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予川(一)
1
在我及笄那年,父親和嫡母将我送到了病秧子端王的床上。
入府後我才發現,病秧子不是病秧子,他是個陰晴不定殺伐果斷的王,我甚至一度懷疑他斷情絕愛沒有心。
入住端王府,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轉折,我的及笄禮,是去端王府侍候傳聞中的病秧子王爺,端王謝川。
我的嫡母對我說:“聽風,能得端王喜愛,是你的福分,日後定要好好侍候。”
提起端王謝川,他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弟,亦是平王的兄長,聖上昏聩無能沉迷酒色,平王生性逍遙閑雲野鶴。
聖上殘暴,朝堂衰微,百姓苦不堪言,各方勢力蠢蠢欲動,皇室血脈薄弱,按理說這大魏天下若是易主,最先輪到的該是端王謝川。
怎料謝川十歲那年突發惡疾,也不知從哪裏傳出端王活不過弱冠的傳言。
然而謝川今已二十有二,傳聞不攻自破,但病秧子的人設依舊深入人心。
及笄當晚,我不明不白的被送至端王府邸,頭發上是家中長輩為我簪上的發簪,及笄是女孩子一生中的大事,我亦滿心期待過。
也罷,我本不該對我薄情的爹和冷情的嫡母抱有期待。
夜裏,我乖乖褪去衣衫,只着一身輕紗薄衣坐在床榻上等候,桌臺上的蠟燭被婢女點燃,我盯着微微搖曳的火苗,心中百感交集。
房門被推開,一身玄衣入目,帶起一陣寒風,燭光微微搖晃,我擡頭望去,對上那冷峻的面容。
我從床榻邊起身,手心的汗水透露出我的緊張,這是我不曾見過的人,端王與我想象中的病秧子實在相去甚遠。
看起來甚至比坐在高位上的狗皇帝神清氣爽骨骼健碩多了,哪裏有半分病态感,一身玄衣意氣風發,另有幾分肅殺之意。
他向我招了招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一動,仿佛在招什麽小狗小貓,或許我對他來說,與那些玩意兒沒什麽區別。
我走至他身邊,他擡起我的下巴,左右動了動,似是在打量我的容貌。
“跟我來。”話音剛落,謝川便背着手走向浴堂。
我緊随其後,拉了拉身上單薄的衣衫,就不該這麽聽話的換上這件衣物,總感覺是在蓄意勾引。
婢女已在裏面侍候,熱水也已經放好,水汽蒙蒙,水面上還飄着花瓣。
“沐浴,更衣。”謝川望着我,擡起雙臂。
我走至他面前,笨拙的為他寬衣解帶,結果卻不知該怎麽解,一旁的婢女都忍不住笑我。
其實我是太緊張,給我時間好好研究研究我就會了,我又跟腰帶折騰了一會兒,終于解開了。
謝川的衣服松散,我兩手握住他的衣衫,往兩側扯開來,謝川的裏衣外衣被我一并落到肩頭。
“王妃,不是這樣——”婢女實在看不下去,連忙出聲制止。
“無妨,你們先下去吧。”
謝川将她們盡數退散,寬敞的浴堂裏僅剩我和謝川二人,我的手還握着他的衣物,尚不知下一步該如何。
我雖為柳家小姐,但毫無大家閨秀的做派,平日裏也是随随便便怎麽舒服怎麽來,姨娘死後,丫鬟被嫡母發賣,身邊也并無什麽丫鬟侍候。
未等我反應過來,謝川便扣住了我的腰身,抱着我落入滿池溫水之中。
這是我和謝川的第一夜,我本以為我的第一夜會在新婚之時交給我的如意郎君,卻不想世事難料事與願違。
我與他身上的衣物盡濕,唇齒間沾染了他的味道,他拔下我發髻上的金簪丢棄在一旁。清冷的眼神瞧着我,貼着我的身體卻格外炙熱。
浴池水涼透,謝川才抱我離開,回到床榻休息。
我迷迷糊糊的入睡,隐約聽見他喚了我一聲:“聽風。”
次日清晨,我醒來時謝川已不在,寝室裏有位婢女正在梳妝臺前整理東西,見我醒了連忙過來侍候。
“王妃,該起床洗漱了。”
她又叫我王妃,可我不是王妃,我與端王未曾成親,無媒無聘,我只是柳家送給他的一個玩物,連外室都不算,怎能稱得上是王爺的正妃。
婢女侍候我洗漱更衣,我在柳家未曾得到過如此照料,梳洗好之後,婢女帶我去了客堂。
未進客堂我便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我姐呢!你把我姐藏哪兒去了!放我姐出來!”
2
謝川正坐在座椅上喝茶,無視眼前歇斯底裏的柳聽煊。
我跑進客堂潦草對謝川行了個禮:“王爺,冒犯了。”
我拉住情緒激動的柳聽煊,打算把他帶去廳外,謝川卻道:“聽風,有什麽話還要避着我說嗎?”
謝川如此,我便不能走了。
我問柳聽煊:“你來這裏做什麽?”
柳聽煊氣急敗壞道:“這話該我問你,爹娘說你嫁給端王了,可明明昨天你才及笄。”
我低下頭,不知作何解釋,松開抓着柳聽煊衣袖的手:“聽煊,你快回吧,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姐,你怎麽會來這裏?!無媒茍合自薦枕席,你名聲不要了!”
柳聽煊緊緊握住我的手腕,他是柳家唯一一個肯把我當親人的人,是柳家唯一的嫡子,在家被嬌寵慣了,難免有些不守尊卑。
“我不管你是怎麽把我姐弄到這裏來的,我現在要帶她走。”柳聽煊二話不說就要帶我離開端王府。
謝川不冷不熱的說道:“你且問她願不願意。”
我知道,一旦離開端王府,再想回來就難了,而我也回不了柳家,我抽回被柳聽煊握住的手,低聲道:“聽煊,你快回吧,我已是端王的人。”
柳聽煊怒視着我。
謝川此時走了過來,擋在我面前,“柳聽煊,你記住了,你父親把你姐賣給我了,黃金三萬兩,懂了?”
柳聽煊一臉愕然,連我也有些驚訝,我竟值三萬兩黃金,聽起來倒也沒那麽廉價卑賤了。
“我不信!”柳聽煊一臉難以置信,終究是被家中嬌養的少年郎,又怎會知我這些年的苦楚。
謝川:“不信就去問你父親,這端王府不是你能撒潑的地方,紅梅,送客!”
謝川帶我離開客堂,而柳聽煊被婢女和侍衛攔住。
他走的有些快,我只能小跑着跟上他:“王爺王爺。”
謝川停下腳步,回頭望着我:“什麽事?”
我:“你,你走慢些。”
謝川淡然回應:“剛才在想事情,你弟弟今年幾歲?”
我:“十四。”
謝川:“我打算送他去軍營,你覺得如何?”
我見謝川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連忙跪在他面前,求他饒恕:“王爺恕罪,聽煊他不懂事,無意冒犯,請饒他這次吧。”
謝川眉頭微皺,将我從地上拽起,問我:“你就這般不願送他去軍營歷練?”
我:“他年紀尚小,亦是柳家嫡子,不能出差池。”
謝川嗤笑,冷哼一聲:“無用之材!十四歲我和五弟都能戰場殺敵了。”
我不知謝川哪來的執念,非要送柳聽煊去軍營,若真是因為柳聽煊沖撞了他,那他這王爺的氣量也太小了。
總之,一月後,謝川還是把柳聽煊送去了軍營,沒人能攔的住他,他向來說一不二,而且也并無傳聞中那般無權無勢空有王爺虛銜,至少柳聽煊輕輕松松就進了軍事要處。
何況當初父親把我送給謝川就是為了拉攏這個觊觎皇位的王爺,想必他的勢力不容小觑。
要說謝川觊觎皇位,或許沒人說他癡心妄想,只因這皇位本該屬于他,只不過當年先帝駕崩之時朝廷動蕩混亂,最後的結果就是謝淇這個昏君當了皇帝。
尚未搬到東都之前,我淺聽街上的說書人講過此事,說是當年先帝早已拟好了廢太子立端王的聖旨,然而未等聖旨宣讀就發生了宮變,這事亦真亦假,傳來傳去也就變了味。
不過時間最能證明一切,謝淇登基後,昏庸無道的本性也逐漸暴露,反觀謝川和謝涼這兩位王爺,又是開倉放糧又是布施百姓,更得民心所向。
我求也求了,勸也勸了,祈求謝川不要将柳聽煊送進軍營,他絲毫不把我當回事兒,我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也不再與他拉扯。
只不過,心裏終歸還是埋怨的。
柳聽煊對我來說,和柳家的其他人不一樣,他小我一歲,自打我随姨娘搬到東都,入了柳府,他是真心把我當做姐姐。
他身為嫡子,本不必與我一個庶姐多來往,但他從不與我論尊卑,亦不對我呼來喝去,他就愛跟着我,要我陪他玩,為此嫡母也找過我不少麻煩。
我和柳聽煊的姐弟感情還是有的,自然不希望他遇到什麽危險,軍營魚龍混雜又随時會血戰沙場,他一個毛頭小子,實在難以讓人放心。
“還在跟本王置氣?”謝川放下筷子,冷冷的盯着我。
我回過神,才發覺最近越來越愛走神了,原因無非是放不下我那在軍營的弟弟,我連忙搖頭:“沒有,奴婢不敢。”
“誰讓你自稱奴婢的?”謝川的臉色很差,黑沉沉的很是壓抑。
我不知哪裏說錯了,難不成我要自稱妾身嗎?我試探性改口:“那,妾身不敢?”
謝川突然握住我的手,語氣也放緩了不少:“聽風,你是本王的王妃,這端王府的女主人,你且慢慢适應,切不要生旁的心思,妄想離開我。”
他這金口一開,我着實有些承受不來,其實我并不需要他虛假的承諾,我也不會離開,除了端王府我無處可去。
“王爺,妾身不敢生旁的心思,你若不允我離開端王府,我便永不出府。”我乖順的像一匹被馴服的貓,只因我早早地就已認命。
謝川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許是對我乖順的态度産生了厭倦,拂袖離去,連飯都不吃了。
在端王府的這一月,我百般順從,從不與他争鋒相對,更不敢有半點忤逆,我就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沒有選擇權。
我沉默,乖順,懂事,并不是我生來就如此,是因我在東都這些年學會了做小伏低,只有這樣我才能活下去,安穩的活下去。
謝川想必已經對我厭倦了吧,男人嘛,都一樣,輕易得到的,永遠不會珍惜,比如我的父親,與我的生母一晌貪歡,留下了我,允她承諾,卻辜負了她滿腔深情。
我亦不敢奢求堂堂王爺的寵愛,待他新鮮感過後,只希望我的結局不要像小娘那般慘。
我安靜的吃完飯,婢女走進來湊到我耳邊講話:“王妃,王爺在書房等你。”
我應下,先回寝室梳洗自己,被送給端王的這一月,他好像格外熱衷我的身子,本來我也是供他取樂的,如今生米都已煮成熟飯,我還有什麽可腼腆的。
我穿着輕薄的紗衣,端着一盤糕點走進書房,書房外的侍衛早已遣散。
進門後,我看見謝川正坐在書桌後處理公務,骨節分明的手指捏着毛筆,他微微低頭,不知在寫些什麽。
“王爺,見你剛才沒吃多少,妾身帶了一盤糕點,你且吃一些。”我将糕點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靜靜地站在原地,瞧着還在處理公務的他。
外面都傳他是病秧子王爺,連早朝都被皇帝給省了,可他倒是天天忙的不可開交,除了用飯和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幾乎沒見他出過書房。
謝川趁着收筆間隙擡起頭:“站那麽遠做什麽,過來,給我研磨。”
我到他身邊研磨,看了一眼他手下的公文,是關于江州水災一事,我連忙收回視線,生怕看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謝川卻問我:“這江州水災泛濫,難民激增,依當下局勢,你有何見解。”
我:“妾身不敢妄議朝政。”
話音剛落,謝川便将毛筆放下,饒有興趣的瞧着我,笑得讓我捉摸不透,我不知他又在想什麽折騰我的法子。
他握住我的手,指腹細細摩擦我的手背:“那你敢妄議什麽?私下裏打聽我的脾氣,看我有沒有故意虐待柳聽煊?”
“我……沒有。”我有,的确有。
謝川擡手扣住我的腰,輕輕松松将我帶入懷中,我坐在他腿上,被他擡起下巴,被迫與他對視。
他依舊笑着,這眼神并不冷漠,反而多了幾絲調戲和溫存:“柳聽風,你天天這麽端着,累不累?”
3
我沒想過謝川會如此直接的戳穿我的僞裝,甚至能準确的說出我和娘親在江州時居住的地址。
我疑惑的瞧着他,妄想看出一點似曾相識之感:“王爺,你去過江州?”
謝川低笑,收了收他放在我腰間的手:“不止去過江州,還見過你。”
他見過我?但我确實不認識他。
再說,我和娘親在江州過的不過是尋常百姓的苦日子,那時娘親只是爹爹養在外頭的外室,連姨娘都不算,他一個皇子,怎麽可能同我們産生交集。
在我追憶過去的間隙,謝川已經解開我的衣裙,我按住他的手,又羞又愠:“王爺!你怎麽……”這般不分場合。
謝川挑逗般觀望着我,手上的動作卻越發放肆,平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在床笫之事上倒別有一番态度。
“聽風,你可以叫我名字。”
他沒有自稱本王,但我也不敢直呼他名諱。
“還是回寝居吧……”進入端王府後,她在這方面的經驗除了及笄那天嫡母塞給她的冊子,就是謝川身體力行的指導了。
謝川卻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向我解釋:“放心吧,聽煊在軍營裏,對他有益無害。”
“妾身謝過王爺。”我微微颔首,其實謝川待我一直很好,是娘親去世後,對我最好的人。
現在看來,離開柳家,來端王府倒也不是什麽壞事,就是謝川太能折騰了,是誰造謠他是病秧子的。
“若你不願直呼我名諱,可叫我的字,清遠。”
我勉強試探:“清遠?”觀察他的面部表情,确定他沒有跟我鬧着玩。
謝川滿足的點了點頭:“以後便這樣叫我吧。”
他攔腰抱起我,走出書房。
最後還是沒能躲過與他纏綿床榻。
次日,我在馬車中的軟塌上醒來,一旁的謝川正垂眸看着手裏的書籍。
我揉了揉眼睛,扶着酸痛的腰坐起來,看了眼旁邊的點心盒子,肚子咕咕的叫。
謝川放下書,拿起折扇微微扇動,笑看着我:“餓了就吃吧,距離江州還有好些時日。”
我打開點心盒子,急不可耐的吃了起來,但仍有些拘謹,不至于在柳府那般狼吞虎咽,有時候嫡母不給她飯吃,餓的久了就沒那麽多規矩了。
吃到一半,我突然回過神:“我們要去江州?”
謝川點了點頭,收起折扇,輕輕掀開身側的簾子,對外面的侍衛說:“到下一個酒樓停一下。”
“是,王爺。”
我側目看着謝川,他一身紫色衣袍雍容華貴,一支樸素精致的玉簪在他的發冠上,手執折扇,顯得整個人都風光霁月。
我再次确信,未曾見過他。
“謝川,你我真的在江州見過嗎?”
謝川點頭:“我不騙你。五年前,我和五弟幸得白夫人相救。”
五年前,我十歲,尚在江州,那時候謝川十七歲,他口中的五弟,自是如今的平王謝涼,那時也只是十二歲。
我十歲那年,先帝命不久矣,朝廷局勢動蕩,三皇子謝淇憑借母妃勢力,扳倒了東宮太子,又在宮變中斬殺了二皇子,一舉成為新帝。
那是局勢緊迫的一年,也是民不聊生的開始,謝淇登基後,昏庸無道,沉迷酒色,難堪大任。
但因其母妃勢力雄厚,又在宮變中斬殺逼宮的二皇子,名正言順的拿着先帝立下的聖旨登基,無人敢多言。
可民間傳言,這帝位本該是謝川的。
傳言,終是人傳人,吓人的很。
我恍然大悟,壓低了聲音:“莫非你和平王也曾被聖上忌憚?所以才逃到江州。”
謝淇登上這皇位,百姓叫苦連天,民間自然而然傳出了各種版本,我道聽途說,将信将疑,但更偏向于謝淇是謀殺篡位這一說。
二皇子不過是替死鬼,太子向來懦弱無能,先帝早就廢棄了。
世人識得端王聰慧,卻惋惜他紅顏薄命,謝川曾開倉放糧救濟百姓,亦曾出謀劃策收複大魏失地,他已然是大魏的骨幹靈魂,至少比謝淇這狗皇帝要靠譜。
謝淇登基後,三年大旱,如今又開始大澇,不少信奉鬼神之人都覺得這是上天在懲罰昏君治國。
謝川笑而不語,拿起一塊點心塞進我嘴裏,讓我謹言慎行。
隔牆有耳,何況我是在質疑皇帝。
我不解:“可我娘親為何會收留你們,在我印象裏,我未曾見過你們。”
謝川:“白夫人生性純良,不過是把我和五弟當做難民來照顧。”
我娘親的确溫婉善良,只可惜遇到我爹這麽個忘恩負義之輩,去東都後,被嫡母打壓欺辱,郁郁寡歡,不過一年就逝世了。
那時候我想,還不如一輩子都待在江州呢,這樣沒有爹爹,至少有娘親,如今是有爹跟沒爹一樣。
“謝川,你為何待我這般好?”我還是問了出來,他是除了我娘以外,對我最好的人,連柳聽煊都不及他。
我雖沒名沒分的入府,但他在吃穿用度上都不缺欠我,府裏的人皆拿我當王妃看待,這比我在柳家好太多。
謝川拿起扇子敲了敲我的額頭:“白夫人有恩于我,我知你在柳家不好過,便在你及笄前夜給你父親送了帖子,匆匆迎你入府确實有些倉促,但單單是等你及笄我就等了五年,如今風頭緊,成親之事,只能往後推拖了。”
他三言兩語解釋清楚緣由,我如今倒是沒那麽在乎成不成親了,我在乎的是,既然娘親有恩于他,他為何不直接給我些銀兩讓我遠走高飛逍遙快活呢。
“王爺,您怎麽還恩将仇報呢。”