個是男修。這七位真人有一套極為恐怖的劍陣,曾經合力将元嬰後期的積年修士斬落劍下,威名震爍,不容小觑。

梅問情邊聽邊點頭,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聽進去,依然面帶笑意,語調溫和:“不是我要拜會,是我家郎君仰慕已久,想要試一試北鬥島的周天星鬥劍法。”

賀離恨低低地哼了一聲,沒有打斷她,心裏卻在想,誰仰慕那個晚輩?合力誅殺一個被他重傷的元嬰邪修,就讓這群人拿着劍陣吹了這麽多年。

“這……”掌櫃娘子勸道,“周天星鬥劍法光華璀璨,的确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景,但郎君是男兒身,刀劍無眼,若是……”

梅問情道:“是啊,刀劍無眼,若是我道侶一時不慎,傷了玄澤真人,想來也沒什麽大礙吧?”

掌櫃一時語塞,不知道梅問情這莫名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在同境界之下,魔修戰力确實強出一截,但也是出了名的越到頂峰、越難寸進,何況對方還是大宗門的長老真人,不是每個魔修都有跟前任魔尊一樣的本事的。

等到兩人離開之後,一旁沒敢出聲、也不敢露頭的少年侍者終于走上前來,他先是收拾了一下茶水碗碟,規整座椅,忽而又擡頭,跟掌櫃道:“您說,她真的跟魔修結為道侶了麽?”

“怎麽可能。”掌櫃撥了撥算盤,将梅問情留下的靈玉數目扣除一部分,“法侶財地,修行者所求的伴侶必得對修行有益才是。這些年來因為道侶天資不足,過早離世而痛心跌落境界的修士還少麽?別提那還是個魔修。”

“魔修……怎麽了?”

“怎麽了?魔修可是不能做爐鼎的,從他身上可撈不到什麽采補之類的好處。”掌櫃道,“你也別盼着梅真人了,奉了兩年茶她都沒反應,可見這位是真不興爐鼎雙修的那一套……從前我看你還挺俊俏的,今兒見了那位魔修真人,才知道什麽叫豔冠群芳,難怪她喜歡。”

少年臉色漲紅,可又無法反駁,只得埋頭做自己的事,低低地埋怨道:“明明他長得就不安分……”

————

魔修若是出現在北鬥島,陣仗可比現在嚴峻多了。

碧虛聖庭坐落在群山之間,山體半空漂浮着一座座宮殿。被稱為“游仙宮”,在其中一座游仙宮之內,蕭漪然看着碧虛弟子奉好了茶,才清了清喉嚨,平和道:“兩位……”

兩位金丹修士聯袂前來,這就不是執事能接待的了,特別是其中有一個還是身份不明的魔修,就猶為需要注意和警惕。

“蕭護法請說。”

“兩位是我們碧虛的客人,但玄澤真人更與我門有積年的交情,同為客座,我也不好請她留手……”

“這個無妨,”梅問情道,“只需蕭護法傳遞消息,告知給她即可。我們不過是想跟大名鼎鼎的七星之一切磋切磋。”

“她近些年很少動劍,就算是我也無法說動。梅真人出關不久,許還不知道,玄澤的脾氣在四門八宗裏都是有數的,下手未必……”

蕭漪然身為碧虛聖庭之人,自然不願意雙方發生什麽沖突,然而就在她勸告之時,群山之上漂浮的游仙宮內,突然有一座宮殿迸發出星鬥劍陣的紫光——正是北鬥島暫居弟子們的陣法演練。

星鬥劍陣光華隐隐,在雲層之中逐漸蕩出。蕭漪然發覺她神識蔓延過去,便道:“這是北鬥弟子們演練的陣法,小心,勿傷了你的神識。”

梅問情神識蔓延過去,立即便被督陣之人發覺。隔着數座雲山,一聲冷冷的哼聲從劍陣之後傳來,北鬥星辰之力當即反饋震回。

要是平常修士,不做防備之下,八成要在劍陣反震之力下受傷。但梅問情卻神情不變,優哉游哉地道:“雖然粗糙,但也堪用了。”

這話落到耳朵裏,簡直讓蕭漪然懷疑自己的聽覺,她真不知道梅真人這閉關多年的嘴裏怎麽能說出這種居高臨下、随口提點的語氣。

“幸虧你收回神識,玄澤沒有聽到,否則你這話……”

不等她說完,梅問情腰間的一條綢緞便銀光一爍,化作一柄飛劍向陣法方向沖了出去,飛劍身後拖着一道流光,驀然刺破周圍星鬥晃動的劍陣之象,下一瞬,一道女聲在殿內響徹:“誰這麽多管閑事?”

銀劍穿破層層星鬥劍陣,将陣眼固定在右後方,再從雲山之中傳回,飛劍的拖尾之後,一道紫光如星芒般追随而來,落地聲與問話的聲音交融在一起,一同落在殿內。

來者便是北鬥島玄澤真人。

她一身藍紫色霓裳,高挑貌美,雪膚丹唇,随着她落地之時,地面上都亮起一瞬的星鬥纏繞之光,在此人的周身更是有六顆星芒繞轉,璀璨無比。

她先是看了一眼蕭漪然,眉宇間有些煩躁:“哪來的散修?碧虛聖庭真是什麽阿貓阿狗都放進來……你聽着,那陣法不過是我們北鬥島弟子演練所放,本座就在旁邊指導督陣,用不着你用飛劍法指指點點,方才我已經警告過你。”

她說到這裏,才終于望向梅問情,發覺她似乎極認真地聆聽着自己的話,心中舒坦了些:“如此引起本座的注意,怎麽,你想進入北鬥島?”

蕭漪然道:“這位是無定觀的梅真人。”

“無定觀……”玄澤輕哼一聲,“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懂幾分劍陣,想要來北鬥島瞻仰學習,難不成無定觀就留得住?可就算你想進,我師弟不答應,就求我也沒用。”

她說完這些話,便又轉身欲離,剛背過去,便聽到梅問情說:“留步。”

玄澤揮了揮手,以為仍是跟以前一樣,散修門派好不容易出個金丹,都盼望着往上一層更進一步,若無大宗門資源供應,成就元嬰向來希望渺茫。

然而她卻沒聽到對方的懇求,而是聽她說:“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試試你的劍,對你們的劍陣不感興趣。”

……不感興趣。

玄澤一聽這話,背對着幾人頗有些自傲的表情迅速沉澱下來,眉宇陰霾密布,轉頭道:“你說什麽?”

“在下只是想試試你的劍。”梅問情好脾氣地重複。“你們的劍陣在我看來……還是不夠精妙。”

這話要是放在陰陽天宮,已經算是委婉提點、含蓄教誨了。然而落在對方耳朵裏,卻有十足十的挑釁意味。

玄澤真人向前踏過一步,腳下星鬥旋轉拉開,光華四溢,她擡手一掏,從光暈中握出一把輕盈細劍,道:“好啊,那我們出去打,讓我也見識一下你的本事。”

“哎呀,我不是故意要讓你生氣的,道友。”梅問情搖頭嘆息,“想跟你切磋的也不是我,而是我的賀郎啊。”

玄澤順着她的話語看過去,見到一位相貌出挑惹眼的男修站了起來,目光平靜而又凜冽地望着她。

————

半燭香後。

轟隆——

一座山峰被刀光掃中,傾斜着坍塌下來。

梅問情喝了口茶,跟旁邊的蕭漪然道:“這是第幾次了?”

蕭漪然擡手捂了一下臉,臉上似乎不知道擺出什麽樣的神情來才合适,五顏六色地變幻了半天,勉強擠出來一個笑:“十二次了。”

短短半燭香的時辰,就在不久之前,蕭漪然還在勸說兩人別去招惹玄澤,說人家家大業大法寶衆多,結果就這麽一會兒,那個明明看上去只有臉長得漂亮的男人,把同境界的金丹修士抽出去了十二次!

十二次啊!每次都能穩準狠地劈開一座無人居住的山峰,斬落她的一根頭發,簡直是奇恥大辱。

而直到現在,玄澤真人連這個魔修的衣角都沒碰到,每次都是“再來!”“砰!”“再來——”

蕭漪然心情複雜地陪着梅真人喝茶,旁敲側擊地問:“這是你的……”

“看不出來麽?”梅問情道,“俊美,矯健,能打,羨不羨慕?”

蕭漪然不知道如何應答她這誇獎,總覺得這男人不是個省油的燈,一邊應和,一邊又在心裏納悶地想,沒感覺有什麽厲害的人物出世,無定觀從哪兒撿回來這麽個魔修。

“砰!”

第十四次後,不遠處的山峰緩緩斷裂。賀離恨覺得時候差不多了,照本宣科地道:“北鬥島,不過如此。”

從山崖裂隙裏爬出來的玄澤猛地咳嗽幾聲,身後的七柄虛幻飛劍依次向他沖去,她大怒道:“你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有這種實力怎麽不去羅睺魔府——”

虛幻飛劍盡數停在賀離恨眼前,分毫不得寸進,周圍無形的力量阻礙着飛劍的攻擊,随後,靈力凝成的虛幻飛劍粉碎在他眼前。

賀離恨在心中喃喃道:“會去的。”

玄澤灰頭土臉地起身,一身靈力道法幾乎用盡。但倔得像頭驢,死活不服氣:“你妻主還是不是女人,讓你護在身後,讓她出手,我們正面切磋、公平較量!”

蕭漪然看了梅問情一眼,見她絲毫不放在心上,還擡手一揮,将儲物法器裏的糕點食物拿出來,客客氣氣地道:“你也吃點。”

蕭漪然:“……我吃不下。”

看都看飽了,不知道是先心疼碧游域內被削掉的十幾塊山頭,還是先安撫跟自己認識多年的玄澤真人,一想到這裏,她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賀離恨遙立半空,想了一下自己準備好的臺詞:“你也配讓我妻主動手?北鬥七星之中,唯有你師弟玄霄還可讓我放在眼裏,只要你讓他過來,我就點到為止、不傷你分毫。”

玄澤就地一坐,居然也不再因為怒火攻心,沖上去再被抽回來了。主要是她也沒有再被抽回來的力氣了,只憑着滿腔憤怒,對着梅問情那邊指指點點道:“她讓你為她出頭,算什麽真女人?我是絕不可能龜縮在男人身後的!就算玄霄師弟天縱英才,我也絕對不會向他求援……”

賀離恨擡起手,随着他的動作,魔鞘上光華碎散,周圍的靈力盡數過渡成魔氣,幾乎形成一個恐怖至極、令人望之生畏的旋渦。

他道:“刀劍無眼,不小心傷了真人,還請見諒。”

旋渦還在不斷地擴大當中。

蕭漪然豁地站起,拉着梅問情的手道:“這怎麽見諒?你看看這是能見諒的情況嗎?她要是在碧游域出了事,那我可萬死難辭其咎,梅真人——”

梅問情卻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微笑道:“沒事,他心裏有數。”

“有什麽數啊這是魔修!”蕭漪然道,“就算有他在,無定觀也承受不了北鬥島其他六位真人的怒火吧?更別提再往上的北鬥元君了,以和為貴、以和為貴啊!”

梅問情道:“對,以和為貴。”

話語出口,那道旋渦也凝聚了非常恐怖的威勢,蕭漪然沒有把握他一定不會動殺心,差一點就将碧虛聖庭的戒殺大陣打開了,就在此時,玄澤周身缭繞的星鬥之一停了下來,裏面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師姐,有什麽事找我……”

“師弟救命啊!千裏救急!”

這一聲喊出去,立刻通過他們之間的星鬥缭繞傳達給了玄霄真人。也是這一句落下後,魔氣彙聚的旋渦從賀離恨周身消散,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的殺她。

他撣了撣并不存在灰塵的衣角,面無表情地道:“那我就在這裏恭候玄霄真人了。”

賀離恨分明沒有嘲諷,但他目前這張經過修飾的臉實在是太豔,即便冷若冰霜,都有一股引人遐思的味道,落在旁人眼裏,倒仿佛是不屑輕蔑似的。

自尊心被擊了個粉碎的玄澤咬牙瞪着他,見到梅問情靠近過來。梅問情絲毫沒覺得躲在夫郎背後的有什麽可恥,而是很自然地勾住賀離恨的手指,兩人的手交叩在一起,那個膩乎勁兒簡直不忍直視。

玄澤憤憤地撇開視線,心裏又是屈辱、又是慚愧,覺得輸給一個俊美男人很沒面子,可仔細一想,這個梅真人都這麽不要臉了,她這算什麽?剛擺好心态,重振旗鼓,就聽到兩人交談的聲音。

“你看,沒有夫郎保護就是這麽可憐。”女人說,“你忍心讓我像她一樣被人欺負嗎?”

賀離恨的聲音過了幾息才回答:“不會有人欺負你的。”

玄澤:“……”

……這輩子沒受過這麽大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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